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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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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正赶上公司的年庆,照例派发礼金,每个员工都有,审计组的成员也在内.而就是第二天早晨,伍从心拿了一叠信封找如渊: "金小姐,贵公司的好意我们心领,这礼还是请收回吧."
"啊,并不是贵重的东西,一些礼券而已,伍先生何必狷介."如渊刚进办公室,正在桌下换下运动鞋,一面侧着身说话.
伍从心看见这和煦明朗的神情,不禁也怔一怔,把信封放在桌上: "那贵公司对员工实在太过慷慨."
如渊费力地拔上高跟鞋,站起来,轻轻跺一跺脚.不知为什么,这一串动作在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面前做来,原是有些尴尬.但她却不觉任何不适. 她笑:"我记得你们的审计准则里说可以享受和客户的职员一样的待遇."
伍从心还是温和地笑,并不答话.
如渊起了疑心,打开一只信封,里面礼券的数目赫然竟是原本金额后面加了两个零! 她几乎怀疑自己看错.细想一想,她收起信封: "我会向商小姐和方先生汇报,并且转达你的意思."
去伊容办公室的路上,如渊往人事部转了一圈,又绕道拿了财务部的支票复印件来看,果和她猜想的差不多:人事部的清单由黎小峥拟定,支票上的签名正是商煜.
这一招原不高明,还没查出问题来自己就露了怯,若说要试探别人的底细却又太明目张胆.如渊以为又是一场风波,而商伊容只说"知道了",这件事就不再有下文.商煜父子和黎小峥见了如渊,也只字不提审计的事.
回到家来,因老太太说天凉了想穿厚些,如渊便带着佣人整理换季的衣服,在衣箱一角看见几顶老太太从前的帽子.如渊顺手拿了一顶黑色天鹅绒的晚装女帽,见小巧精致,一时顽皮起来,戴上到镜子前去照一照,只见一支羽毛颤巍巍地斜插帽沿,再拉了网纱下来半遮住脸,影绰绰地映得一张脸雪白剔透.如渊摆一个姿势,扬一扬头,自己忍不住笑出来. 忽见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影,回头一看,急急拿了帽子下来,抱在胸口,整个人的身体语言都是防备紧张的:"商先生!"
商煜想是已经看了有一阵,讪笑着正要开口,老太太走出来:"哟,如渊你倒把陈年帽子翻出来了......当初留着是存个纪念的意思,没想到现在潮流回来,年轻人也都爱这些了......"
事情还只是开了一个头.自那天之后,每天一早就有大蓬的红玫瑰送到公司给如渊,一连两个星期.适龄女子纷纷艳羡,也有想帮着如渊猜这匿名追求者的.如渊心里惊疑,却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天是越发高远了,连带着秋天的空气也是清朗爽脆的.如渊心底却似有暗流汹涌,努力地想压了下去却是不能,行动节奏每每倒像是慢了一拍.
难得得了空,她一个人到花园,鬼使神差般又找到那张藤床躺下来,抬头怔怔地看天,像是在等什么事情的发生.
梅子树上的花已经谢得干净,原来拼了命的也不过就是一季的绚烂.草地因为许久不下雨有些枯黄,风夹着干燥的草香一阵阵吹过来.如渊只觉眼皮有千斤重,藤床又似被恋人温柔的手轻轻推动,是微风还是海浪,一波一波荡漾开去......
她又看见了那一个自己.
这一次是菱花镜里的容颜.每一张期许徨惑的少女的脸其实都是一样,有鲜红的唇和明亮的眼. 她伸手把发髻上不小心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梳进去,那头发黑亮柔滑,隐隐有桂花油的香气.
不知怎么,她脱口说了一句: "当初何必又花工夫来打理这一头烦恼丝......"
窗棂外的天亮起来,她好像一直在等......仿佛她一辈子的时间都用来在等,等会发生的事,不会发生的事,会来的人和不会来的人......就好像桌上绣了一半的那朵兰花,一点莹白,一点娇黄,花心里藏满了秘密却来不及说出口,还没有盛放就凋谢的那种遗憾......
她的眼光落在兰花旁的五彩丝线上,像是有人抓着她的手慢慢地伸过去,果然,丝线下有一把剪刀.
半睡半醒的如渊忽然惊觉,不不不,她知道后面的故事,她不要那一个故事,那不是她的故事.
她移动一下右手,离开那剪刀,破了梦的魔障,渐渐清醒过来.
原来并不是她的幻觉,的确有人在一旁双手摇着藤床.一身休闲装的商煜似笑非笑地折下身来:"醒了?做了一个什么好梦?"
如渊惊出一身冷汗,一句话不说,翻身从床的另一边下来.
正弯腰穿鞋,商煜绕过这边来:"啊,我送的花你可喜欢?我看每一束都插在你桌上的花瓶里呢!"
如渊头也不抬:"花是没有过错的,既开了就希望有人欣赏.它们什么都不知道."
"好好好,好一个会说话的丫头......怪不得家里公司里人人都夸你......:商煜说着,一只手搭上如渊的肩头.
如渊霍地站直:"商先生,请你自重."
许是贪睡受了风寒, 这天晚上,如渊就发了高烧,半夜里迷迷糊糊醒来,挣起床想倒杯水喝,又软软地滑落地上。她静静躺在哪儿,心里一片澄明.
窗外有细细的风声,像是呜咽.
早餐桌上,知道如渊生了病,老太太自是不痛快, 吃几口饭,忽然叹气。商煜小心翼翼地陪笑问道:“可是菜不对胃口?”
老太太也不理会,管自叫来管家,着她叫厨房熬上新鲜的鸡粥,单等如渊要吃就送上去: “还有,方才医生开的那些药你可记得按时让她吃了,啊?小小孩子,生了病就要好好将养,赶明儿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她转头向伊容小峥, “这两天你们就不要烦她做事了,哪怕是公司里的事等病好了有多少做不得.”
黎小峥笑道: “奶奶你也太着急了,今天可不是星期六,想烦她也找不出事来呢. 知道你离了如渊连饭也吃不香,我们还不想了法让她快快好起来, 就算她想吃人肉也要给她弄了来才好呢!”
到了星期天下午,如渊的精神果真好些, 歪在床上看了几页书,又喝了药,觉得嘴里发苦,只想找些梅子果脯. 她不愿再惊动人,也想走动一下,挽上头发走出房间.
如渊下楼,走到一半,远远看见郑家太太坐在侧厅里,想是老太太邀了来打牌,中觉还没醒,小峥伊容陪着喝茶讲话.
如渊想悄悄去厨房,忽然听见郑家太太说: “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你们老太太,要没个如渊如何使得.你爸爸在世的时候,老太太再宠他,他也不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这小姑娘敢驳回.偏她说的有理, 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那孩子心也正人也厚道,倒从不知道依势欺人,也不为自己策划什么。这些年我冷眼看着,倒是个不简单的.”一旁的伊容笑道:“是,可别小看了她去,不声不响的,却极要强. 奶奶昨儿还说,她比我们还强呢。”小峥凑趣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她。”
如渊卧床两天,人有些虚浮,脚下轻飘飘的,又听得这些话,一时禁不住,在楼梯上竟坐了下来,头埋在膝盖里,眼泪挣了两挣,终于还是落下来.
回到房里,如渊小心翼翼从枕头旁边拿起一本厚厚的线装书, 中间的一个章节这两天读得早能背出来, 可还是忍不住一读再读,像是要从字里行间找出线索来.半晌,她阖上书,慢慢摸着书皮,眼睛却看向窗外不知哪个角落. 红棕色的秋叶挂了霜,顾自映在淡淡的秋阳里,明明是暖的颜色,却让人心里无端生出寒意.
她从玻璃窗的反光中看见自己的脸,正是美颜色好韶华, 啊,她不要那样的岁月那样的收梢.她知道.
如渊伸手推开窗, 不知不觉中唇边浮起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