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瓦里希阿芙罗拉》直道相思

8、C8 胡桃夹子

　　C8 胡桃夹子

　　阿芙罗拉

　　转眼入冬，11月的大事乃是庆祝十月革命，再加上今年卫国战争的胜利，全苏都在热烈地举行各种活动，我们参加了红场游行，迎接英雄的战士，小伙子们都很帅很威武，好多女同学热情地与他们拥抱亲吻，夜里睡在床上仍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阿芙罗拉，你喜欢上了哪个？你亲他们了吗？”
　　我握了握手中椭圆形的铭牌，“我谁也没亲”。
　　“唉呀，你太害羞了，你不知道我……”

　　女生们还在激动地怀念白天的场景，我也回忆着我的往事。

　　“两颗。还在肉里。”
　　“怎么天天都在这儿看书？”
　　“这厨房有两个灯泡，拆一个换到你房里。”
　　“这些花配不上你。”

　　四句话。

　　冰块儿海因里希与我说过的总共只有四句话，我倒背如流。

　　可是他给了我一个最紧的拥抱、最炽热的吻，那一刻我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我被他握过的手指灼痛到现在。他惊天一吻便转身而去，再不曾回头，看不见我脸上的泪水。

　　他就这么走了。

　　之后他从卡缅卡集中营被带走时，我没追上卡车，再之后，我去上课的时候，同学帮我接了一个电话，说是他已被解送回国。

　　我该衷心祝福他吧，可为什么一想起他便无可抑制地喘不过气来。摊开掌心，是他的军籍铭牌，上面只有悭吝的几个缩写字母和数字，一如他的沉默寡言。

　　我合拢手指，紧紧握住那个代表他性命的铭牌。

　　我知道他爱我。

　　我也爱他。

　　可除了他的名字和军籍，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们还未开始，一切便已结束。

　　作为庆祝胜利的余绪并迎接新年的到来，学校里也组织了不少文艺活动，本月亦是柴可夫斯基逝世的纪念，德语系的同学在路得维希·茨威格老师的指导下，将柴可夫斯基的舞剧作品改编成话剧。先是排演了《睡美人》，高年级同学承担了主要角色的对白，我们低年级的演些不用记词的卫兵、女官、侍应、厨娘。原本厨娘的角色分配给了我，但茨威格老师嫌我不够胖，没有角色说服力……好吧，于是我当了个公主身边的女官。

　　柴可夫斯基师从德国音乐家鲁道夫·昆丁格，其艺术风格深受德国影响，他的几部重要舞剧作品都改编自德国童话。睡美人的故事出自格林童话《玫瑰公主》，这个故事我很小就听过，但经茨威格老师讲解，才知道它还有其它中世纪的版本，比如在法国人夏尔·佩罗的演绎中，公主被王子唤醒，成婚后生下两个女儿叫晨曦（Aurore）和阳光（Jour），后来还有一曲遭受恶婆婆迫害的尾声。

　　“公主应该永远纯洁年轻，怎么可以生孩子呢？”茨威格老师笑道，“所以《格林童话》里讲到公主与王子幸福地结合后，故事便圆满落幕。”

　　睡美人公主原本是没有名字的，柴可夫斯基改编后的舞剧把晨曦这个称呼移植到了公主头上，俄文写作Аврора。本来我演的女官只是两脚的花瓶，可当身边的国王、王后、仙女们一口一个的叫着“阿芙罗拉”时，我一时回不过神来便应声了，底下一片笑场。哎……

　　茨威格老师不曾怪我，表演结束还请我们到他家品尝茨威格太太亲手做的德国风味食品，酸菜、熏肠、猪肘。“吃了东西的人，还要再排一个新剧《胡桃夹子》。”谁能不答应呢，很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同学们都疯了。

　　大家一边吃，一边欣赏茨威格老师家的陈列品——哇，想不到平日矜持朗读古典文学作品的老师其实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满满两柜子各式各样的长胡子玩具兵啊，还有国王的造型，或持剑或吹号或敲鼓，神气活现。玩偶的嘴巴是可以上下活动的，压动其身后的机关，玩偶便能将胡桃疯狂地一口咬碎，真是好玩得妙不可言。同学们都纷纷抢了胡桃塞到玩具兵嘴里玩着，不时有人恶作剧似的将手指伸进玩偶嘴里，另一个便在背后猛地启动开关，心惊肉跳地看看到底谁的手快。

　　“这些玩偶是产自德累斯顿的著名工艺品，这么精致，现在再买不到了。”茨威格太太端来一些姜饼，叹息道。

　　德累斯顿大轰炸！今年2月初，这个著名的风景优美的古城遭受了英美空军的轰炸，整个城市陷入一片火海，死亡的人数有说几万的，有说几十万的，至今无法定论。

　　“苏联人强烈谴责英美的暴行，可他们忘了么，正是苏联军事智囊团坚称德累斯顿停满了即将开赴东线战场的军列，天知道德国还有多少男人能送去打仗。”我一怔，茨威格老师身为留苏的德共，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对苏联的讽刺。

　　“海因茨！”

　　我呼吸都凝固了，慢慢转过身去，却是一个陌生男人。

　　“海因茨！”茨威格老师从我身边走过，热情拥抱新的到访者，“给大家介绍，海因茨·霍夫曼。”
　　“我可不是写《胡桃夹子》的那个霍夫曼。”

　　霍夫曼先生与茨威格老师年龄相佛，也不过三十来岁，早年因参与德共的地下活动而遭纳粹通缉，逃往苏联，后来赴西班牙加入国际纵队，支援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国民军反对弗朗哥的独-裁，曾在战斗中身负重伤，现在年纪轻轻已担任了德共-党校的校长。

　　“路得维希，你刚才批评德累斯顿的事了？”霍夫曼问道。
　　茨威格老师耸了耸肩，不置一词。
　　“你呢孩子？”霍夫曼从我手中的盘子上拈起一片咸猪肘。

　　我是孩子么？“打击法西斯是必要的，可是累及了无辜的平民。”
　　“战争中没有人是无辜的。如果不是全体德国人支持了纳粹，支持他们轰炸他国，这场空难就不会降到普通平民身上。”霍夫曼严肃地说，“孩子，你记住，沉默等同于共犯。”

　　在党校校长面前，大家都苍白无力。
　　“霍夫曼先生，您身为德国人，到底站在哪一边？”有个高年级男生谢廖沙大胆问道。

　　“你们知道《胡桃夹子》的原作者吗？他跟我同姓，恩斯特·霍夫曼，他既是伟大的艺术家，更是正义的斗士，一生矛盾，多次进入普鲁士政府就任高官，又反复被驱赶出政府，他既痛恨那个专-制分裂的德意志，又屡屡冒着性命危险维护它。”海因茨·霍夫曼先生脸上带着坚毅的表情，“我爱德国。我站在自己这一边，与公理同路。”

　　茨威格老师举杯向霍夫曼致意，“为……”
　　“为建设新德国。”
　　他俩碰杯饮下。

　　同学们似懂非懂，继续着美食，我也把眼光转回到展示柜上。

　　“喜欢吗？”茨威格老师走过来微笑着问我。
　　“很可爱。”
　　“最喜欢哪个？”

　　我呆呆地看着其中的一个骑兵玩偶，骑士骑着白马，木马架在两根弧形的底座上，推一下，骑士便前后摇晃，非常好玩。忽然我鬼使神差地伸出左右食指，捺住骑士脸上两撇上翘的八字胡，顿时明白我发呆的理由——骑士冷酷的脸太像海因里希了。

　　“原来你喜欢这个，就当是新年礼物吧。”茨威格老师非常大方，当即把骑兵放在我手上，“愿他给你带来好运，驱除恶魔。”

　　喀喀，我轻轻转动玩偶身后的扳手，冷冰冰的骑士突然张开大口一下咬住了我的食指。

　　指尖传来一阵痛楚，我挣扎无力。

　　那骑士幽蓝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我，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