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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C30 世上最美的风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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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0 世上最美的风景
我说“没有下一次”,曙光小姐就真的再也不来了。
她怕我吧,我是多么残酷无情的人,我可以向内务部报告检举,也可以随时把她的心上人毙了,比如那次放犯人到林子里自己找吃的,就是打死逃亡者的好机会,我甚至能想象海因里希在我枪口下被打爆脑浆的情形。要是这样,曙光小姐会哭哭啼啼来收尸吗?我可不会假惺惺安慰她的。令人深感无聊的是,海因里希没有逃,鲁道夫也没有,尼基塔,哼……最后在林子里被打成筛子的几个鬼子,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叫什么。
在度过了漫长无聊的一个多月后,居然又接到曙光小姐的电话,“您好,库兹涅佐夫大尉……”天哪,我不是说过没有下一次了吗?“不,休想。”我狠狠地直接摔了电话。
隔了十分钟,电话又响起来了,曙光小姐假装没事人似的温柔地说:“莫尔恰诺维博士在为失聪的炮兵做治疗,地点就是西伯利亚的疗养院,他需要一些有听力障碍的德国战俘作对照组,我觉得海因里希挺合适的。您能送他去配合博士的工作吗?”
“……”太荒唐了。
“我保证不离开莫斯科,也绝对不会去看他的。”
“……嗯”。
我有气无力地答应了,其实我大概在莫斯科保卫战里被火炮轰坏了耳朵,所以才不管她说什么,都违心地答应了。
她果真没有来!!!
海因里希白吃了那么多药,既没有恢复听力,也没有七窍流血而死,当然曙光小姐也就不会因为感激或是愤恨再来下一次了。不过她是不会消停的,她换了新花样,开始给我寄东西。收到包裹的时候,真的是愣了很久,“弗拉基米尔·库兹涅佐夫大尉”,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反复读着,真的是写给我的。包裹里面竟然又有好多酒,而且还是品质最好的一种斯托利伏特加,比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外国酒味道正多了,我一下子全干完了,所以不能肯定接下来的几天我给海因里希的药份量对不对……
清醒以后对着满满一墙角的空瓶,算是看穿了曙光小姐的谎言。上次的外国饼干、外国酒明明是她带给海因里希的,却竟然敢骗说都是送我的,哼。不过……这回的伏特加却真的是特意给我的,虽然她意在行贿。
按照礼节,收到她的东西,我该回个信,打个电话。但是我不想给她机会再来感谢,所以我寄回了所有的空瓶,代表我的无话可说和希望她闭嘴。知道吗?没有下一次!
结果瓶子还在路上时又收到她的一封信,里面充满了无聊的客套话,然后她说,“你亲了我抱了我,照中国人的规矩,我就是你的人了。”
我愣了。
心扑扑跳。
跟着是一句德语……
——不是写给我的。
我他妈的真荒唐!
忽然间,我十分愤怒,她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她?难道我不可以假装不明白?我把信团成团,然后又展开,最后自欺欺人地重新读了起来。
最近你还好吗?工作怎么样?
我很好。
西伯利亚的春天也已来到了吧?
西伯利亚没有春天。
愿我们在伟大领袖斯大林同志的指引下,共同进步。
屁。
你亲了我抱了我,照中国人的规矩,我就是你的人了。
是你自己要睡在我怀里的。
那个柔软的身子,漂亮的小脸……
我忘亲了。
可是也没有下一次了吧……
所以如果你胆敢说什么为了我好让我另找他人叫我别等了妄想抛弃我的鬼话,就是逼我去死。你要对我负责!我还要继续学习,毕业后肯定会回中国探亲,我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是你必须老老实实地等我!你必须活着等我……
这段话我看了好几遍,几乎能背下来了。如果,哪怕塔伊西娅肯对我说半句安慰的话,或者就算她骂我是叛徒,只要她还理我,我还会是今天这副模样吗?
没有如果。
这之后,曙光小姐消失了,因为海因里希回不来了吧。他被押解至莫斯科重审,听说被查出很严重的罪,加刑十年,流放到比西伯利亚还可怕的北极,就算不死,也跟死了没什么分别。后来鲁道夫也去了沃尔库塔,临行前他把海因里希的项链托给我。
一个德国鬼子怎么会相信一个曾经的布尔什维克红军战士呢?不,我不会帮他的,我们是敌人,我会把这条链子扔到万年煤坑里,让那些可悲的可耻的可憎的爱情都去死。
打开蛋形的链盒,可爱的曙光小姐,无辜地看着我。
我很心虚,可悲的可耻的可憎的其实只是我自己。我把项链扔到抽屉里再压上一大叠总结报告,看不见也就意味着忘却。这样放了两个月,直到上级传来指示,要我亲自押解几批犯人去几个不同的新劳改点,包括北极圈的新地岛。这一走,来回大概超过半年,在此期间,会有其他军官代理我的职务。
我没什么行李,没什么值得我带走的,只是打开抽屉时犹豫了。我清楚地穿过那堆厚厚的文件,看见它下面的东西。我不知道谁来代替我,也不知道这轮押解任务完成之后我还回不回得来,这条别人转托的项链我又该托付给谁呢?海因里希说不定已经死了,没有人再需要为它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再次弹开链盒,曙光小姐露出纯真的笑容。
真美。
其实我可以把链子还给她——
不!我啪一声合上盖子,把项链揣进了大衣口袋——到了北冰洋就把它扔到海里去,我一定会的!
一路向北,陆路换了水路,黑夜笼罩了所有的世界,可是我却在望远镜中看到一个焕发着美丽光晕的身影,我下意识地攥了攥口袋里的项链。
怦然心动。
它带我来找她。
她知道吗?
我不敢放下望远镜,生怕她下一秒就消失在我眼前。一手举镜,一手按着手电筒,A—B—P—O—P—A,A—B—P—O—P—A,我不知道她看不看得到,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我只知道,我头一次这么渴望向人倾诉,这么期盼她的回应。
她回头了。
她在记着电码。
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她真的明白!
她消失了!
噢天哪!
我正在四处寻找她的身影,却见她又跑了回来,还举起了望远镜。
我赶快放下手,让她在镜头中看清我的脸。只一秒钟,她又不见了。
阿芙罗拉!
我很难形容飞奔到她面前时的心情,我只记得我好像笑了……这不可能……我记得后来我明明冷冰冰地质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明明强迫她去伯朝拉,明明在她提着沉重的行李上巡逻舰时,袖手旁观……
我也很难形容当她在镇静剂的药力下昏昏睡去时我在想些什么,这次她面上很干净,可我还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蛋,给她盖好毯子,然后静静坐在她身边,在昏黄的小灯下翻着那些看不懂的德语书。
多么的美好。
就算这不过是漫漫长夜中短暂的一梦。
这个梦好热闹,在北极肆虐的风中,在甲板上一群黑色制服的水兵之中,阿芙罗拉一身米黄色的连衣裙穿梭来去,裙摆飘飘,我的目光完全没法儿移开,可她的白手绢儿还要不停地招啊招,摇啊摇,我的心都被摇乱了,当她差点儿滑出甲板时,我毫不迟疑地将她抱了回来。
我搂着那熟悉的腰肢,紧紧握着她温软的小手,陪着她漫步起舞。
啊我可爱的绿松树呀,
别在我头顶沙沙作响。
我亲爱的,
我漂亮的姑娘,
来爱我吧。
转圈儿,再转圈儿。
雪球花,雪球花,我的雪球花,花园里我的雪球花。
雪球花,雪球花,我的雪球花,花园里我的雪球花。
乐曲越来越激烈,我们越跳越快,她美丽的面庞在我面前飞速转着转着,重叠闪烁,我看不清她,更看不清自己身处何方。
我不知道从谁手里抢过一枝假花,一下子滑跪到她面前。
我亲爱的,
我漂亮的姑娘,
来爱我吧。
我气喘吁吁,真心实意地把花献了上去,可她却哭了。那一瞬间,我醒了。而我本来已没有心,为什么却开始痛了?
航程过半,巡逻舰绕过了卡宁半岛的卡宁诺斯角,停航补给。水兵们纷纷下船,我独自上岸转了转,一家很小的服务社里有几瓶劣酒,一翻钱夹才发现落在了舱里,再路过一所小邮局,当然还是悻悻地无法光顾,岸边有些渔民在卖烤鲱鱼,鱼烤得很香,包鱼的报纸更诱人。我直直盯着滴油的报纸,谁吃完一丢我就赶紧上去捡——
码头上的路灯很暗,我费力地站在电线杆下读着。
苏维埃正式承认以色列国……哼哼……
《共-产-党情报局关于南斯拉夫共-产-党情况的决议》……终于闹翻了么……
几个月前的新闻了,不过对我来说都是新的。
“大尉同志,能帮我拿下报纸吗?”我抬起头,阿芙罗拉抱着几份报纸,我瞅了瞅新鲜的日期,还是接了过来。岸上也没什么可逛的了,正要回船,却听见邮局那边的广播传来一阵歌声。
天亮前我又一次失去知觉,
门没吱吱作响也没有光亮。
我登时停住了脚步,专心听着,那个低沉的男声唱着:
只能依稀听见远处的声音,
孤独缠绕着手风琴。
只能依稀听见远处的声音,
孤独缠绕着手风琴。
嘀嘀——
“大尉,库兹涅佐夫大尉。要开船了。”阿芙罗拉提醒着。我没理她,继续听我的广播。
在曾经的路上继续前行,
再一次回眸来时路,
就像在黑暗之路寻找她,
到头来只是一无所有,
就像在黑暗之路寻找她,
到头来只是一无所有。
她站在我旁边静静地不吭声了,这样温柔的陪伴真让人感动。我为自己的无礼感到难过,“这歌我听了好多次,每次都差最后一段没听完。”
“为什么?”
“因为要拉犯人去挖煤。”
这是首新歌,电台《与歌曲相约》节目的开场曲,悲伤的琴声仿佛为我而作,歌词唱到了我的心里。
舰上再次吹号,旗兵冲我们摇旗。我不予理会,我一定要听完。我甚至恶毒地想,就这样,我永远留在卡宁诺斯角听广播,那些笨蛋警卫、神经病的水兵爱去哪儿去哪儿,至于舱底的两百多个德国鬼子就葬身海底好了。
嘀嘀——
“大尉同志,这歌我会,上船我唱给你听。”她说。
我一怔,“真的?”
“真的。来吧。”
返回巡逻舰,正好拉手风琴的水兵还在,阿芙罗拉哼了两句,他便伴奏起来。
在夜晚的田野,
呼吸也冰冷,
到处弥漫着苹果花的花香。
阿芙罗拉的歌声像她打电话时一样好听。
请不要忘记,
告诉年轻的手风琴手,
请不要忘记,
告诉年轻的手风琴手。
妈的间奏有必要这么长吗,该死的德国鬼子害得我每次都不知道到底要告诉手风琴手什么。“达瓦里希阿芙罗拉,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伴奏的水兵站起围着她一边转一边拉,他笑得十分讨厌,我走过来直接插在阿芙罗拉前面,水兵知趣地退到一边。
也许喜悦就在前方,
她还不知道你在等待,
你怎能在夜晚独自漫步,
没有她你如何入睡。
你怎能在夜晚独自漫步,
没有她你如何入睡。
“完了?”
“完了。”
“就是这样?”
“嗯。”
上当了上当了,什么没有她你如何入睡。我很沮丧,其实这种歌,还能指望它唱出什么真理?
“达瓦里希阿芙罗拉,能跟我跳个舞吗?”几个闻声而至的醉鬼凑热闹挤了上来,有一个直接去拽她胳膊,“啊”,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全他妈滚。”我怒了。
“他弄疼你了吗?”
“没有。”她扯了一下袖子。
“来医务室。”
“能不去吗大尉同志?”
大概是习惯了她一向的顺从,我命令着,“快点。”
她站着不动,只把袖子褪了上去,露出手臂上好大一团淤青。
“什么时候受的伤?”我有点恼火。
“不小心碰的。”
不对啊,“镇静剂?”我想起来了。
她抱歉地笑笑,好像这全是她的错。
怎么会这样?我学过战地护理,我给战友打过很多次,给自己打的更多,难道是我酒喝多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过几天就消了。”她倒是不以为然,“我先回舱了。再见大尉同志。”
“喂——”
“什么事?”她回过头。
“要不要,给你弄点儿土豆片?”我有些抱歉。
“不用啦,我不饿。”
笨蛋,是给你吃的吗?是给你敷了祛瘀的。
“当然,吃一点儿也挺好的。”她大概还是怕了我,迟疑地说。真是傻得可爱。
“算了你回去吧。”我寻思着给她弄点儿热水来敷一敷,结果她刚下舱很快又折返了上来,“下面正在装货呢。”
所谓舰船补给,包括了从甲板到舱底,盛满一桶又一桶的腌鲱鱼、腌鱼籽,阿芙罗拉住的杂物舱估计也被包围了。
“这是刚才厨师送我的烤鱼籽。”她递给我一个小盘,融化的黄油带出鱼籽特有的香气。
我一口就吃掉了,“还有什么?”我注意到她大衣口袋有点鼓。
“呃……在岸上买了两瓶私酿酒,您能不告发我么?”她语气怯怯的,可胆子却明明这么大。
她乖乖上缴了违禁品,这时舱下有人叫她,“阿芙罗拉,收拾好啦,可以下来啦!”她正要离开,我把她叫住了。
“您有什么事大尉同志?”
我看了看表,“能再陪陪我么。”
“好。”
我俩趴在船舷上,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脚下是不息的波涛汹涌。
“多么美的白海。”
“可惜太黑了,看不清楚。”
“夏天的时候,海上的冰还没化尽,明亮的阳光照在雪白的冰面上,海水倒映着浮冰的影子,蓝的天,白的海。”
“真美啊。”
“白色的海豚,白色的海豹,追逐嬉戏,翻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
“呵……”她轻轻发出一声赞叹。
“浪花飞到天上,化作片片白云。”
“您什么时候来过白海的?”
“这是第一次。”
“啊?”
我不再回答,是的,这些都是我的想象,在这无法挣脱的黑暗中的想象。我再次看了看表,“不早了,我送你下去。”
“好。”
“谢谢你陪我过生日。”就在刚才,我满28岁了。
“啊,生日快乐。”
走下舷舱的梯口时,船身剧烈摇晃,我俩都站立不稳,我一手拉住梯子,一手将她牢牢环住,这次不是她自己睡在我怀里的。
大概是遇到了冬季风暴吧,电力系统也出了故障,电灯闪了两闪灭了,呼啸的狂风,四下里乒里乓郎乱飞的碎片,整整半个小时,我都和她默默无语、紧紧相拥。
“我喜欢你。”我轻轻说。
“什么?”她根本听不见。
我的唇在她面庞上微微一触,不再言语。
有人为我歌唱,送我美食与美酒,陪我欣赏这世上最美的风景,陪我共渡这世上最残暴的风浪。
用普希金的话说,是的,我幸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