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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丫头之一

      十四岁那年,我杀了一只虎。事后人们问我是怎么杀的,我说没怎么杀,就是它自己扑上了我的剑尖。没人信。后来我只好改口说我和它在狂风黑雾中大战三百回合,终于杀了它。还是没人信。不信拉倒,我也懒得再改口了,就是这样,狂风卷地黑雾蔽天,我大战三百回合,刺杀了一只猛虎。
      刺杀猛虎之前,我站在山崖上拔剑抒情。一般来说,诗人喜欢来这套,尤其李太白更喜欢。但我不是诗人是江湖人,剑于我不是吟诗的道具而是杀人的利器,所以拔出剑来干的事也比太白出彩。我往后挥剑,剑尖遇上了阻力,并且,控制不住地往下直坠。回过头,就看见这只带着剑尖一起下坠的虎。
      这只虎后来我送给了如花。如花可以说是全江湖我最不欲送给这只虎的人,但是没办法,不送给她的话似乎说不过去,谁都知道她的嫁妆就差最后一副虎皮了。我杀了虎,这不是件小事,要瞒也未必瞒得住,何况当时在场的还有两个猎户。虎一落地,这两个人就无巧不巧地从树林里哗啦啦钻出来,一起将钢叉夹在腋下,空出手来噼噼啪啪地鼓掌:好剑法,一剑穿心!我看看他们,又看看虎,慢吞吞地在虎毛上拭剑,在想该不该将他们杀掉灭口。如果杀掉灭口,如花就不会知道这件事。我在虎毛上将就着蹭掉剑上的血迹,插回剑鞘。
      杀人灭口这种事江湖上挺流行,听起来有一种快刀切水豆腐的爽利感觉,只不过一般不大会为了一只虎给不给如花这种屁大小事而杀罢了。虽然如此,我仍然对两个猎户的生命安全充满怀疑,要是他们碰见的不是我呢?而是另一个恨如花并且很容易将对如花的恨意转移到任何人身上去的人呢?要是遇见了这样的人,他们就得完蛋。如此说来,他们今天之所以苟全性命,完全是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虽然不愿意将虎送给如花,却也不恨如花,更不喜欢随便迁怒。而我的这些品质对于这两个猎户来说,是一种偶然,因此他们是借着偶然才活下去。我也是借着偶然才活下来,虎扑过来的时候正值我挥剑抒情。由此看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借着偶然才勉强存活,这就是所谓江湖。
      虎送出去以后如花父亲天鹰教教主礼尚往来,回敬了我一个绰号。他说你乳名丫头,杀了只虎,就叫搏虎丫头吧。这个绰号太难听了,我请求他重起。他很不高兴,说起绰号又不是为了好听,是要名副其实的。如花替我帮腔说就再起一个嘛,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教主回说你们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四个字,切事切人,千金不易,不要再说了。就这样,我由丫头变成了搏虎丫头。关于这个绰号,我印象最深的是龙儿险些笑岔了气。她穿着雪白丝袍,腰间插一朵艳色欲滴的玫瑰花,喘不过气弱不胜笑的样子非常动人。龙儿总是能很好地把握每一个动人的瞬间,换在如花父亲面前,她一定会敛衽颔首说,教主高见。她敛衽颔首的姿态静穆端严,这样,教主就也会觉得她非常动人。
      得了绰号以后如花送我出来,开解我说好在只是个绰号,叫得开叫不开还是一回事呢。她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她自己的绰号叫如花公主,未免有点神气得过分。如花又说虎是谢了,逃课总不好。我说不逃课,哪儿来的虎呢?如花在我后脑上一推,笑道你这丫头总是不尽不实,难不成你逃课还能是为了我?我说怎么不是?如花说好了好了,下不为例。一山不容二虎,就是有例也没虎再给我杀了,我说。如花在我头上又拍一记,转身走了。她不知道我说的话其实是真的,我确实是为了她才逃课。逃课那天我刚刚知道她订了亲。订的亲,就是他。
      有时候我以为喜欢上他,是天意,是劫数。要不我一贯谨小慎微为什么偏偏会对着他胡说八道什么狼牙棒?什么暗器最好?狼牙棒。典型的风马牛不相及驴头不对马嘴满嘴喷粪信口雌黄,我从来没干过的事,不是劫数不是天意又是什么?但是艳阳天不这么认为,他说如果狼牙棒可以作为暗器,作为暗器如果效果还很好,那么我的回答就没有错,那么,那也就不是天意。为了证明这句话,他还手把手地教我狼牙棒投掷手法。自然,艳阳天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根狼牙棒后来竟会第一个打上他自己的胸口。我们总是无法预见将来,这是一件很悲惨的事。然而预见了将来,也很悲惨。有些人变成了瞎子,另一些人只能隐居深山终生不出。总而言之,生在江湖,悲惨是逃不脱的了。然而我们既然不能预见将来,就总还以为在将来能够从悲惨中逃脱,这简直就是一件更其悲惨的事。
      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总以为我能逃开恐惧。恐惧的源起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这样一个恶梦:我在沙滩上惶惶奔逃,人们嘭嘭嘭地敲着鼓打着火把执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喊叫着从身后直追过来。沙滩是软的,我的腿更软,追兵渐逼渐近,前路毫无希望,我挪不开寸步,绝望地在逃。后来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过来,听见妈妈说烧退了。烧是退了,可是有些东西再也退不了,沙滩、夜空、火光、鼓声、兵器如林、人在追——我恐惧。
      因为恐惧,我手握一枚圆溜溜非常适宜于暗器用途的石子却不敢朝墙上挂着的铁锅掷去。铁锅倒扣在墙上,圆圆拱起的锅底宛如靶心,正在以强烈的体态语言呼唤每一种潜在的攻击。然而这口铁锅是轻功教官的,如果我响应了它的号召则该教官就不免会从房间里以令人想象不到的速度飞掠而出,给我以相当教训。因为恐惧,我也不敢斫断坠着庞大葫芦已经绷直了就欠一刀的葫芦藤。内功教官是个酒鬼,似乎是正在试验如果不摘下这个葫芦它到底能长多大、能装多少坛好酒。这样,我就只能从它们面前一事无成地走开,从而感受到一种强烈深沉并且持久的痛苦。铁锅与葫芦藤一日存在,我就得一日痛苦。
      龙儿说这是因为我欲望太多。龙儿的话近道近佛,放诸四海而皆准,独独不适用于每个个案。在这件事上,痛苦并非源于欲望太多,而在于我的欲望和别人的岔了道。譬如换一个人,看见铁锅,顶多想起炒菜,看见葫芦藤,不,看不见,顶多看见葫芦,想起喝酒。我的欲望确实已经和别人岔出很远,更严重的是,我不想把已经岔了的道再岔回来。要是看见铁锅,大家就一起抡铲炒菜,江湖上便见无数锅铲此起彼落,那情景实在也很无趣。所以有时候我又有点怀疑那个恶梦并不仅是恶梦而已,实在是一种预兆。可能是说我将来会有一天终于打破了大家赖以炒菜的铁锅,人们一边手持锅铲把碎锅片敲得叮当作响一边呐喊着冲上来和我算帐,反映到梦里,就变形成鼓声与兵器。潮水样的人们都要来和我算账,这确是够恐惧的,十四岁那年我苦思能够逃开恐惧的方法,并且一度认为已经找到了。
      我找到的是他。仿佛茫茫沙滩上突然裂开一个窟窿,我噌地跳下去,窟窿跟着又合上了。这样我就算是在追兵面前平地蒸发,安全逃脱。窟窿里面也确实安全,安全到我居然一反常态地逃起课来。如果不逃课,作为红花会的晚辈弟子,我理应在刺虎的那个时间里和其他晚辈一起,呆在练武厅里向十个木偶人中的任一个发射红花镖。与对铁锅的圆锅底进行冲击的强烈愿望恰恰相反的是,我对在身上以鲜红墨点突出无数穴道鼓励你向它射击的木偶人没什么兴趣。这当然是因为我的欲望又和别人的岔了道。那一天尤其岔得厉害,以至于阿紫后来都看不过眼了,跳出来说有本事,你就不射!我说不射就不射,有什么了不起?阿紫说赌!我说赌就赌!这样,为和阿紫赌这一注,我就从练武厅里昂然直出,来到飞来峰顶。
      我在飞来峰顶伤心地看着云遮雾罩中群山乱涌,后来,又一种情绪从伤心中跳了出来。我想起龙儿曾经告诫我说窟窿虽好,也不要折腾得太深。我当时的回答是不要紧,反正我要定了他。这个情节从一片柔肠寸断的氛围中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可笑。柔肠寸断是一种美丽的情感,而可笑就远远不是这样,尤其龙儿还很有可能在心底暗暗地笑着我的可笑的时候,那就更加不是这样。我生气、恼火、羞愤,几种心情瞬间混合着达到欲绝的程度,于是只能拔剑抒情,一只虎自剑尖那端出乎意料地坠落下来。
      因此这只虎送给如花,也是天意。天意早就注定了的,虎是如花的,狼牙棒是我的。

      龙儿之一

      丫头一直没有告诉我那只虎她是怎么杀的,印象中,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她和我生分了。从我接过玫瑰的那一刻起她就和我生分了。玫瑰很漂亮,插在我腰上更漂亮,但是丫头说我象个绝世美人而不象个仙子了。
      仙子是我从前的梦想。我的窗户朝东开,每到傍晚,推开窗,就能见到从海上涌起来的明月。很艳很艳的颜色,却又嫩得象要滴出水来。艳艳嫩嫩的月亮走在暗沉沉的天上,每个夜晚都显得那么孤傲清华。我很羡慕在这样的月亮上独居的嫦娥。望月久了,有时候我能看见她在月宫里凭栏眺望,长风卷来把她的长袖吹得飘飘扬扬。有时候我觉得那个在月宫里凭栏眺望衣袖飞动的人是我,是我驾着月亮,寂寂寞寞自自由由地走过天空。
      丫头说我有仙气。也正是因为这个,她喜欢我。我也喜欢丫头,她有妖气。妖妖仙仙的,总之我们都不是人,要好起来也容易。丫头是个痴妖,她说我总有一天会真的飞上天去。其实真的飞上天也没有什么好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也孤单寂寞得紧么。要是能飞能降,自由来去,那才真的不错。不过丫头太痴,不能明白这一点。因为太痴,她也不能接受那朵玫瑰,不能接受我失去仙气从天空中降落下来。可是总有一天我得降落下来,甚至远在接受那朵玫瑰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所以那天我才会对丫头说逝者如斯。
      在没有降落之前,我和丫头喜欢在河岸边看风景。风景很好,近处有水,远处有山,身边枫林低语,天际飞云流动。我扯断数茎青草投往水中说逝者如斯!青草飘在丝绸般的河面上,往下游流去。丫头忽而跳起来拔剑斫水,河面被她划开一线缝隙,瞬间愈合了,青草绕过她的剑锋,继续向下游飘。丫头说未必!要是我练成风云剑法了呢?
      风云剑法是很旧的一件往事,那时候我们也是在枫林边看云,云很耐看,一丝丝、一缕缕、一团团、一阵阵,在九千里外的高空上被天风吹荡,忽聚忽散,忽进忽退,连连绵绵无止无息。我说倒象是战阵攻守呢。丫头说说不定可以从中悟出一套剑法也未可知。那就是风云剑法了!我笑道,从九千里的高度上悟出这么一套剑法,天下无敌必矣!连号也一并给你取了吧,就叫天下无敌之大风云剑客!
      丫头提着剑,热切地看着我,仿佛真的以为只要练成剑法就可以倒挽时光。我的心很痛。第二天我就接过玫瑰,接过恰似他的多情的玫瑰,插在腰间,从天上降落下来。
      丫头不喜欢我的降落,也不喜欢他,多少次都欲言又止。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很多次,他也要对我说什么。说什么呢?从前的忏悔?今后的誓言?不需要。我封住他的嘴,他的嘴唇柔软如蜜。他的笑容如酒。他的眼睛象春天的温泉水,我只想象贵妃那样□□地走进去,再娇柔无力地让他搀扶起来。蜜、酒以及裸浴,再多一点我都不要了。可丫头却一古脑儿要了很多,爱着不能爱的人,左剑右蜜上荆下酒,全盘收受下来。有时候我想我和丫头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我怕痛,而她不怕。可是不怕痛,挨了痛,又如何?很多时候我想这样告诉丫头,又没有说,就好象她要告诉我什么,也终于没有说。
      温泉中一抹淡淡的血丝飘出来。丫头永远不知道她拔剑斫水,那么矫健又那么无效的一剑到底是落在了什么地方。

      如花之一

      丫头走了。她象个精灵似的,怎么看都无忧无虑,最大的痛苦也不过是得了个难听的绰号。十四岁的年纪,就是这么让人羡慕。
      房间里很暗,我差一点想开窗,手挨在窗子上,又停住了。到我房里来的人都说有股霉味,那肯定是我不开窗的缘故。妈妈有时候来帮我开窗,她前脚刚走,我自己就又关上了。
      窗外是个乱糟糟的茶馆,我不想看见它。可是各式各样的声音仍然透过薄薄的窗户冲进来。我听着,总在听着,已经听了三年,似乎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人声鼎沸之中总有一天那圆润的箫声会再次清清新新地跳出来,透过窗纱,吹到我的梦边来。而我打开窗,就看见他坐在那里,穿着干净的青布衫子,肩上打着补丁,微微地低着头,在吹箫。
      那是我的十四岁吧?十四岁的年纪,百样都好。窗户开着,连窗纱都绿油油的不染尘埃。窗外是茶馆,煮茶的、卖茶的、倒茶的、喝茶的、说嘴的、骂架的,天天都很热闹,看在眼里,我也觉得热闹。遇见他的那一天我就在这些热闹市声里临贴,瘦精精的柳体,仿佛剑拔弩张的江湖突然跑到纸面上了,让人写着很不畅快。箫声就在这个时候婉婉转转地透过窗纱,象烟雨三月江南水乡里的桃花竹林。
      他的人却不象桃花竹林。抬眼看去,首先看见一根竹杆挑着算命卜卦的长布幌倚在墙上,布幌下面才是他。他是个瞎子,专注地按着箫,箫声甜润圆柔,眼珠呆滞灰白。我不禁悲从中来。也许我不该就这样悲从中来,可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容不得你深思熟虑。
      我缩回手。其实开窗也有开窗的好处,他再来,不等坐定了吹箫,我就可以一眼看见。我只是不愿意看见茶馆里的那些人,依旧煮茶、卖茶、倒茶、喝茶、说嘴、骂架,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
      他在茶馆外面呆了十天。我躲在窗纱后面也看了他十天。他还年轻,三十岁不到的样子。嘴角微微朝上翘着,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好象是在含笑,让人由不住地心疼。他主要是算命,没人算命的时候,就吹箫。该是自娱,只有自娱才会吹得恁般好听,不带一点烟尘气味,可也有人丢钱给他。有时候我也下楼去,从他身边经过,听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和他的箫声一样,清柔甜润悦耳动听。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自小就看惯了那些人怒目横眉拔刀动剑,个个都说自己不如意,可是真正不如意的人,却又如此宁静恬和。
      后来我让他算命。他握着我的手,从指尖上慢慢地捏过来。他的手凉丝丝的,我的手有点发烫,被他握得非常熨贴。他捏来捏去,过了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我说难测么?他停住了,托着我的手说不是。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有点颤抖,在托着我手的皮肤下面颤抖。他说姑娘你的命好,可惜心不好。我说怎么说呢?他说福禄寿喜凡命中该有的都有了,可是心里想的却永远也得不到。我说那怎么化解?没法化解,心里想的要是得到了,命中该有的就没了,那命中该有的,也就成了心里想的了。他说,姑娘,你注定心中飘泊,不得安宁。
      十四岁的时候我还年轻,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阿紫之一

      我输给丫头,看来实在是冤。我说这家伙一向胆小怕事,怎么突然换了熊心豹胆了。原来换上的是色胆,色胆更厉害,可以包天,何况区区逃课乎?好在丫头爽快,老实交待了,要不我输掉也罢,还要蒙在鼓里做冤大头。
      连丫头都有了色胆,这世道!真是天翻地覆慨以慷。我问丫头这色胆是个什么滋味,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但是笑得象过年时候家里熬的麦芽糖一样,可以拉出丝来,看来滋味不错。滋味不错,而我竟然还没有尝过,真是愧对这个颠倒众生的绰号。
      丫头说我的绰号名副其实,真能让人活活气死。难道就是我的眼角长得翘了一点,就可以叫我妖狐?妖狐也罢了,还有九尾。揽镜自照,并没见到九只尾巴的踪影,如果见到,忍痛割下来做一件狐皮斗篷也是好的。丫头替我不平说这些人很没有想象力,是妖狐,就必得九尾,叫粉面妖狐不是更好?真是谢谢她了,幸而这些人没有想象力,说我是九尾妖狐,这九尾好歹还是虚指,来一个粉面,我就只好去自杀了。油头粉面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丫头说这一毫都怪不得人家,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不主贵,长相天生的就不说了,笑起来也这么不象良家女子,可以令天下英雄竞折腰。丫头说话,总是不惜为增强其艺术感染力而乱用词藻。良家女子的笑,不知可有什么范式?笑不露齿?我有一次对着丫头抿嘴微笑,她当场晕倒,证明这种笑法也不好。至于天下英雄竞折腰,除了卖菜挑柴以及其他不得不折腰的之外,只有过一次。那家伙在我笑着的时候突然折下腰来,在我脸上香了一口。一次,当然证明不了什么。何况自那以后他也不再折腰了,转而跑去对龙儿大献殷勤。龙儿腰带上的饰花也就跟着一天两换,永葆青春。其泡妞的手段,看来倒是要令我折腰,是不是早就在家里种植了一方花圃,已备前方战事之需?
      那家伙折腰之后,我没有甩他巴掌。事后看来,甩他巴掌这个程序在这种情形之下可能是非常必要的。而由于我没有完成这个非常必要的程序,后来他碰见我就总是面带笑容,让人羞惭无地。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清名声就是自那以后坏下去了呢,还是因为本来就坏,所以他才向我折下腰来。好在百般努力全盘失效之后,现在我也想开了。一个人的名声要是不好,那就注定是好不了,跟一巴掌落不落其实无关。只可能那一掌落下去,名声更差些,断断不会打得好转来。
      丫头抱怨说她的新绰号五大三粗,足以令她出嫁困难。这又是过甚其词,再难听的绰号,见着丫头的人,圆圆眼睛,圆圆嘴巴,圆圆酒涡,圆圆眉心一粒美人痣,还是红色的!总不会宁肯去相信绰号。而我就麻烦了,见着绰号是妖狐,见了面还是妖狐,可不要完蛋大吉。哼,要是只有这等见识,我可也不愿要他!

      丫头之二

      当时我没有想到是这枚红花镖带给了我好运。红花镖在手指间飞速转动,从第一个指缝转到第二第三第四又第一瞬间便是一个来回,来回之后,还是来回。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指灵活的翻动,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正翻动着的这只手很美,不长不短,不肥不瘦,不黑不白,不青筋暴露也不柔若无骨,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多不少恰恰好证明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力量。如果让我评价,我还要补充说,从这只手中几乎可以看出所有你能够想象得到的美德:忠诚、朴实、执着、坚贞、含蓄、深沉、冷静以及热情。我看着这只将红花镖玩成一团红影、青春并且集江湖美德之大成的手,在期待着什么。红花镖是一种锋锐的暗器,平平一片漆成红色的薄铁,中间一个可套手指的孔,孔外是五片精致的花瓣,每一片花瓣都朝外张开刃口,不仅易伤人,而且还容易伤到自己。我在等待着,似乎不是等待转动的停顿,而是在等待导致转动停顿的某一个具体事件,譬如说,比红花镖还要鲜艳的鲜血流出来,他割破了手?
      我站在他面前,无法思想,只有些意识之外的东西在自行活动。他会不会割了手呢?如果他割破了手,我就可以将金创药适时奉上。当然,金创药他也有,但是如果我送上的快,他就会用我的。后来我想到我并没有将百宝囊带在身边,这就是说,一旦事情发生,我根本就提供不出金创药。但是这并不防碍关于金创药的思维自顾自进行下去,如果我奉上了金创药,紧接着会发生什么?包扎?他自己包扎呢还是我帮他包扎?又或者,我根本就不该指望一个暗器教官会被暗器割破了手?
      我老老实实垂眸站着,没有意识到对面坐着的这个玩镖的人也跟我一同陷在困境之中。也许,他的困境还要深些。作为教官,他理当惩处逃学的弟子,作为如花的未婚夫,他又理当对我表示感谢。然而当时我根本就不习惯将他和如花连在一起。在我的想法中,他和如花也有过干系,不过那都是些变局。变局之一是他不喜欢如花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如花虽然貌美如花,毕竟贞静娴淑了。贞静娴淑所以不好,这是我的欲望又岔了道。还有个可能的原因是他终于爱上了我,当然从目前的态势看,这种可能性较小。变局之二是如花不喜欢他了。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如花虽然贞静贤淑,也说不定只是因为还没遇见不让她贞静贤淑的主,万一这会儿有俊男出现让她眼花缭乱了呢?不过也有可能出现的不是俊男而是丑男,美女野兽天然搭配。变局之三是他既没有不喜欢如花,如花也没有不喜欢他,但是仍旧出现了某种使他们不得连理的其他局面。譬如说,如花走在路上,一辆马车突然惊了,四匹马迎头向她冲撞过来,将她踏杀于当街。当然,如花的武功不错,不至于就这么被踏杀了,很可能她会娇躯一扭,从惊马边闪过去。不幸的是,车厢里此时又打出数点寒星,如花避无可避,只好中招倒地。在这种情况下,车厢里坐着的,是天鹰教的仇家。还有一种可能的情况就是如花的崇拜者吃醋了,这时候从车厢里飞出来的就不是几点志在取如花性命的寒星而是一指点穴。如花中指晕倒,于是被崇拜者掠走并于刹那之间生米做成了熟饭。当然,事情也有可能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仇家不仅要取如花性命,而且还要取他的性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崇拜者也有可能不和如花生米做成熟饭而倒来寻他的晦气,一包生石灰撒过来,白雾飞扬中,一柄短刀中宫直入插进他的心脏部位。
      我忧心忡忡地抬眼看他,他也正看着我。你剑法不错嘛,他说。是碰巧,我回答。碰巧?是碰巧,它正在我后面,我回手一剑,刚刚好刺着了。那也未免碰得太巧了。是很巧,我说。红花镖从运动中静止下来,夹在他的食中两指之间,轻轻地点着桌面。搭在桌面上的他的手很干燥,看不出一点流血的迹象。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种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信了呢还是不信,估计八成儿是不信的。事实上,就连阿紫也不信,唯一信的大概只有龙儿了,可我又没有跟她说。事情发生以后,龙儿就问我是不是练成风云剑法了,我说不是,可也没有跟着解释什么。显然,我不能让龙儿知道在甩出那一剑的时候我原来是在想她在笑着我的可笑,可是如果不这么说,我就得换一种心情去阐释当初那一剑,我又不想跟龙儿撒谎。
      怎么不上课呢?他又问,声音很柔和。我没有想起这可能是那只虎在起作用,突然就感动起来,恨不得能够说出点什么。可又总不能说逃课的原因共计有以下三条:第一,我跟阿紫打了赌;第二,我不愿意面对肚里笑我的龙儿;第三,对于他成了别人的未婚夫这件事我很有意见。然而如果不这么说,我就得编造其他一些合理的理由,如果在平时,我还可以说是头痛脑热、感冒咳嗽、上吐下泻甚至月经来潮,可是换到当前,从这些理由中就完全推导不出逃掉一节课而去攀高爬低上到飞来峰刺杀一只虎的必然性与合理性。
      他等了我一会,不见下文,只好说下次不要这样了,你回去吧。我看他一眼,他的眼神还是象刚刚一样,看不出什么深浅来,这使我感觉这次的应对又完全失败了,就象很久以前那个狼牙棒的应对一样。
      后来就是这枚红花镖救了我。红花镖在我走之后发射出来。听见隐隐约约暗器破风声中夺的一响,我扭回头,看见它垂直着钉在门板上,两片花瓣入木三分。那一瞬间我该是和他隔着墙壁一起在看这朵寂寞的铁花,看着它绝艳惊人地绽开在苍白的门板上,艳红的颜色宛如绝望泪滴,孤傲幽愤又恐惧可怜。门板也不该是被钉镖的地方,这原来和我一样是个欲望岔了道在沙滩上狼狈奔逃的人。如果他仍在狼狈奔逃,那么他就还没有掉进任何一个窟窿里去,哪怕是美才女如花的窟窿。

      龙儿之二

      我从九岁那年起想飞。想飞,因为地上出了鬼。冤鬼从十八层地狱底下飘上来,在半夜里哀哀哭泣。幽咽的声音透过板壁隐约传来,我从梦中惊醒,竖着耳朵战栗地听。
      声音就在隔壁。鬼在抽泣,一下一下、断断续续、抽不上气来地在抽泣。鬼边上,还有两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好象是爸爸,好象是妈妈,可是又都不太象。一个在叹气,另一个,叹不出气。鬼抽不过气来,还在说话,说出话来,听不清楚,很不连贯。我只听见一句,好象是:头——没——了——。头没了?是怎么没了的呢?这是连在一起的三个字吗?窗外夜风呼啸,如大群魔鬼在逐队奔跑,跑到我窗前,在窗纸上张牙舞爪,怎么看都是一个幻境,不象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爸爸妈妈就具有跨越阴阳的神通,说不定也是两只鬼。没有这种可能,我又睡过去了。
      可那不是幻境。第二天,妈妈眼睛红红的,告诉我说叔叔没了。
      叔叔变成了没有头的鬼。爸爸妈妈是人是鬼还很难断定。我想飞。我不愿意呆在这样的地上。天上没有鬼,天上只有月亮,只有仙子,只有吹过仙子衣袖的长风。
      丫头说我能飞起来。这其实是她的痴。从想飞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飞不起来。在我没想飞的时候,我站在地上,离地还有一米。而当我想飞,我却不得不和地面如此亲近。有人给我披上麻布,我跪在地上,望着他们的脚。脚过来,我就磕下头去,洁净的额头点向地面,再抬起来,沾满了沙土。我的脸一次又一次贴向地面,一次又一次沾着尘土再抬起来,又再贴下去。
      也许我早该知道当我要飞,就会有人将我拉扯下来,拉扯到距地面连一米都没有的地方。
      丫头还总是说我能飞。也许是能,可是能飞多高?一米、两米、千万米?就是千万米,离月宫也还远着。当我力竭而止,不再能够向上飞升,是不是就会象断线风筝一样掉头而下,不再能够自己控制着陆的地点?也许掉进泥塘,也许掉落粪坑?飞得越高,入地越深?也许最好的飞法只是低低地飞。留着力,力尽了,就滑翔着落下来。可那就成了鸟。我不想留在地上,也飞不上天去做神仙,也不能做一只鸟,我到底该做什么?
      推窗望月,月亮在高高天上。因为高,惹人想飞。因为高,让人放弃想飞的念头。

      如花之二

      十四岁的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吗?我确曾年轻到那种程度吗?我确曾这么年轻过吗?
      箫声透窗之前,我临着贴,从柳体里面看出刀剑气。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老了。如果那个时候没老,箫声透过来,我也是在一天天地变老。他在楼下呆了十天,我在楼上也老了十天。十天里面我总是在想一个人只有老了才会想到的问题,我该怎么办?
      有时候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喜欢他。所以才托着我的手在皮肤底下颤抖。他也知道我十天里来是在飞快地变老。所以他说,姑娘,你永远也得不到心里想的。得到了,那命里有的,也就变成心里想的了。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十天里我确实在想心想命。我心里想的是他,命里却是天鹰教的如花公主。要是做如花公主,我就不能跟他走。要是跟着他走了,我就不再是如花公主。如果跟着他漂泊流浪,我会不会又想再做回如花公主呢?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却一直也没有想出个结果。我想的也不深,似乎觉得可以无限期地天长地久地想下去。然而他却只呆了十天。
      他走的那天我在楼上看着。正午的太阳照不出影子,他一手拿着那根挑着布幌的竹杆儿,一手用竹杖探地,孤零零地走向长街的尽头,背后插着那杆箫。
      箫是紫竹箫。我曾经握过,也吹过。我吹不出声,卟卟直响。他笑着说可不是这种吹法儿。他吹给我看,才一吹,就出响声了。我说我虽然不会吹箫,可是会弹琴。琴棋书画,我都会。他说是吗?可惜有三样我都不能领教了。我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改口说哪天有闲,我弹给你听?他说好呀。
      可是琴张好在窗前,我却始终没有弹。弹琴得心静,我的心总是静不下来。静不下来,只会弹出乱音。他的箫吹得好,我自称琴棋书画样样都行,可不能让他耻笑了去。
      正午的长街好静。他连个影子都没有,孤零零地走过去。我探头张望,噌的一声按断了一根弦。

      阿紫之二

      中午回家,妈妈说隔壁那条恶狗不知给谁打死了。说到这条狗,确实恶得离奇。彼此都是邻家,每回从它身边过,它还非得向主人臭表功冲着我狂吠欲扑不可。我早就咒它死一千遍了,可是现在轮到真正被打死,又觉得有点怅惘。
      只能说这世道不容易。在这条狗之前,隔壁还有一条狗,生相挺和气,见谁都不叫。结果被人走过来一脚,走过去又是一脚,欺负得非常可怜。主人家看着生气,一刀杀了,换上这条恶狗。这下好了,又惹了毛脾气的人,终于瞅准空门了结了它。唉,做狗都这么难,何况人呢?
      所以我的绰号其实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绰号我听着是不好,丫头看样子还颇为羡慕。我猜她是很想也狐媚子一把,至少把暗器教官狐媚到手再说。可是她那眉心一点红可以直接扔上台去演金童的样子,是没啥指望的了。
      名声坏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挡不住我还有漂亮。照样还不是有那么多人含情脉脉地看将过来?要是眼神可以当丝,随便抓一把,也好织一匹帛了。丫头裙下,至今还没有一个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呢。
      再说,我还有一笑生百媚的回眸。那天无意中向丫头回眸一笑,就让她惊艳了半天,如今又对着镜子苦练了这么多天,技巧总该是更臻圆熟了。就遗憾的是至今还没遇见可以对着施展的人,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丫头之三

      如花后来为了一副对联的事来找我。对联是艳阳天写的,上联贴在天鹰教,下联贴在红花会,合起来是先上如花公主再做搏虎丫头,口气非常粗壮。当然,作为江湖上闻名遐迩的风流儒盗,对我们这种三流帮会本来就不需要特别客气,如果说对二流帮会还可以给点面子换一种比较含蓄委婉的说法比如羞答答的玫瑰你给我静悄悄地开,对一流名门则更要郑重,必须写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三流么显然就只配先上后做并且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双管齐下左右开弓了。
      如花来找我是因为我是对联中涉及的另一个当事人搏虎丫头。对这个新绰号我一直抱着嘲笑的态度,所以很有点不能相信被艳阳天写上对联的那个搏虎丫头,就是指我。如果说搏虎丫头是指我,那么天下无敌之大风云剑客又是谁呢?只是龙儿眼中的我?当然如果能在龙儿眼中真正成为风云剑客那也不错,我可以将风云剑法在河岸上演练给她看,只给她一个看。她穿着白色宽袍,站在枫树下面看我练剑。我的剑风吹起了她的宽袍,她的头发在风中丝丝飘扬,整个人宛若就要乘风飞去。龙儿是很喜欢飞的,尤其喜欢飞到广寒宫里去做嫦娥,搂着一只玉兔夜起朝落从东边的大海飞到西边的莲池。只是那样我就没法再见她了,龙儿早先说可以让我做青女,大家时常走动,可是后来她又收回了这句话,因为如果有青女,那么天空中就必还有其他一些三山五岳的神仙,不比人间简洁多少。她说我还可以做玉兔。但是我不喜欢做兔子,而且,我很怀疑她最终也会把这只兔子扔到东海里去,龙儿有洁癖,并且她说过她只喜欢一个人在天空中走来走去。
      如花问我怎么办。我说顺其自然吧。这句话也是从龙儿那里得来的,龙儿的原意是指在对待他的态度上要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虽然在这方面它没有被我采纳,可是如今拿来用在艳阳天身上刚好合适。对付这样一个一流高手,我们这种三流帮会的晚辈弟子也确实只有顺其自然的份,反正艳阳天劫色不劫命,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再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花讶异地看我半天,最后一声不吭地走了。显然,她不愿意顺其自然,就要嫁人了,这么一自然说不定就嫁不出去。可是换一个角度,她不自然也未必就能嫁得出去,干脆就做了望门寡呢?甚至做了望门寡也不一定就能达到不自然的目的,结果鸡飞蛋打两头无着。然而如花也可能是对的,她不是我,因此没有风云剑法可练,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如果没有风云剑法可练或者最后练不成风云剑法,那么所谓报仇,也不过是一句空话,还不如现在拼一拼,免得受窝囊气。如此看来,真是江湖险恶。而且其险恶程度还与武功高低成反比,至于我们这种三流货色,就得随时准备承受从天外飞来的打击,或者被上被做,或者干脆就挂了。被上被做被挂,这叫必然,没有轮上被挂被做被上的呢,就是偶然。我们总是在偶然中活着,并且总是指望能够永远偶然下去。

      龙儿之三

      丫头魂不守舍的,总是找出各式各样的理由跑到暗器教官门前去。其实他不在里面,早到天鹰教如花那边去了,她也不是不知道。跑过来跑过去好几次,后来丫头说她是怕自己再也见不着他了。我觉得丫头很可怜。
      我总是觉得丫头可怜。丫头以为我能飞起来。丫头以为她能练成风云剑法,练成以后就可以倒挽时光。丫头还以为她能够得到他。丫头真是可怜。也许用情深的人,总是可怜。情深的时候,她们不明白情似刀,而点点飞逝的时光就是磨刀石,总有一天会把这柄刀磨薄磨穿磨空,空了以后,回过头去,稀薄的心情还能不能够承受起情深时沉重的岁月?会不会有细微的碎裂轻响从空气中依稀传来?
      也许丫头不会。丫头有百宝囊,百宝囊里有万用灵药,哪儿薄了就往哪儿一抹,抹过以后就又回复如初。丫头是只不折不扣的小妖,可惜我却不是真的仙子,飞过了,被拉下来,就不再能飞。脚腕上还留着被硬硬拉下来的乌青,一辈子都消不了。
      丫头说她怕再也见不着他了,那是有可能的。艳阳天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暗器教官只是三流帮会中的一流高手。两个一流之间,落差实在太大,不知该怎么弥补。一旦相遇,后果可想而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丫头,也安慰不了。
      丫头后来慢慢静了下来,对我说信不信艳阳天已经注定了死期?我想她是在说很久以后将会练成的风云剑法。她又在发痴,又让人可怜。可我还是点了头,说信。其实不能说相信,只能说是希望。我希望丫头不象我。我希望她是一只真正的妖,能真正从她那只百宝囊里,变出一些属于妖的花色来。我希望。
      我还在希望,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很可怜。

      如花之三

      从丫头那里回来,心情就一直不好。丫头都成老人精了,板着一张小脸,振振有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孩子家不懂这个,说出话来让人哭笑不得,更让人难过。这就是江湖么?这么小的孩子都会遭祸,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了仇恨,知道了要报仇?
      窗户开着,有客的时候总是开着的。他在这里。父亲一直就看好他,说他是红花会第一高手,一手红花镖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事实上是他身上唯一不讨厌的地方,遇见我,一点也不避忌,总是亮晶晶笑吟吟地看过来,好象我不是他的未婚妻,倒是相熟的朋友。看惯了躲躲闪闪的眼神,再看这样的眼睛,心里象透了口气。我总是这样认为,这双眼睛生错了地方,其实本来应该是他的。他要是有眼睛,能看,一定就会是这样亮晶晶笑吟吟地看着我。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在借着他的眼睛看我,冥冥之中的安排,谁能说就是没有?
      他不常到我这里来,忽而来了,说明艳阳天的事情确实严重。难道真如丫头所说,我们只能顺其自然?我问他。他说有什么要紧?江湖上浪得虚名的人多着呢。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浊重,懒洋洋地象是中了风寒,跟他清甜的声音完全不同。我不喜欢这种腔调,但还是追问了一句可要不是浪得虚名呢?不是浪得虚名,就把你抢走了呗。他似笑非笑地卷起一边嘴角,还是用他的眼神亮晶晶笑吟吟地看着我。他的眼神被用来配这种含混不清的笑容,我转头去看窗外,心里突然冲上来一阵愤怒。
      窗外茶馆里人声鼎沸,依旧没有他。

      阿紫之三

      我还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人,号称风流儒盗,所以丫头和如花的绰号佩上了对子,他就要采。丫头还很无所谓,说我应该感谢他的无聊才对,要是不无聊,就不是采她,该采我了。这句话的理听着怎么就这么歪呢?难道就因为他没有有聊到采我,我就不该痛斥他的无聊?
      丫头的名声,看来也是岌岌乎殆哉。我的名声虽然不好,好歹别人捉不到实处。她可惨了,现在随便谁到街上走一遭,环城内外,莫不丫头盈耳,人要出名,还真是容易。这还是当前,事情还没发生呢。越往后,人的记忆越不清爽,事情就越容易拎不清楚。明明是艳阳天诡计难承,知难而退,或者是被乱棒打走,负伤远遁,过得一两年,众口一传,就可以变成丫头被艳阳天掳去作了压寨夫人,思乡心切,向艳阳天苦苦哀求,终于被恩准放还,又重新回来冒充处女待字闺中。人言这种东西,我可是对它不抱希望。
      所以艳阳天最好还是在乱阵之中被打死,一了百了,省得他再去四处破坏人家闺女的名声。不过这样似乎也太残忍。再说,就是死了,也不见得能省点事,要说嘴的,还要照说。我一毫也不抱希望。

      丫头之四

      在撞见艳阳天之前,我一直在想他。我在想,未婚妻被别人指名要上,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我不恨艳阳天。仇恨总是对活人说的,而艳阳天自贴出对联的那一刻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十年之内或者十年之外,他总要来祭我的风云剑。他可以上我,可以上如花,可以上很多次,当我多年以后练成风云剑法,他如果改恶向善,大家还可以握手言和。可是他不该去摧折他。冒犯了他,那就没有什么好恨的了。
      我努力地想着他的心情,想着他的处境,想到快要发疯。自对联贴出来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大家都聚到天鹰教去了。按照艳阳天的对联,是先上如花然后才轮到我,对于这样一个声名素著的风流儒盗的留话,没有理由不信。他在如花那儿。温柔乡里,应该心情不错。可是也很难说,前途生死未卜,面前的美人儿转眼要成空。成空也罢了,是成什么呢?
      我真想变成一只飞虫,飞到天鹰教去,飞到他面前,看看他在干什么。警戒?和如花说笑?无论做什么,他应该已经想过即将来临的厄运,死,伤,还是更糟——残了?应该会有恐惧,应该会有不甘,可又不能向人诉说。不能诉说,也许,还要安慰如花?
      我四处走动,团团乱转。哪儿都能去,就是不能去天鹰教。去了天鹰教,就有可能被艳阳天一鼓成擒。一鼓成擒也罢了,看见他死了、伤了、残了,就有可能会按捺不住。按捺不住,也就没有风云剑法。没有风云剑法,艳阳天也就又活了。
      我没有想过就是不去天鹰教,也有可能撞见艳阳天。

      龙儿之四

      丫头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关于她的状况,大家都不作猜测,很沉默。沉默后面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丫头的身子肯定是没了。
      没了身子,平日里说嘴,谁也不怕。丫头更不在乎,总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云云。如今事到临头,凭空里一个大活人忽然就不见了,情景还是很恐怖。我都这么觉得,丫头身临其境,当然更是如此。该是怎样的委屈?该是何等惨苦的心境?我都不敢去想。
      有时候我甚至还不得不去想丫头的命。会不会连命也一起丢掉?如果按照艳阳天原来的顺序,先如花再丫头,丫头的命就不会出危险。那时候暗器教官要死也死了,伤也伤了,残也残了,一切已成定局,丫头总得留着命去报仇。可是现在先捉了丫头去,丫头手中就多握了一个阻止艳阳天与他相遇的机会。面对这样的诱惑,丫头会不会按捺得住?按捺不住,就会出手。出手或者就会激恼艳阳天,命就很难说了。
      我不知道丫头最后会作何选择。我只希望无论作什么选择,丫头都还是丫头,都还是那同一只妖。无论是为不可企及的人无人收受的情感甜蜜地去死,或者是为同样渺茫遥远的快意而厚重地生存下来,都还是那一只妖。
      生存或者死亡,对于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丫头活下来,我高兴。丫头要是死了,我知道她快乐。

      如花之四

      我突然之间才明白事态严重。丫头被抓走的时候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红花会的人都过这边来了。都过这边来,当然是因为两个帮会没有一个能够独力对付艳阳天,如果一个不行,那两个是否就一定行呢?
      我不知道怎么连丫头都一目了然的事,我却如此稀里糊涂。成天里不愿意看见江湖,不愿意想到江湖,可江湖还是由不住地逼人而来。还是丫头说得对,只能顺其自然。可是丫头年轻,顺其自然,她还可以无知无畏地活下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却不能够想象那一天。因此所谓顺其自然或者不顺其自然,也就只是我死或者大家死的问题,而艳阳天只是冲着我来的。
      我就要死了吗?十七岁,就不得不死了吗?
      他没走的时候,我问过他会不会再来。他说再来,再来。我等着他,等了三年。三年里面他不来,再来的时候,却不再有我了。不再有我去玩弄他的竹箫,也不再有我去对他说,先生,你的命算得很准,我没有得到心里想的,我的心总是漂泊不宁。可是他的命算得也不准,命里有的,为什么我也没有得到呢?
      我知道这是对三年前那个正午的惩罚。我早就知道会有惩罚。太阳在天空中静燃,他竹杖探地,拿着布幌,插着箫,连个影子都没有,孤零零地走过去。竹杖点在地上叮的一声,又叮的一声,他在我眼中变成一个无限缩小的青色背影。如此踟蹰渐去的背影,如此刺痛我心的声音,我怎么能够忍受他就这样走过去了!?而我忍受了。忍受了,就会有惩罚,这我早就知道。
      窗户开着。我希望死了以后他们也能永远开着这扇窗。等他再来,我看不到,好歹让窗户替我看看他。

      阿紫之四

      我简直不能相信会有这种事。丫头被掳走了。有这种可能吗?就是前几天,她还漫不经心地跟我说我应该感谢艳阳天的无聊。言犹在耳,就发生了这种事?
      可是又不能不信。如果丫头不是被掳走,就不会那么匆忙,连日记都忘记了收起来,被大家看个一清二楚。算起来还是前人看得清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不知道丫头回来该怎么面对这种种难堪情形。昨天我还在可怜艳阳天,可是现在就是将艳阳天凌迟了,整件事情也已经无可挽救。
      我也不知道丫头回来,我该如何面对她。安慰?还是沉默?也许整件事情我们都该永远、永远、永远地忘记,从心底里面一笔勾销。既然没有绝对公平的江湖,当不公平降落下来,我们就不得不学会承受,学会自己对自己公平。

      丫头之五

      我走回家,看见房间里坐着个陌生男人。这个人坐在窗前看书,听见我的声音,转身站了起来。很漂亮的一个人,一朵玫瑰伴着他的笑容递过来。一刹间我转了很多念头,其中最鲜明的是这应该就是所谓求爱。这种事情在如花身上发生过,在龙儿身上发生过,在阿紫身上也发生过,甚至还都发生过了不止一次,只有我这儿还是一片空白,如今这片空白终于被填补了。
      然而很不是这么回事。递过花来的这个人就是艳阳天,他在看的那本书,是我的日记。所以他微笑着对我说,哦,相信我,那不是天意,绝对不是。
      因为要我相信那不是天意,艳阳天教我练狼牙棒投掷手法。狼牙棒的投掷不象其它暗器那样是嗖地一声发射出去,如果那样的话则如此一个庞然大物呼啸而来,就是瞎子也避开了。这是一种极近距离的投掷,手臂不动,靠得全是指力,期望着它能飞个一寸两寸三四寸也就够了。事实上高手过招,差距也就只在这毫厘之间,你一棒打去,他缩身一避,本以为能够避开,谁知道你这狼牙棒不仅是明兵器还是暗器,跟着被指力一推,又弹出几分,刚好打个正着。
      我开始练了,但是指力微弱,根本推不出棒子。艳阳天很生气,说你闭着呼吸干嘛?难道我臭?不幸的是事实正是如此。艳阳天身上有股熏衣草的味儿。客观地说,熏衣草的味儿并不天然难闻,但是艳阳天连累了它,什么味儿在他身上都臭,正如什么味儿在他身上都香。他身上的味儿特别好闻。我们相距最近的时候不到一寸,衣袂相接,他的味儿活跃地飘入我的鼻端,健康粗犷又温暖醉人。温暖醉人的是他皮肤的热力,粗犷的是他身上牛皮镖囊的味道。当然如果他要用熏衣草,肯定也一样好闻。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请艳阳天站远一点。艳阳天更加气恼,但还是站开了。如果不站开,则我永远闭着呼吸,就永远推不出棒子,当然也就无法证明他那绝对不是天意的高见。艳阳天很在乎这一点,在他看来,所谓天意,就是一流高手的运筹帷幄,比如说他要做我,又比如说他要上如花,论到一根狼牙棒以及一个三流帮会的无名小卒,如何可以妄称天意?所以艳阳天不忙着上我,而先要破除我僭妄的天意观。这说明在艳阳天心中,一流高手独享的尊严要远远胜过其它一切。也正因为如此,直到最后他失了手,被我一棒击中又一剑刺翻,对于栽在我手里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他都仍然不能相信,悲愤地说这不可能!
      其实悲愤的应该是我。自从发现艳阳天出现在我房间里并且还津津有味地在看我日记,我就已经很悲愤了。当然艳阳天不在乎这一点,任何一个一流高手也都不在乎这一点,和区区三流帮会开个把声东击西的玩笑,又何足道哉?
      投掷手法学得差不多的时候,艳阳天让我和他试招。我一棒过去,他闪。我弹棒,他缩身,但是棒子来势迅猛超过他的想象,他只能再闪,可又已经不能再闪了,空档里明晃晃的多了一柄直封命门的长剑。艳阳天最后只能硬接了这一棒,身形一滞。可是我的左手剑不滞,电般刺过,他象个慢镜头似地跌落下去,说这不可能!
      我觉得他很没有一流高手的风度。按照江湖规矩,既然栽到我手里,至少也该说一声佩服,可是他却说不可能!不可能就不可能罢,其实更不可能的也还有,不过看在他就快要死掉的份上,我也懒得再去刺激他了——那个什么狼牙棒,我真的在意过吗?那个什么所谓天意,我真的相信过吗?

      龙儿之五

      丫头带来的结局如此完美,让人几乎不敢相信。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象是一个预兆,预示着在丫头面前,再残缺的江湖也将变得完美起来。
      不过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如此乐观。很多年前,就有个丫头的前辈妖猴也曾经乐观过,结果乐极生悲,闹天宫过后就被放到山底下压了五百年。压了五百年以后,就老实多了,抡起金箍棒,也帮着去揍别的妖怪。虽然如此,我仍然不敢想象丫头被压到山底下的样子。丫头梳着丫头双髻,眉心一点红,笑起来左腮酒涡又圆又深,腻如蜜糖,被压到山底下——当然,被压到山底下,再圆的酒涡也就看不见了,然而仍然不大能够想象。尤其不能想象的是压过以后又变老实,丫头祭起风云剑法,风云滚滚中,斩得老妖小妖无数妖头纷纷滚落。可是,也很难说。
      所以有时候我想和丫头生分其实不仅是一件必然的事,我要降落而她不愿意我降落,也是一件必要的事。当我接过玫瑰从天空中降落下来,丫头和我生分,她就只会记得我在月宫中凭栏玉立长袖飘飞。同样,我也只会记得她在枫林河边拔剑斫水。
      那一剑真狠。连水波纹也不起一个,却从我心里稀里哗啦地劈了下来,让我事过很久之后都不敢轻易碰触被她所斫伤的地方。白云苍狗世事沧桑,丫头或者会变,可是这个丫头不变,永远在我心头拔剑劈下。劈得我最痛的这个姿态,最美,也最妖异。

      如花之五

      窗户开久了,似乎不关也可以。了解了别人的痛苦,好象自己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丫头居然会喜欢他。小小年纪,她的心竟也是这么深,就象当初的我一样。当初的我默默深埋了那十天里的箫声,默默深埋了那个孤寂的正午,也默默深埋了在那个孤寂的正午被他用竹杖一点一点地刺穿到现在也愈合不了的心。丫头显然也欲默默深埋,捅了出来,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有时候我尝试着用丫头的眼光去看他。丫头应该是喜欢他的惫懒的,不好好地吐字,不好好地说话,甚至不好好地笑。可是我不喜欢。然而他是我的,不是丫头的。我想丫头必定痛苦,虽然脸上没有什么。当初我脸上也没有什么,只是柔声细语地伸出手去说,先生,算命。算出命来,我永远也得不到心里想的,谁知丫头也得不到。
      他似乎也不再是他了,好象是一件别人家的无价之宝忽然飞到我家里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种突如其来的隐秘而又异样的快乐。也许这就是江湖。我痛苦,我让别人痛苦,别人的痛苦减轻了我的痛苦,所以我可以继续痛苦下去,同时遗憾并且快乐地想,这就是所谓江湖。

      阿紫之五

      只能说人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丫头的运气,我先前瞅着,就觉得是好。先是莫名其妙杀了只虎,成了少年打虎英雄,名头响亮起来。现在又灭了艳阳天,成了杀贼英雄。两顶英雄的帽子一扣上去,多大的事情顿时也就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艳阳天的尸首,后来我也去看了,只觉得丫头那一剑落剑部位之巧匪夷所思。说起来真是让人没脾气,丫头这人从来不见她好好练功,动不动只管瞅着天上的云彩发呆,连走路都昂着头,说是诗兴大发要赋观云诗一百零八首,一副要与头号情敌大才女如花较劲的样子,然而干嚎了半天,没见做出一首来,可见胸无点墨,只是这剑术倒不是一般的好,大约就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罢。
      丫头剑术这么好,看来可以向上看峨嵋昆仑这样的一级名门了。象我这样的就只能盯准崆峒点苍。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说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