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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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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56年北齐天保七年春邺都
暖风染绿了岸堤,阳光明媚了苍穹,只见那蜿蜒如画的漳水飞镜明丽,金波泻影。只可惜春日秀美的景色并不能驱散两岸百姓的阴霾。齐主废魏自立,宇内尽反,免不了的连年征战。直至前冬,四方略休,方有了些苟延时日。
然,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金凤台的奢华亦如前朝,白玉铺地,明珠作饰,堆金为柱,叠翠为瓦。宫娥侍立,群臣簇着一位华服美冠的男子。那男子黑面麟皮,双颊兑下,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细看去竟是重瞳。有如此异相的自是当今的天子高洋。他手中拎着攒了珍珠的鎏金壶,拥着两名艳美无双的舞姬。不时昂着头,将那琼汁佳酿灌进喉咙。
“启奏陛下,皇太子殷,四王子孝瓘,五王子延宗晋见。”
台下走来三位少年,皆窄袖绯绿短衣打扮,惟那面皮略黑的少年腰间系了根明黄带子。
“殷儿,过来。”高洋一指此少年。
高殷怯懦的回头看看身边的兄弟,低着头走上前去。
“今国子博士宝鼎向朕大赞吾儿的才学,但朕心不喜。想我大齐男儿哪个不是铮铮铁骨,浴血沙场,学些汉家性质终是些纸上功夫罢了。朕找你们来,就是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来人!”
侍卫已经绑来四五个蓬发囚徒,置于白玉阶上。
“朕欲畅饮。你们正与朕斩囚助兴!”高洋说着,哈哈大笑,仰头一大口烈酒下肚。
钢刀已经在手,若再不动手,怕坏了皇上的心情,累受责罚;若银刀一挥……他们望了望下面瑟瑟发抖的囚犯……三个少年怵在当场。
“快啊!”高洋已有些不耐烦。
身形最为敦实的延宗年龄最小,他抬头看了看哥哥孝瓘。这粉白玉琢的俊秀少年已将白忍舞在半空,迟迟未落。自父文襄皇帝崩卒,孝瓘便拜大将军段韶为师,学习武艺兵法,却从未屠过一人。
高殷的刀已绵绵落下,只划出一条细细血痕;那囚犯哭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殷面有难色,只凄然望着。殷复举刀,锉了半晌,碗口粗的脖子终不断,鲜血汩汩涌出,囚大声哀号。
哀号戛然而止,淋漓的头颅落在殷的脚边。殷怔怔的站在那里,溅了一身的血。
是孝瓘回手结束那囚的性命。
高洋已大醉,勉强睁开眼睛,迷离的看着孝瓘。
“你!你为什么抢太子的囚犯!”
“臣听不得他哀叫。况臣眼前的二人杀不得。”
“杀不得?!”
“臣认得他们。”
“啪”一个清亮的耳光打在孝瓘白皙的脸上,留下一个血红的手印。
“朕说杀得就杀得!”
“他们乃独孤质子。早年独孤信只身投奔宇文泰,父母妻儿皆留于齐。实乃齐国筹码,日后许有用时。”
高洋从身后抽出长鞭,发疯般抽打孝瓘和殷太子。孝瓘咬牙隐忍,任由皮鞭在身上肆虐,终不出一声;殷太子却吓得全身战抖,啜泣不已,几欲晕倒。
“求陛下饶过他们吧!”李皇后闻金凤台大乱,忙赶来求饶。她将殷抱在怀中,大哭道,
“皇上龙体为重,切不可因为这点儿女小事伤了身子。”
高洋遂停手,长舒口气,凉风习习,酒似乎有些醒了。
“带殷儿下去吧。”他失望抚额叹道,“无用的畜牲!”
回神方看到延宗低头站在那里,延宗虽亦为文襄之子,但长得白胖可爱,高洋素喜。见还未落刀,又露不悦之色,问:“你怎么愣在这儿?也想挨鞭子了?”
延宗毕竟年幼,看看遍体鳞伤的孝瓘哥哥,犹豫的举起刀。
“杀了他!”高洋指着延宗面前之人,忽然面露残忍之色,“他乃行刺文襄的元凶之一!”
延宗目露凶光,刀果然而落。
那人张了张嘴巴,却终未发出一声。
“哈哈哈哈……好!”高洋大笑,“狼子当如此!”
“当今乱世,群雄逐鹿,若存妇人之心必成刀下之鬼。孝瓘,你性子犹烈,确有武将之风,于外可御国辱,于内却太过张扬,朕赐你长恭为名,望日后为鉴。”
“猗!”
一个眉清目秀的标致少年从柴垛边探出头。“干什么?”
“把那柴劈了送到御膳房。”
“知道了。”少年走出来,显现出消瘦的身形,“公公。”
执事监停了脚步,娇柔地说,“小哥还有什么事?”
枯瘦的手攥成拳头,突地向面门飞来。
“诶呦!小畜牲,不想活啦!”
“别叫我‘猗’!要说被阉的狗,你比我更适合!”
“小王八!看我揍扁你!”
“柘子!”执事监刚想动手,听得总管太监突然在院外急唤自己的名字,他揉揉红肿的面颊,狠狠地瞪了一眼。
少年回到屋中,这是一间潮黑的破屋。正堂贡着牌位,上书“慈母贺兰厥之位”。朝里屋望了望卧床多日,病势日笃的爹爹。
屋外忽然喧嚣起来,高大御林亲卫黑压压的闯进来。
“统统带走!”
久溽床榻的人颤颤的坐起来,头发胡须均已花白,憔悴不堪,全不似这玲珑少年的爹爹。
“哈哈哈!等了二十多年!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爹爹,没事吧……”少年颇不解,自从记事以来,爹爹每日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今日却见他诡异的大笑。
二人被蒙了黑色眼布,像两只待宰的牲羊。
黑布取下已是别一番天地。这巍峨的高台足以睥睨天下。两边尽是托着玉盘珍馐的如花美眷,手执金枪高大威武的孔武士兵。
“爹爹,这是那儿?真漂亮。”
爹爹表情木然,不经意的一行热泪滚滚而下。
立于面前的那位如玉公子,眼里却尽是决绝的神色。他竟缓缓举起银刃……
猗,且唤那清秀少年作猗吧,因从未有过名字。自出生起便被关在西宫夹道的残破院子里,每日都有侍卫监视。印象中,娘每日以泪洗面,终经不起这累日的折磨仙逝而去;爹爹一日也说不出半句话。
“爹,今日几个小太监来索柴,问我是男孩是女孩。”
“男孩。”
“我也这么跟他们说的。可他们扒了我的裤子,就管我叫‘猗’。什么是‘猗’?”
“被阉的狗。”
“别杀我!”猗喊道。他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余光中映出熟悉的面孔——执事监柘子,侍在白玉阶下,嘴角扯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猗没有死。
那如玉公子刀锋一偏,身边囚犯的首级飞了出去,热辣辣的鲜血溅了他满脸。
而后,他更听到了让人震惊的消息。身陷囹圄的他们竟然是什么独孤家的后人,竟然还是齐魏交易的筹码。
身边的爹爹面西而跪,将头深深埋在腿间,呜咽出了声音。
猗被侍卫带下去的时候,想对那如玉公子道声“谢谢”,却终出不了口。
自那日起,猗再没看到过柘子,听其他的执事监说,他和总管大人都被皇上一刀截成两段。爹爹亦不再逃避猗的问题。
“就唤作‘猗’吧,有个卑贱的名字反而不那么招摇……”
爹爹复姓孤独,单名罗。乃周国上国柱大人孤独信的长子。当年侧帽风流的孤独信单骑追随宇文泰去了西魏,父母妻儿便在齐国作了人质。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父母妻子都已不在,唯剩罗及其子二人孤苦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