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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帝陵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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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学着慢慢适应无比奢侈的幸福。我可以一边替他磨墨一边端详他沉思的侧脸,直到他有所察觉才转过头去假装被窗外美景所吸引;我可以侯在他房里看璧娥提他换下繁重的朝服,然后告诉他我更喜欢他寻常穿着的样子;我可以拉着他去看我练剑,再装作失手挑断他的发带,看他无奈又好笑的表情。这些伎俩虽然拙劣,我却乐此不疲,竭尽全力的捕捉每个细节,将它们统统铭刻进脑海。
由于母亲身份的特殊,桓延最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相貌,这一点上便是我也不能例外。我有几次说他好看,他都沉下脸来斥我胡闹,哪有说男子长得好看的道理。我偶尔会觉得这样的坚持带着些孩子气。他也许不知道,全府都悄悄地议论说,这监国府内最好看的人莫过于监国大人。
监国身份之后的桓延,其实是个异常温柔包容的人。全京都都知道桓王的冷酷严厉,我却从没有见他责罚过任何服侍不周的下人。我曾问过他熏衣的香料,他说那是璧娥用了几种香草配出来的,她当时还得意了很久。邵阳你喜欢的话,以后就用这种熏香好了。我赶紧摇头说不行,这种味道只衬得上桓延,其他任何人都用不得。我的表情想来一定相当紧张,逗得他微笑起来。我后来才从璧娥那里得知,桓延从来是不喜欢这种香料的,因为不想让朝臣们觉得他与众不同。“大人原先提过,让我改用普通的艾叶熏衣——可是后来又特意让我别改了,说以后都用这种。”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公子说奇不奇怪?”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仍是威慑天下的桓王监国。哪怕单独相处,我也很少能看到他真正的笑容。我只记得有一次他说起第一次相见时我在船上唱歌。他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明亮的眼睛,那么灿烂的笑容,好像把太阳的光辉都吸走了。后来他们告诉我你叫邵阳——真是好贴切的名字。说着这些,他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浅淡的微笑。那样的笑容让我眩晕,明澈清浅地不容于这个世界。那一刻他谁都不是,只是我的桓延,我发誓要倾我所有去守护这个只属于他的笑容。
还有一次是在姻缘庙里,他求得是永结同心,我只求今生缘结。出来时候我们碰到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自称是这里的庙祝。他看了我们一眼,慢吞吞的说,二位施主求得是不同的东西吧?他又用不紧不慢的声音说,可惜啊,两个愿望只得实现一个半,做人要惜福惜缘,可不能太贪心。
听完庙祝的话,桓延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黯淡。我安慰他说,能同他今生在一起,我已经很知足,不敢再求别的。桓延问我凭什么知道实现的那一个愿望一定是我的。我说他求的是轮回宿缘,我却只求了今生今世,自然是我的愿望比较容易实现。他于是笑笑说是啊,我太贪心了。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在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如此哀愁,让我心痛得无法言语。他却忽然握过我的手说,既然如此,今生我们一定在一起。邵阳,我虽不能负了齐国,却可以为你负尽天下人。
我明白了他话中不能明言的暗示同决心,便求他让我入朝为官。篡权夺位的千古骂名,我不要他一人背负。桓延竟不答应,他说他身陷泥沼抽身已难,但决不愿我也卷入其中。他说,你应当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襟怀坦荡的君子,不应该做这些龌厝勾当。
于是我偷偷配好一种能让人昏迷数月的药,乘人不备溜出了监国府,用淬药的匕首刺伤了左丞相。左丞相刚直不阿清正廉洁,是人人交口称颂的好官,若在原来我便是死也决不做这等不义之事。只是如今为了桓延,真真什么都顾不得了。左丞相的卫士功夫稀松平常,我很顺利的逃脱了。悄悄溜回监国府,自以为天衣无缝。
正在这时候桓延走进来,他也不说话,默默看着我一遍又一遍洗手。我低头不敢看他,却也知道是万万瞒不过了。我正要开口解释,有下人急匆匆过来禀报,说是右丞相已经带人来到府外,讲什么有人看见刺客逃向监国府的方向,如今为保桓王殿下安全要入府搜查。桓延微微一哂道:“你告诉他,本藩十五岁受封至今十余年,还从没人搜过我桓王府。今天他若够胆子就尽管进来。”
右丞相到底没敢带人入内,可桓延的脸色并没有丝毫缓和。以前我故意挑断他发带,故意说他好看的时候,他也会放下脸来,但眼睛里总是带着柔和。这次他的目光却是毫无暖意的森冷逼视,真正是发怒了。我想解释几句,又想不出合适的说辞,只得垂首站着。我以为接下来他一定会对我的擅作主张大发雷霆,没想到他竟然伸手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低低叹了口气,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入夜后我经过桓延的房间,听到里面有人提到我的名字,便无意间停下了脚步。桓延正同一个黑衣人说话,那人背对着我,身段甚为窈窕,竟好像是个女子。桓延冷冷问她道:“我再三吩咐过不许把邵阳卷进来,你这是怎么办事的?”那人低低答道:“是我办事不力。左丞相的事情我本来已经吩咐下去了,没想到被邵公子抢了先……大人恕罪。”说着就跪了下来。
那黑衣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我吃惊不小,一时忘了自己是在偷听,弄出些许声响来。刚才还跪着的黑衣人一跃而起,眨眼已到近前。她自袖中抽出两把峨嵋刺当心刺来,却在半路生生收住了手势,惊道:“邵公子!”
借着月光我看真切了她的脸,果然就是璧娥姑娘,那个白日里颜如春花笑语晏晏的女孩子,如今秀美的脸上竟全是阴冷煞气。
桓延早赶出来见到是我,赶紧问我伤到没有。想到他白天对我的疾言厉色,刚才对璧娥的无理苛责,我一时气血上涌,也不管他柔声相问,向他道:“你不让我帮你也便罢了,还口口声声讲什么顶天立地,君子之道。堂堂七尺男儿却驱策一个弱质女子,难道也算得君子之道?”
桓延微微一愣,随后眼底的温存在一瞬间冻结,他淡淡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回身拂袖而去。
我还要跟上去再说,却被璧娥一把拽到旁边,恨恨道:“你怎能这样同大人说话?”
我说,堂堂监国,居然训练一个女子去行凶杀人,为了天下权势如此不择手段,我没想到他竟是这样子的人。
璧娥气地要打我耳光,纤纤玉手停在了半空。“你误会了。”她幽幽道:“大人本来不同意,当年是我以死相逼,他才答应让我学武,最后统领死士。”
“我七岁被娘卖去勾栏,正碰上大人经过,买我下来留在府中。我还记得那时候满京都都是窃窃私语,说大人终究是舞娘所生,十余岁年纪便从街上买个勾栏里的女娃娃回去——全王府的人都说要赶我走,是大人坚持留我下来,说不能让我落得同他母妃一般凄惨。我虽个是不读书的女子,却也懂得知恩图报,我不能像王妃娘娘这般帮大人在宫中周旋,就只有在暗里帮他铲除异己。我只要能如这般服侍在他左右,此生此世再不做他想。”
“你说大人不是君子,这官场之中又哪有什么君子?齐国的天下尽在大人股掌之中,他如今这般苦心,为的又怎会是权势江山!大人说不能动小皇帝,因为怕邵公子伤心难受;大人说要让所有人知道整件事情是他一手策划,因为怕邵公子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大人说……大人口上心上,都只是你邵公子!本来你出手伤了左丞相,我总以为你能为大人以身涉险,也不枉大人这般对你,没想到你居然——!”
璧娥姑娘没把话说完便住了口,紧紧咬着下唇,良久才轻轻道:“邵公子,我知道你对大人好。大人对你的心,绝不比你对他的少——可是你……一点儿都不明白。”她身形一晃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立着。
第二天再见到桓延,他仿佛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我几次想旧话重提,都被他巧妙地避开了。我按耐不住,又不懂得说话的技巧,只得硬着头皮道:“昨天晚上我……”
他毫不在意的打断我:“昨天你说的对,我本不配谈什么君子之道。” 他注视着我认真说:“可是邵阳,我决不要你变得同我一样,我要你做个真正的君子,你明白么?”
我点点头:“明白——可是,我不喜欢。” 因为昨夜璧娥姑娘的一席话,我前前后后已经想得通透:“桓延,我不喜欢别人可以在你身边帮你,而我只能远远看着;我不喜欢你处处围护我,一切都自己承受;我不喜欢你事情把藏在心里,一味对我宠爱容让。我想同你一起——真正的一起,你明白么?”以前我总以为,凡是桓延的决定,都一定是对的,一定要遵从,为此我敬他,而后爱他,甚过于自己的生命。现如今,我对这个男人的爱早已远远超过我对他最初的景仰,我不想两个人都只一厢情愿为对方牺牲,我想同他一起面对,一起经历,一起承受。
听我说完,桓延又是微微一愣,随后了然:“明白了。”他微笑着说:“我的邵阳——长大了。”
我早就是大人了,我告诉他,我快十七岁了。
然后我听到桓延一字一句地说:“你十七岁以后,我也都会同你一起。”
我们都知道,我十七岁以后,陛下也就满了十五岁,那也便是,我成为齐国皇后的日子。
我用力点头,然而即使聪明如桓延也无法料到,说完这句话后的第二天,就得到了陛下向魏国宣战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