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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程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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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这么做吗?”拿着铜镜的美貌女子一脸忧伤的低问。
“缘断,情灭!”我微笑着安抚她,但却是狠狠地剪去一地长发,“我不会有事的,画眉,别为我担心。”
“可他竟然这样对你!你不报复吗?就这样放过他会不会太便宜他了?凭什么他还能过的自在快活?这不公平!”
“公不公平已经不是我所能想的了,我只知道再不离开这里,我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会消失的,我会死的!乖,别想那么多了,等我安顿下来,就来接你。”
“可是……”
“别说了!画眉,什么都别再说了。我不怪他,真的,我只恨我自己!”我苦笑着摇头,是的,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了他,忘了自己,不顾一切地去爱他,甚至忘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走了,自己保重。等我回来接你。”
剪去长发,换下繁复的宫装,借着那匹举世无双的千里马非凡的脚力,我逃出了那个地方——那个全天下权力最集中的地方,那个世人都汲汲营营想要入主的地方。
我叫程媚,是我爹唯一的掌上明珠。许是因为怜惜我打小就没了娘亲,也可能是因为我的长相和娘亲如出一辙,爹很宠很宠我,像是可以给我全世界般。可是,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生活很快就被打碎了,爹被卷入了一场无聊而残酷的骗局中,赔上了自己的命。及筓之年,我从备受宠爱的大小姐沦落成没人关心的孤儿。
我当然不甘!我怎么可能会甘心?早上,爹还微笑着许诺要给我带回最精致的钗饰和最鲜艳的胭脂来庆贺我的生辰,晚上,爹就浑身冰冷的被人抬了回来。是谁?是谁夺走了我唯一的亲人?夺走了唯一疼我宠我爱我的人,夺走了我平静的生活!我不会放过那个凶手的,我要报仇,我一定要!
在爹的奠仪上,一个陌生但却眼熟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我的舅舅。他说他会代替爹爹疼我照顾我,因为他的眉目极似娘亲,所以我决定相信他。
“宝宝,你搬来舅舅家吧,你外公也一直念叨你呢!”舅舅的语气坚持,我也不想拒绝。
“好。”
虽然一直知道娘亲出身不俗,但是我决计料不到会是如此显赫。外祖父位极人臣,同时也是三朝元老,深受先主信任,担任辅佐新王的摄政大臣一职。舅舅现在礼部任尚书,平日里总是忙进忙出的,极少在家。舅母则是先主极其宠爱的长公主,也就是现任君主的亲姑姑。
外公他们都对我很是疼爱,但即使如此,我仍然无法快乐。我忘不了爹爹苍白的脸,也忘不了那刻骨的仇恨。我想外公是知道谁是凶手的,他的表情语气都在告诉我他知道,可是那个人的名字他却总是三缄其口,甚至是希望我不再去想这件事。为什么?我怎么可能就此放弃?遂借口要外出散心,中途又偷偷溜回,偷听外公和舅舅的密谈。果不其然,外公知道凶手,就是那个新主。他因要警告钦亲王,就借题发挥,牵连了一大批人,我可怜无辜的父亲也在其中。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我要报仇!他害死了我的爹爹,我要他为我爹陪葬!
我坦白地告诉了外公我已经知道谁是杀父仇人,及自己复仇的坚决,所以外公和舅舅也准备牺牲一切来帮我,我那时真的好庆幸自己有那么好的亲人。
我被安排出现在中秋举办的夜宴中,舅母开心地打扮着我,我却觉得对不起她,因为我只是借着这个机会去完成我的复仇。
新主提早出现了,引起下人们的骚动。我想低头掩饰眼中的敌意,可是在他温柔清澈的眸光中,我却动弹不得。他的眼神怎会如此温柔?一个杀人凶手怎么可以有如此清澈的眼眸?我为自己的失神感到懊恼,同时也唾弃着自己的没用——竟然一打照面就已将恨意暴露给敌人。戏还怎么演的下去?一切都完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在宴后邀请我在宫中小住几天。并在几天后,谴左相为媒,上门提亲。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为什么要放过呢?所以,我答应了。所以,现在我才蒙着盖头,身披嫁裳,端坐床畔地等待我的良人——同时也是我的仇人。
他的脚步声近了,最终停在了我的跟前,一只洁白的手揭开了我的红帕。就这样了吗?我真的要嫁给他吗?因为复仇而赌气嫁来真的明智吗?我还有没有机会后悔?我能不能不嫁了?我慌乱地想着,下颌被轻轻地抬起,被迫看向他温柔的眼底。那样澄清的眸,实在不像是坏人啊?!我怔怔地看着,第一次发现他长得真好,对我又很温柔,就像我从前梦想中的良人,只是,为什么偏偏是他害死了我爹呢?
以后的日子平静的很诡异。外公让我先得到他的信任,再伺机窃得他的玉玺,那样,舅舅就可以以他的失职为由来废帝,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报仇而不用担心会拖累九族了。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纵容我。他一点也不介意我对奏章的好奇,甚至放任我用玉玺将祖宗传下的历法玩的再也辨不清字迹;他其实没什么脾气,尤其是对我,就像我爹那样惯我;他有时会像小孩子一样,拉着我到处献宝;他以让我快乐为乐趣,甚少拒绝我的要求,即使那是多么的不合情理;他的身体不好,稍不注意就会感染风寒,而他在生病时总喜欢赖着我撒娇。他,他,他其实是个好人,真的不像个为了自己利益而滥杀无辜的暴君。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越来越下不了手去伤害他,所以我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在钦亲王身上,利用外公那么多年积累的势力和他的威权,逼的钦亲王再无还手之力——他自杀了!可即使这样,我还是郁郁寡欢。他很担心,就让我回外公家散心。
外公和舅舅都问我是不是爱上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逞强的说不。其实真正该说的是我不该爱他吧。外公慈爱的看着我,轻轻叹息。
“宝宝,别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忘记了复仇。你的爹娘还等着呢。”外公的目光变的迷蒙,也许是想起了我的娘亲,“如果小乖还在的话,看到你长这么大了,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外公,我知道。”
我无法将内心的挣扎告诉外公,也没有办法正常地面对他,只好一直称病躲着他。他好几次来,我都求着舅母将他劝走了。可我没想到,这一次来的,竟是他的噩耗。他独自来找我,被刺客逮到了良机。是我的错吧,因我讨厌他摆出主上的架子,每次出门都前仆后佣的,他想让我开心,所以…。全部都是我不好。
他死了。我突然对自己很生气,气自己为什么要躲着他害他丧命,气自己为什么要爱着他却又死不承认,气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犯下那么愚蠢的错误。而后来,我竟然发现一切都是外公和舅舅策划好的。他们想要夺权,可是忌讳着钦亲王和主上手中的兵力,所以使计离间两人,使他们反目,就连爹爹,也是因为相信外公而被卷入事端的。我只是一颗自投罗网的棋子,却为他们下了一着借刀杀人的绝妙好棋。我想哭。原来爱我的家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而我爱的良人却因为我的盲目愚蠢而被害,我甚至,甚至伤害了一个也许无辜,原本美满的家庭。
爹爹一直说不希望我长大,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预见了一切。一长串的因果纠葛,所有人的虚情假意,我竟然找不到该为我爹死亡负责的凶手。爹虽然希望我能永远天真,他的死却逼得我不得不长大。而真相,那个让人难堪的真相,摧毁了我对家人的最后一丝渴望。
画眉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好姐妹,除了她以外,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相信谁。她帮着我搞垮了外公和舅舅辛苦建立,赖以生存的情报网,也戳破了他们九五至尊的美丽幻想。我要为他守住江山,没有人,即使是我,也不可以夺走属于他的江山。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也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画眉一边骂我傻,为了个死人这样折腾自己,一边张罗着搬来和我住。她说我已经不是她那个勇敢乐观,娇纵刁钻的青梅竹马了。我是变了,变的沉默寡言,变的不再单纯。我想我是成熟了吧,成熟到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依靠,明白一切都只是虚假。
日子还是要过的,只是有时仰望天空,想起从前的事时,竟会觉得恍如隔世般遥远。可也许上天注定要我彻底悔悟情是多余,在那个晴朗温暖的午后,我发现了我永远也不想知道的事实。那个午后,我发现左相偷偷地进入了偏殿的一个小房间,就是那种毫无特色极具隐秘性的房间。因为左相曾为我做媒的缘故,所以我一直都很尊敬他。主上死后,左相也旋即称病,回家休养,再不上朝议事。那么这次进宫,他要做什么呢?我好奇地跟了上去。
房间里传来对话声,其中一个声音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的,是他的,是我的夫君的声音。他,还活着吗?不知是不是梦啊。刚想微笑着进房找他,却生生地被他们谈话的内容阻断了脚步。
“这么说,程媚将她的外祖父和舅舅流放了?”他的声音冰冷至极,让我从心底发颤。
“一切如主上所言,钦亲王和叶向溶几十年来的积聚的势力都已瓦解,主上可不必再为余孽会否谋反等问题伤神。主上您猜的果然不错,先利用叶向溶来对付钦亲王,再利用夫人来整垮叶向溶,不用朝廷费一兵一卒,真是高明啊!”左相还在继续歌功颂德,而我却已经听而不闻了。
他们的对话即使只有寥寥几句,也足以让我明白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他一直在骗我,骗我为他担心,骗我为他复仇,骗我为他打理一切!原来他一切早已料定,那我又算什么?开胃的小点心,小玩意吗?还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笑话?我还以为他是不同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所以为的温柔疼宠都是假的。他骗了我,利用了我,我却生不起气来,只觉得浑身发冷,手是冷的,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我哭不出来。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寝宫的,我只是觉得累,就连说话也是多余。画眉担心我,为我感到愤怒不平,可我只觉得悲哀,我算得了什么呢?
主上的现身引起了轩然大波,无数奏章都要求彻查乱党,诛其九族,以及休了我——多可笑?我变成了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妖姬。他却以强硬的手段迫使臣属不敢再提这件事——确保我的地位。呵,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心都死了,要虚名做什么?
我决定离开,画眉不舍我出外奔波,我却只想离开,只要离开这里,去哪里都无所谓。
“主上,主上,”左相不悦地轻唤正处于走神状态的主子,“您又发呆了!”
“哦,是吗?”他收回视线,窗外那片晚霞笑得很像她。
老迈但却忠心耿耿的臣子担心的叹气,“主上,最近您清减很多。”
“呵,大概吧。”他不想回答,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只是很想她,想到每晚都睡不着。好香,是桂花开了,她以前最喜欢拿桂花来做点心了。
被再次忽略的老臣刚张开口想规劝主子,就被急匆匆冲进殿的侍卫打断。
“启禀主上,画眉小姐今日神色不宁,刚才借故谴退了所有侍从。”
“我知道了,继续监视。”是今天吗?今天她就会来吗?心跳不知不觉加快了,连吐息都变的不稳。今天,今天就能见到她了吧?说不定能把她留住呢。不自觉地露出傻笑,转回身却撞上老臣子异样的眼神。
“主…”“主上,主上,画眉小姐的寝宫有人侵入!”左老丞相的规劝再一次出师未捷身先死,一把火烧的那个旺啊。
“放肆!这里是御书房!不是菜市场!谁允许你大呼小叫的?!你这种不懂礼仪的侍卫就应该狠狠罚罚才对,是不是主上?咦,主上呢?”已经跑得没影了。
砰通,砰通,砰通,心跳得飞快,重重撞击着胸腔,撞得肋骨生痛。他顾不了礼仪,顾不了身为君主应有的尊严,也不管两边跪了一路的仆从,只是拼了命地向前跑。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发现对她的想念已经壮大到无法遏制了。
轻轻推开虚掩的宫门,是她,是他那么想念的她。她的长发剪短了,宫装不见了,就连眉宇间的哀愁也变少了,离开后,她似乎过的很好。见到他,她似乎很诧异。
之前曾无数次的设想见面时该怎样求得她的原谅,想要冷静的寒暄,想要诚恳的道歉,还想要谦卑的求她留下来。可是,一见到她,就什么都做不到。他只能紧紧抱着她,不停地念她的名,“宝宝宝宝宝宝宝宝宝宝宝宝。”宝宝对不起;宝宝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我知道错了,真的对不起;宝宝我真的爱你,那些对你的温柔疼宠都是真的;宝宝我好想你,想的都快发疯了;宝宝你别生我的气,我好怕你不理我;宝宝你留下来,留下来好不好?
颈后突然一阵刺痛,黑暗袭来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无波的眼。缓缓闭上眼,逸出叹息,宝宝,我终于还是失去你了吧,那么,这个没有你的世界,我再也不要清醒。
太阳历三十年,安阳国最后一任国主因不明原因疯癫,国主夫人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