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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螺旋的一角 ...

  •   那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
      一开始,只是一个人影,面目模糊的轮廓,给他以莫名的熟悉感。那个身形犹如飘渺的幻梦,站在充满柔和金色光芒的山谷中,绿意盎然的森林边缘。
      在宁静的气氛之间,那人走进了树木的清凉阴影中。地上到处是隆起的树根,强劲地抓着土地,破碎的石板被卷入其中。草木纤细强韧地从裂缝里冒出头来,神殿的废墟散落其间。有刹那,叶间疏漏落下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耀目得看不清。那时潜伏的思绪却猛然闪过他意识朦胧的脑海,那种即视感的来源。
      那是他自己的脸。

      尽管看起来无比苍白。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皆褪尽所有辉煌温暖的色彩,变成淡银般虚无,如同亡者幽影。

      “喂!修普诺斯!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塔纳托斯?知道他在哪里吗?”
      战神阿瑞斯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晃动,声音、光影和色彩,却都仿佛隔着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从现实到梦境。
      睡神只是看着他,黄金瞳孔中并没有映出他的影子。很难说修普诺斯是否听见了他的话。修普诺斯似乎总是这样一副睡不醒般的模样,纤长耀眼的金色睫毛下的眼神和表情迷蒙不清。对于外界的动静,睡神总显得毫不在意、或者说迟缓,随时都能回到梦境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不能影响他。他本身就是睡眠的化身,行走在奥林帕斯的一个幽幻之象。

      看到睡神仍然如同并未听闻般毫无反应。简单如阿瑞斯也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塔纳托斯的踪迹。是的,睡神总是在奥林帕斯,而塔纳托斯常处冥界,他们恐怕已经有很久没见面,更不可能得知最近的踪迹。阿瑞斯也不过是抱着一丝希望随便一问而已。
      阿瑞斯又旋风般远去了。

      那是他自己的脸。

      可那是截然不同的神情和气质。他不可能是那样的,那个人,并非自己。
      幻影穿过森林,穿过那些明灭的、落下的光影,穿过被遗忘的神殿废墟,往山谷尽头走去。他知道那里有什么。高不可攀的悬崖,纵横交错的藤蔓相互缠绕,一扇奇迹般怪异的小小青铜门扉嵌在那里。

      塔纳托斯。
      这个名字从遥远的过往翩然而来,在他思绪中低语。
      说,那是他的双生弟弟死亡,长得与他如此相似。

      “你这么着急找塔纳托斯干嘛?”
      一个声音说。阿瑞斯猛然停住步伐。一个金发少年躺在树之间的吊床上晃啊晃,朝他笑得很开心。
      “你知道塔纳托斯在哪里?”
      “我说,你这么急匆匆找他有什么事?也许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呢。”
      阿瑞斯眨了眨眼,神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没什么事。”
      “那不就行了。”少年摊开手。“塔纳托斯又不像你这样整天没事找事干。”
      “可是我有点担心。我最近一直没见到他,每次想起去找他的时候,他都不在,所以我觉得奇怪。”阿瑞斯皱起眉。“好不容易聚会碰到哈迪斯,他也不告诉我。”
      “很多次?”少年偏过头微笑。“你一年能有几回去找他啊?”
      阿瑞斯一下噎住了。
      “况且塔纳托斯的兄弟姐妹都不着急,你急啥。”少年无所谓地说,随手捞起根草叶。“你为什么想去找他?”
      “我觉得他失踪了。”阿瑞斯说。
      少年扬起眉。
      “然后呢?即使真是这样,这于你有何影响?只是因为没人陪你?你觉得你比任何人都关心他么。你到底在着急什么?即使真出了什么事,也跟你没啥关系,要发现的、要管的、要处理的人,都并不是你。你又不会安排又不会派遣,连个主意都拿不出来。最后,你跟塔纳托斯关系也没好到替他操心的地步。”
      阿瑞斯觉得他讲的全是歪理,可是又缺乏反驳的口才。站原地生了会儿闷气,直接转身走人了。

      看着那个男孩脾气的军神气呼呼跑远的身影,他笑着叼起草叶,继续躺在吊床上晃荡哼歌,几不可闻的歌声低低地讲述一个故事,按着谐和的韵律。

      她把金杯压在嘴唇上,手还微微颤抖。然后她猛然仰头灌下一杯酒,冰凉辛烈的液体一下滑过喉咙,不久,胸膛内就仿佛燃烧起火焰,暖意蔓延至冻僵的四肢百骸。而她的头脑之清醒冷静,再没比此时更甚。
      “你确定这样就可以了么?”

      “是的,我们做到了。”她说,又灌下一口,灼烧的感觉越发强烈。她的神智专注锋利,是高悬的无鞘之剑,在脑海中闪光。
      四周昏暗,只有屋中燃烧着不能熄灭的灶火。并不明亮的橙黄为四周涂上层薄薄光色,仅能照亮轮廓。另一个人没入昏暗中,火光偶尔扫过他的脸,转瞬即逝。她坐在椅上,执着酒杯,端凝不动如石像。头发、皮肤,甚至衣服,都闪烁着一层并非来自灶火的淡银光芒。
      死寂,吞噬一切的沉默。

      而后,像是为摆脱什么,或者理清思绪,她缓缓开口。
      “我见过他小时候。当然,那时我也只是一个孩子。”
      “在诸神年幼之时,我们都一样无忧无虑。那时候,夜女神抱着他们巡视夜空。我们群星就追随着女神的战车玩耍。”
      “塔纳托斯有着银色的头发和眼睛。样子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像一颗真正的星星。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是,大概他自己也那么觉得。那时候,人还没有诞生。我们也根本不会想到,‘死亡’意味着什么。”
      “夜神的力量是怎样的?”他问。

      她又喝了口酒,灶火闪烁着,柴火毕剥作响。
      “带来黑夜,我只见过这个。”她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杯壁,紧紧地。“如果说她给我留下过什么印象,应该就是个温柔的母亲吧。”
      “而塔纳托斯是她最心爱的孩子,你觉得她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这首先是宙斯的事,然后是哈迪斯的事。”她说。
      灶火升腾着,扭动着。屋内逐渐有一种闷热感,汗水开始被蒸出,也许是酒的关系。
      沉默很久,她的悠悠话语又开始作响。

      “在当年宙斯和克洛诺斯作战的时候。所有提坦都站到了宙斯那边,只除了我的祖父伊阿佩托斯。傻子才会这么干。”
      “你知道我的父亲阿特拉斯为什么执意站在克洛诺斯这一边么。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关系好。当时他对我们说过一些理由,一些他认为宙斯不可能胜过克洛诺斯的理由。哪怕局势如此明显,他也仍然坚信克洛诺斯会赢得这场战争的理由,也竭力劝我们这么做。我得说,幸好我没听他的疯言疯语。”
      “他告诉我们说,克洛诺斯从尼克斯那里获得了心智noos,提坦诸神里的唯一一位。尼克斯是他的养母。凭借此,他才有勇气和智慧得到神王之位。”
      “而我的叔叔,先知者普罗米修斯能预知一切,因为他是尼克斯的弟子。他称她为盖亚和忒弥斯,奉她为自己的母亲。”
      “所以他相信,克洛诺斯不可能会输。”她转过脸,也许只是因为不想长久盯着同一个角度。“而现在,现实在嘲笑他的妄想和念头的荒谬。克洛诺斯失败了,我的父亲被惩戒背负起整个天穹。而普罗米修斯至今还被绑在高加索山脉,每天被老鹰啄着肝。”
      “他们说,星辰的轨迹预示着一切的命运。”他说。
      她大笑起来。
      “你相信我们每天在天上随意跑来跑去,就能预示出命运?你见过、听说过哪一个星辰女神有预言的天赋?”她说。“就我所知,包括我自己,从来没有。西西弗斯。”

      屋内又陷入沉默。
      稍后,她站起来,酒杯搁置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磕碰轻响。
      “克洛诺斯和宙斯争战的时候,我选择了站在宙斯那边。”她说,“而这一次,不管是夜神一系也好,宙斯也好,或者其他神。我都会站在你这边,西西弗斯。”
      “也许这一次,你选错了。”阴影中的男人轻声说,“我并不一定希望如此。而且局势就像你上次所见的那么明显,也许隐藏的奇迹和底牌都并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我不像我的父亲阿特拉斯那么盲目。”她说,从椅上站起身。“我清楚我的选择,并知道我所得到的和我所失去的。”
      他也站起身,走近了。火光显出他的脸和身形。他们彼此拥抱,就像恋人和共犯那样热切紧密。
      而他们也确实就是这两者。

      阿瑞斯徒劳地东奔西跑,问问这个,问问那个。大部分自然是摇头,也偶尔有窃笑和嘲讽,似乎没人知道塔纳托斯去哪里。阿瑞斯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多神,竟没有一个知道呢。
      可是塔纳托斯本来就不善交往,而由于职业性质问题,能与他碰面的神更只是寥寥几个而已。即使阿瑞斯勉强作为塔纳托斯的朋友,而阿瑞斯又哪里见过塔纳托斯还和其他神交流呢。阿瑞斯便是想不到这一点,也想不到这种事其实最应该找的是命运三女神。她们的神殿位于奥林帕斯僻静之处。阿瑞斯只会在宴会上到处问平时根本不会与塔纳托斯打交道的神,自然问不到什么。而被问到的神,似乎也没有好心提点他为其指明方向的,这里大概有阿瑞斯本身和所问对象塔纳托斯的双重原因。
      可见阿瑞斯有多不会思考,于是他所有跟最深沉的思考一样认真费劲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时间渐渐过去,再长久欢乐的宴会也有散的时候,不管你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得到多或少。诸神陆陆续续地告辞走了,歌舞撤场,宁芙仙女们开始收拾残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懒洋洋的、疲惫而又意犹未尽的气氛。
      而阿瑞斯还没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这整场宴会中,他也没来得及参与什么,全都错过了。这一点是在结束后,他看着那些离去的神才猛然意识到,不由得有些丧气。
      “嗨。”有声音说,他抬起头,看到是刚才那个少年站在面前。
      他撇过头去,举步打算离开。
      “你不想找塔纳托斯了吗?”少年说。
      他回过头。
      “你知道他在哪里?”
      少年歪了下头,耸耸肩。
      “我想,既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或者不说。那么当然只好自己去找啦。”
      “你打算去找他?”
      “我们可以一起去。”少年说,向他伸出手。“我叫厄洛斯。”
      这个名字在阿瑞斯脑海中一闪而过。似乎有点熟悉,但阿瑞斯想不起具体内容。正如他所知的大部分神和他们的名字一样,他总是懒于记忆与己不相关的事物。奥林帕斯上的神他能比较熟悉全凭那些脸和名字经常在他面前晃悠,对于远些、不常出现的神,他统统都丢在脑后。
      “好啊。”他说,握住了对方的手。
      少年笑得更灿烂了。
      “走吧。”厄洛斯说。他的背后展开美丽耀眼的金翼,向着奥林帕斯之外急速飞去。一闪即逝,犹如太阳投射到水面、波纹粼粼荡漾产生的一道金光那样。有翼的神灵似乎总是飞得极快,传达口信的彩虹女神伊利斯就是如此。阿瑞斯见识过她的速度,但并没有试过或想象过极速飞行是什么感觉,现在也许他知道了。厄洛斯飞翔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致空气忽而变得极其浓密,不断扑在他们身上,如同稠浆。阿瑞斯觉得就仿佛他们正在穿过层层结界似的。

      你的兄弟在哪里?
      清净朦胧的淡金光芒中,不知何处的远方模模糊糊地传来疑问的低语。
      很小的时候,他们总是亲密无间地在一起,戏耍和憩息。一切理所当然,他们总是同时在一个地方。偶尔有时候走散,也很快会回来。而当有谁看见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都会问他弟弟在哪,并且都把这疑问视作理所当然。虽然几乎同时出生,可修普诺斯毕竟是哥哥。而母亲也一直这么说,照管好你弟弟。
      可那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时间的长河冲刷着一切,现在已然什么都没留下。
      很早以前开始,他们就已经分开了。
      亲密得如同一体只有在自我意识尚未成形的时候才存在。稍大一点,不到少年时期,哪怕他们还是那么深爱彼此的时候,就已经不这么做了。

      你的兄弟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的兄弟的么。

      修普诺斯从未如此回答过。这答案显得太冷硬无情而负气感。他只会说他也许在什么地方。但不可否认,这思绪确实会在疑问浮出时于脑海里闪现,越大越是如此。
      再到后来,就无需回答。因为没人会这么问,他们彻底分开了。

      然而血缘就是如此永恒的、不可磨灭或斩断的纽带。即使在现在,久已不见到几乎遗忘自己还有个孪生弟弟。当有人想到要找塔纳托斯时,还会想起他们是双子,并且觉得他应该知道塔纳托斯在哪。

      你的兄弟在哪里?
      塔纳托斯。
      他轻声说出这个名字,并让它在思想中回响着,掠过从前的模糊记忆、幻梦中瞥见的身影。
      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低语着回答,或者仅仅是自言自语。因为此时诸神们早已散尽,盛宴结束了,他的身边更是空无一人。远方重新寂静下来、仅仅挟裹着清新香气的风拂过长廊,树叶和花朵都微微摇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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