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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6 海因里希 ...

  •   C6 海因里希

      “海因茨,海因茨!”

      阿芙罗拉穿着淡粉色的碎花连衣裙,拼命跟着我们的卡车跑着。

      “海因茨!”

      车上好几个海因茨纷纷从车后探出头去:“翻译小姐,你要哪个海因茨?”“亲爱的……在柏林等着我吧。”他们猛吹口哨。

      “阿芙罗拉!”我扒开一堆人头,挤到前面狂喊。

      “海因茨!”她哭着往车上扔了一个包。

      “海因茨!”她越落越远,最后小得只剩一个黑点。

      “好小子,竟敢瞒着我们把翻译小姐给搞到手了。你是个冰块儿,哑巴,她怎么会喜欢你,你这个爱情大骗子!”大家抢走阿芙罗拉送我的包裹,里面是一盒烟,众人马上分了,吞云吐雾,“作为对你背叛兄弟们的惩罚,你一根也抽不到。”

      “咦,还有张……裸-照!!!”光棍儿们眼睛发亮。

      “滚!”我怒了,夺回我的心头宝,愣了——一个嘬手的婴儿……不是吧……

      弗……我长长地吹了一口气。又做这个梦了。

      很多年来,我每每梦见这个场景,后来知道她确实来找过我,追过我的车,只是那时车已经开得很远了,她没看到我,我也没瞧见她。“你当时带了什么来给我?怎么不扔上车?”我心有不甘。她告诉我,当时什么也没来得及带,只顾着来追我,听闻了我的梦境,她反倒埋怨我为什么不跳车。跳车?我当时被人踩着头,手脚都锁着镣铐……

      亲爱的,我没看见你,但看见了你的眼泪。我知道你也是。

      “唔。”我闷哼了一声,双手背铐,趴在地上,无法反抗那只不停踢我的长靴。从卡缅卡河畔的临时集中营被押解到莫斯科郊的布特尔卡监狱,几天了,水米未进,只是一波又一波的虐打。

      “还认得我吗死纳粹?”靴子的主人问道。

      我睁开流血的眼睛,抬头望去——一个俄国军官……是他!

      去年七月,在白俄罗斯战役决战的明斯克战场上,我们的部队陷入苏军的重重包围,弹尽粮绝仍拒绝投降,与敌展开白刃战,最后阵地被苏军的重型自行火炮摧毁,我也被炸伤晕厥,被俘醒来看到的便是现在眼前的这个俄国军官,他当时问了我的名字,确认无误,拔枪朝我左肩射了一枪,然后,朝那个血洞又补了一枪。我当即疼昏过去。

      “你怎么还没死?”俄国军官撕开我的上衣,“竟然有人给你动了手术?还是你自己缝的?”他狠狠地压着我曾反复撕裂愈合的地方,我痛得只好翻了几次白眼。

      “当然,死了就不好玩了。”他叹息着,“我是瓦连利·捷列金大尉,你不知道我不要紧,只要记得我弟弟是彼得·捷列金少尉。”
      我龇着牙道:“他是死在我手下的倒霉蛋?”

      捷列金抽了我一耳光,“不,他是没死在你手下的倒霉蛋。”我正在疑惑碰到一个疯子,他马上补充了一句话,让我确信他就是个疯子:“因为你不杀他,我杀了他。”

      44年初的切尔卡瑟战役是东线德军最为悲壮的一次突围战,苏军在寒冷的1月、大地尚未解冻之时发动攻击,德军猝不及防,伤亡惨重。苏军的坦克和夜航轰炸机形成陆、空两重铁幕,将德军压制在收得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中,少数德军坚持不住了准备投降,苏军骑兵便踏马而来,凶狠地砍去他们高举的双手。

      我所在的党卫军第1“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装甲师奉命配合陆军第3装甲军团的三个装甲师前去解围,经过浴血奋战,终于在暴风雪的夜里,硬生生地将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有四万德军得以突围,在狙击苏军追击的过程中,又有一万德军阵亡。党卫军解救在前,又殿后镇守,当时我率部俘获了一些苏军官兵,便拖了来作肉盾,怎知敌军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生死,继续扫射。我们无心恋栈,丢下俘虏杀出一条血路,终于渡过格尼洛伊提基河,安全撤走。

      原来这个疯子的弟弟是俘虏之一,捷列金继续揍我:“你为什么要俘虏他?抓了他又不杀他?斯大林同志说,我们没有战俘,只有逃兵和祖国的叛徒。你要他怎么活?”捷列金声嘶力竭:“是你逼我亲手射死自己弟弟!”

      捷列金将我拖到室外,重重摔在冰雪上,又叫士兵押上来一群德国战俘,问道:“这里面哪些是你在切尔卡瑟率领过的猪猡?哪些是你救过的猪猡?”见我不语,他随手揪出一名俘虏,那是多嘴的维利,他用俄语回骂道:“你才是斯拉夫猪猡。”

      砰!捷列金一枪打爆了他的头。

      “看清楚,你一个也救不了。”捷尔金强迫我看着自己的伙伴一个又一个地倒下。

      捷尔金一口气杀了六个战俘,瞄向了塞弗特,“该死的党卫军。”砰!
      他又举枪瞄向马克西米安时,马克思抗议道:“他们是党卫军,我是国防军,我们不是一路的。”

      “我讨厌抛弃朋友的人。”砰!

      总有人想知道,我为什么变成了冰块儿,为什么当了哑巴。

      因为,当我们从进攻转为防御和撤退,当我光明的理想化为肮脏的泡影,当我端起枪,却只能看着身边的战友不断地倒下、消失,我在巴特特尔茨党卫队军官学校最要好的同学施特凡、跟了我三年的最忠实的副官奥托、我最尊敬的长官朗格内克上校……当他们以各种悲壮惨烈的方式在我面前死去时,当我从骄傲的帝国军人变成任人践踏的囚徒苟且以生的时候,我的眼我的口我的心都已被满满的悲伤封堵了,你要我怎么说怎么说?我又能说什么?说什么?

      德国战败,集中营里曾有人忿忿地说元首欺骗了我们,世界欺骗了我们!不,元首没有欺骗我们,他自己被自己给骗了,世界也没有欺骗我们,它原本就是如此残酷。

      曾经大家结伴清理瓦砾,我只乐意与腐尸为伍,众人在山坡上吹风,我却甘愿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淘挖淤泥,我既无新朋,也无旧侣,只道吾心已死。可是阿芙罗拉的再度出现让我知道自己仍然有爱,而此刻滚烫的鲜血溅在我冰冷的脸上,我才知道自己和元首一样骗了自己。

      我还会痛。

      爱恨俱全。

      我仍活着。

      除了我自己,谁也无法夺走我的灵魂。

      捷尔金将枪指向我,我努力爬起来,整了整头发,走到战友们身边,可惜我腮帮子都打裂了,实在笑不出。百年前有一首大学生的歌叫《及时行乐》何其应景——

      人的生命像朝露,
      不久就要结束。
      死亡就要来临,
      它向我们迫近。
      对于谁也不留情,
      对于谁也不留情。

      “没那么容易。”捷尔金恨恨说。

      设在德国纽伦堡的审判开始了,美苏英法四个战胜国设下了自诩正义的法庭,党卫军被定性为犯罪组织,我们连战俘都当不成,只能当战犯,下场据说应是吊死或者活埋。可笑的是,德国内阁、参谋部、国防军最高统帅部这些发动战争的直接推手却无罪,更讽刺的是,冲锋队竟然也“不是”犯罪组织,这让我们党卫军情何以堪!
      刚开始,俄国人还对所谓的正义审判相当热情,组织了所谓的法庭,拿腔拿调地要我们交待自己的罪行。

      既然还未宣判,为何我脖子上用绳子套着个沉重的木牌,死囚似的写着我的名字?

      “你杀了多少平民?杀了多少战俘?屠杀了多少犹太人?”
      “我们是武装党卫军,只在战场杀敌。你所说的勾当,即使存在,也是普通党卫军、秘密警察的活,我们不屑。”
      “你们是一路的。”
      “我们不是一路的。”
      “你敢说自己从来没杀过一个平民?”
      “如果他是隐藏的游击队。”

      “你必须揭发党卫军这个犯罪组织,诚实地交待你所知道的一切。”
      “其实不如问问你们内务部,听说他们与党卫队过从甚密。”

      “你对自己所属的犯罪组织必须有清醒的认识。”
      “我们武装党卫军是野战师,帝国最精锐的部队,帝国的救火队,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归宿,我们从不投降直到战死。在战场上,我们身着国防军的制服,除了领徽不同,我们只有比他们更优秀更无畏。”

      “你不要狡辩!你们是法西斯希特勒的走狗。”
      “我们宣誓效忠元首,你们难道不忠于斯大林同志?”

      如果审讯总是这样就很没劲了,双方都不欢而散,为了助兴,他们只好非常有诚意地把我吊起来打,希望我可以换换口风。可惜我已后悔说得太多,违背了自己冰块儿的一贯形象,所以再不肯开口。

      既然大家谈不拢,他们便庄严地对我作出了审判,我因屠杀平民和战俘等我闻所未闻的罪行而被判处绞刑并立即执行。我被双手反绑,眼罩黑布,脖颈套进麻绳里——突然脚下一空,我面红耳赤,双脚拼命乱蹬,大脑缺血,就算没有眼罩,也是黑暗一片……

      忽然又砰一声摔在地上,我摸着勒出血的脖子咳喘不断。

      如是者三。

      所以後来我唱歌都带着气声,也不再胜任高音部,这太他妈太操蛋了。

      绞刑又改成枪决。还是五花大绑,拉到荒郊,耳听得背后士兵咔哒拉动枪栓和倒数的声音,枪响过后倒的却不是自己。

      如是者三。

      我心力交瘁,倒地不起,这时胜利者捷尔金出现在我面前,仁慈地说:“你可以求我杀了你。”
      呸,我吐了一口血沫,要有多弱智才会提这种要求?不如你求我杀了你?

      我又被带回布特尔卡监狱,甩在走廊下的空地上。妈的,总算亲切地回来了,如果不用折腾,我太爱这个地方了。

      只是我穿得这么少,长时间丢在雪地上总不是件愉快的事。我猜管事儿的吃饭去了,不管事儿的对我也见怪不怪,都懒得理我。我只恨自己不争气,这么好的逃跑机会竟然站不起来。实在太无聊了,只好盯着来往的人看,看看他们长得有多丑。

      不过,这个好像长得还不错……

      我忽然哆嗦起来,这不是,这是……管不了了,我对那个路过的中国女人喊道:“妈妈!”
      她愣了一下,显然觉得不是叫自己,继续往前走着。

      “妈妈,妈妈!”全世界的妈妈都是一样的叫法吧。

      她终于朝我看来,停下了脚步。我赶紧把缝紧的内衣暗袋撕了开来,取出那个被硬纸板夹好的东西,颤抖着高高举起——

      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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