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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前尘应忘 ...

  •   “据说陆无霜去年一年间,就杀了三十七人,各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陆无霜的剑又快又狠,剑下从不留活口,是个天生的煞星!”
      “他为什么杀人?他杀的都是什么人?”
      “只要出得起钱,他什么人都杀!”
      “没有人是他不杀的?”
      “没有人!只要是活人,他都杀!”
      ……

      不,不对。
      我想霍然起身,去揪住那个胡言的酒客的衣领,狠狠地给他一拳,告诉他们陆无霜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
      可我不能,我始终不能够。
      我只能终日混迹于青楼酒肆,醉生梦死,做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或如现在这般,默默伏在酒案前,为那个自己不敢宣之于口的名字流泪,为他人可以轻易念出他的名字而嫉妒的发狂,直至牙齿咬出鲜血的滋味。

      英雄无泪,枭雄无血。
      所以我做不了英雄,也成不了枭雄。
      但如果是为了陆无霜,我愿意做任何人。

      只不过,陆无霜并不需要我为他做任何人,若我未生在这人世上,对他来说,或许才是幸事,
      或可免他身世飘零之苦,免他负尽污名之累,免他为逃脱无影楼控制而吃尽江湖风霜……

      那样,他的名字会叫做赵景行,是万仞山庄庄主赵重山的独子,生来便衣食无忧,前程似锦,羡煞旁人。
      那样,他也便不会死。
      ……更不会死于我的剑下。

      至于我?我合该下地狱,去还我欠他的债。
      只叹祸害遗千年,我明明是死了的,竟又还了魂,还一夕回到与陆无霜相遇前的那一年。

      想那前世,我第一次见到陆无霜,是在蜀中的官道上,他一剑单骑,独战无影楼的四名顶尖高手,看似力有不逮,我却留意到他尚未拔剑。
      ——直至被逼到了绝境。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在遇见陆无霜之前,我从为想过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剑。
      只那一计剑光,便寒了观者的眼,醉了看客的心。

      于是,在看到其中一人意图从怀中掏出什么暗器来时,我立时便从暗处现身出来,用剑鞘给她后颈来了一下——敲晕了。
      尽管见过那样的剑法,已可确知这些人并不能伤及他的性命,此般作为却只因我见他少年英雄,心中倾慕,起了攀交的心思。

      另外三人皆死于陆无霜的剑下,但他并没有去动晕死过去的苏十一。
      我是后来才知道苏十一的名字,而后来我每每回想起那日之事,都在后悔为何自己只是给了她一个剑鞘,而不是一剑封喉。

      陆无霜从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但他的剑确是杀人剑。
      他从来只学过一种剑法,那便是杀人的剑法。

      在这之后,我和陆无霜果然成为了朋友,一路结伴而行,一同痛饮狂歌,一起躲避或迎击追杀,直至反目成仇,至死方休。

      那时,我尚不懂那剑气如虹里是怎样的郁结与悲愤,也不知那些杀手曾是与他同生共死的伙伴,却为了那一纸追杀令要置他于死地。

      而那道追杀令,来自他的母亲,无影楼楼主,陆小池。
      ——却是我的生身母亲。

      我叫赵景行,但我并不是赵景行,我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万仞山庄庄主赵重山,母亲却不是庄主夫人“红袖刀”孟霜霜,而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首领,陆小池。

      我的父亲和母亲为身份所碍,终其一生相爱而不得相守,母亲怨恨仅仅因为出身世家便可与父亲长相厮守的孟霜霜,派人偷换了他们同一天出生的孩子。

      这些事,是在陆无霜死后,陆小池告诉我的。
      我没有全信,却明白了为什么陆小池对待陆无霜从来不念及母子亲情,从来赶尽杀绝不留情面。

      那时,我只问了我的生母一个问题。
      “无霜,他知道吗?”
      “他自是知道的。”母亲柔柔地笑着:“他还知道我在孟霜霜地体内种下了千机蛊,随时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我顿觉似有一根冰针自头顶直扎入脚下,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然后我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又响起:“便是他说出真相又如何呢?孟霜霜自诩侠道名流,最是厌恶血腥残虐之人,又怎会认下陆无霜是她亲生子,毁去他们孟家百年清誉?”

      是啊,可笑我先是受苏十一等人暗示,以为陆无霜受无影楼之名要来取我娘的性命,又亲耳听到陆小池答应他:只要孟霜霜死,就给他自由。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陆无霜有多么渴求自由。

      所以,在看到陆无霜和孟霜霜在一起时,我愤恨难当,只觉受了背叛,毫不迟疑地、平生第一次向陆无霜拔了剑。

      陆无霜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他如同从前的任何时候一样,不抱怨,也不解释。
      相处日久,我见惯了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以为那些习性皆是因为他足够强大坚定,所以永远从容不迫。
      却不曾想,其实只因他在红尘苦海里挣扎沉溺了太久,早已累了倦了。
      原来我也不曾懂他。

      我以为陆无霜会拔剑,一剑直刺过去,却毫无障碍地刺入他的左胸。

      我的世界在那一霎似是死了,全变成了水墨画般的黑白影像,只那堪堪晕染开的一片血红,扎得眼睛生疼。

      再后来的事情,我已记不清了。

      只记得我只身一人杀进无影楼,闯到第六层、陆小池赶到的时候,鲜血流了一地,有别人的,也有我的。

      有一支箭大约刺入了肺部,每一次呼吸都是钝刀割肉般的疼,我不支倒下,只能极缓慢地向着第七层攀爬。

      其实我并没有毁掉无影楼为无霜报仇的意思,毕竟杀了他的人便是我自己。

      我只想看一看无霜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我还记得无霜跟我提起,他生活的最久的屋子是在第七层,最北面的那一间。
      从唯一的那扇窗子向外看,是郁郁青山,涓涓绿水,风光很好,可惜他不能常看。
      那时我不懂为何在自己窗外的风景却不能长睹。
      如今我终于懂得了他的身不由己,却是在他身死后。

      一阵强过一阵的窒息终于让我无力动弹,我想我再没有机会去看他喜欢的风景了。
      或许,死亡才是我心底最强烈的愿望。
      能让人从无法忍受的痛苦中彻底解脱的,唯有死亡。

      “你爱他?”
      我的生母陆小池定定地看着我,眼神疑惑,却没有悲伤。
      是,我爱他。
      我在心底给了她回答。

      在陆无霜死去的时候,我明悟了自己的心思,而如今,我也明白了她的。
      陆小池既不爱与他相伴十八载视她为亲母的陆无霜,也不爱她遗弃在最恨的女人怀抱里不闻不问的亲生子,所以她才能将我一同算计进她那场旷日持久的报复中。
      陆小池爱的人从来只有父亲,这份爱因为久久不能得偿所愿,早已成痴。

      我们都不能忍受痛失所爱,却偏偏都无法挽回。
      这或许是我们母子最相像的地方。

      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温柔地降临,将我从这无边的活着的地狱里中解救。

      若有来世,只愿我来做陆无霜,替他承受那样不公的命数。
      若有来世,只愿他走马江湖,肆意纵情,阅遍绿水青山。

      前尘应忘,念念不忘,空自伤神,黯然断魂……

      今生我依然是赵景行,却不再是少年得意的“清风剑侠”,而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我恨不能让自己醉死在酒坛里,却不敢回万仞山庄去见那些熟悉的人事,更不敢去找陆无霜。

      我简直不配为人,却偏偏两世为人。
      老天无眼,为何要平白便宜我这样无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