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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分离性遗忘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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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前的事,被我关在了记忆深处。
硬是要往前回忆,我能清楚想起的第一件事,是一个女人站在床边泣不成声,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问我,小朋友,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我看到他时,突然尖叫起来,挥舞的手在他脸上刮出一道血痕。
女人哭得更大声,被其他人劝走。接下来一群白大褂推着我折腾了一整天,问了一堆奇怪的问题,还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仪器用在我身上。
后来我听他们说到一个难懂的词:分离性遗忘症。我不知道它的意思,却把它记在了心里。白大褂们就此向那个女人解释了半天,然后用一句简单的话作总结:你儿子失忆了。
上了大学后,我才真正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分离性遗忘症(dissociative amnesia),属心因性遗忘,在没有头、脑外伤等器质性损害的情况下,突然失去对过去经历的记忆。被遗忘的记忆往往与精神创伤或应激性事件有关,只限于遗忘某段时间内发生的事件,称为选择性遗忘或局部性遗忘,对以往全部生活失去记忆,称广泛性遗忘。
分离性遗忘症的概念并不为人们所陌生,早在1945年,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电影《爱德华大夫》中,便有精神科医生帮助分离性遗忘症病人恢复记忆的桥段。
可惜生活不是电影,并非每个分离性遗忘症病人都能找回失去的记忆。但我知道,是我主动把那段记忆锁了起来,这只是我的自我保护机制而已。
接下来我在医院里渡过了一段混乱的时光。每天都要接受检查、和医生聊天、面对那个女人的哭泣与咆哮。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那个时候,我最害怕的是睡眠的来临。只要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我就会做上一整晚的噩梦。各种光怪陆离的扭曲人影每天都萦绕在我的梦境里,伴随着的是疼痛、窒息与恶魔低语的声音。
梦中也有一个白大褂,那个白大褂总是在笑,笑容把他的脸扯变形,嘴巴裂到了耳朵根,眼睛飞起来四处乱转。他会像溜狗一样给我套上绳子,白色的尼龙绳像巨大的蠕虫一样纠结着爬满全身,越勒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他每天晚上都会在房间里点满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中,拿笔沾满各色的颜料,在我身上画画。然后他给我穿上白裙子,用鞭子打我,我哭得越大声,他就笑得越大声。就算我堵住耳朵,那笑声也会穿透皮肉直达大脑。
有时候,梦里会出现另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那个人的脸上没有五官,像鸡蛋一样光滑。只要那个人一来,白大褂就会消失。那个人会帮我把缠在身上的蠕虫扯开,但我每次向他伸出手去,他就会变成一股烟消失不见。之后,白大褂又会回来,继续在梦里折磨我。
为了远离噩梦,我拒绝入睡,只要稍有困意,我就狠狠地掐醒自己。但那个可恶的女人却千方百计想让我睡着,甚至把我抱在怀里,强行捂住我的眼睛。我害怕得开始尖叫,拳打脚踢地逃离她的怀抱。每到这时候,她就会叫来那群白大褂,给我打上一针,我就会马上睡着。
第二天我又在饱受噩梦折磨后惊叫着醒来,然后拒绝入睡,白大褂就会再给我打一针。那种针药会使我的意识一整天都处于游离状态,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仍在梦中。这种在现实与虚无中无限循环的处境让我发起了高烧,烧退后,我倒是清醒了不少。我意识到这种恶性循环只会使我自己陷入绝境,于是我开始装乖。
我不再吵闹,每天一到时间,便安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黑暗使我恐惧,却好过被白大褂用针药强迫入睡。闭上眼睛并不代表睡着,我在被子里面狠狠地掐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嘴里死死地咬着被子一角。
这个方法效果不错,几日后,那个女人和白大褂都以为我已经能自然入睡。由于用被子堵着嘴,即使真的睡着,在被噩梦惊醒时也无法叫出声来。但我不管这个,因为我知道,那群白大褂对我做的事,比噩梦更加可怕。
一段时间后,包在我身上的纱布已经全部拆掉,白大褂也不再给我打针和检查。但这并不代表我的处境有所好转,新一轮的精神折磨开始了。
女人带着我换了一家医院,那里也有一群白大褂,但他们做的主要是和我聊天,也能解释为逼问。
他们强迫我说话,强迫我回答他们的问题,强迫我去想之前发生的事。以他们的话来说,广泛性遗忘症是极其罕见的病症,全世界至今也没几例。介于我还是个孩子,他们觉得我很有可能是选择性遗忘或局部性遗忘,因为精神创伤过大而产生了记忆混乱和自闭。只要加以引导或药物辅助,我就能重新记起来。
但我不愿意再打开那段记忆,我不觉得想起来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我现在会读书写字,会背唐诗三百首,会画画,会唱歌,还会写毛笔字。虽然写得不好,唱得难听,画得没法看,但我知道我会。
我唯一忘却的只是人而已。父母,老师,同学,邻居……他们所说的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我一个都想不起来。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只是不记得了而已,这对于我来说不重要。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防御机制,在心理学上被称为“美丽的漠视”。这种机制阻止了冲动,缓解焦虑,所以患者并不急于去消除它们,反而将之当作保护自己的屏障。
有一天,一个被其他人称为专家的白大褂来到了我面前。他把我关到一间小黑屋里,点上蜡烛让我盯着火苗听他讲话。我立即感觉到了脑海中的异样——我记得,这一幕曾反复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我堵住耳朵闭上眼睛,开始死命地尖叫。那个白大褂过来制住我,把我按到长椅上。我一口咬住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咆哮声,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叫来了其他白大褂,我又一次尝到了那种能把我困在梦境里的针药的滋味。我这才知道自己失误了,原来这个医院的白大褂们也有这种恶心的针药。
那天以后,我被单独关在一个小间里,每天都会被喂许多奇怪的小药片。第一次吃那些药后我吐了,吐得天晕地暗,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第二天开始,我在吃药的时候忍住奇怪的酸苦味,把小药片压在舌头底下。等那些人走后,我就溜到厕所去把在嘴巴里糊成一团的小药片全吐出来。
几天后,给我的药逐渐变少,这是他们认为我有所好转的征兆,我知道我已经成功地骗过了他们。
某日从噩梦中醒来,我听见屋里多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那个女人在哭泣着跟他讲话,男人似乎在劝解她。
男人说,把孩子关在精神病院不是办法,这样你让他以后怎么接触社会。
女人说,我得让我儿子恢复记忆,至少要让他记得我是他妈。
男人说,我答应过其哥要照顾你们母子,再这样下去别说孩子受不了,你也撑不了多久。先搬到我那去,我让人去美国请医生给孩子看病。国内的精神科不行,前几天你也看见了,一个外行还搞什么催眠,孩子差点被他给吓疯了。
女人不说话了,男人还在继续说服她。说他那里地方大,条件好,还会去找最好的医生。女人的声音里有些犹豫,但还是坚持说,至少得让我儿子想起我是他妈。
过了一会儿,我装作刚醒来,愣愣地看着她说,妈,我饿,想吃稀饭。
女人呆呆地看了我良久,突然一把抱住我大哭出声,像个孩子。
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站在屋里的那个男人,高大,强壮,一双眼睛透着精光,正牢牢地盯着我。
我打了个寒战,这个男人知道我在撒谎,但他并不准备拆穿我。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能够看穿他人的想法。这个过程是短暂却神奇的,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一块块地分离重组,然后还原为最真实的表情。即使那个男人始终保持着一副淡淡的微笑,但我仍解读出了他此刻心中的想法。
女人抱着我哭了好一会儿,男人过来安慰她说,孩子肯定早就认你了,只是这些天被吓坏了。刚刚经历过那种事,你又把他弄到精神病院来,这不是折磨他吗?
听了这话,女人脸上即难过又愧疚。她亲了我好几下,说妈妈去给你煮稀饭吃,然后就离开了。见她出去,男人坐到我床边,摸着我的脑袋说,你以后就是我家的孩子了,没人敢欺负你。以后就跟叔叔姓,叫沈言,好不好?
我躲开他的手,说,我叫洛言。
这个名字是我唯一留存的与人有关的事,过去的十二年在我此刻的记忆中就凝结为了这两个字。我能忘了其他事,但我不能忘了我的名字。我姓洛,我叫洛言,这就是我的全部了。
男人冲我笑了笑,他的笑容很难看,挂在他脸上四分五裂。他说,你很聪明,一点都不像其哥的孩子,倒像是我沈家的孩子。
后来女人端了稀饭回来,高高兴兴地喂我吃稀饭。男人跟她说这就去办出院手续,女人心情好,自然什么都答应。
当天我就离开了那个日□□我重复噩梦的鬼地方,两日后,男人开车过来,把女人和我接到了一座大房子里。
之后我管那个女人叫妈,在我上高中那年,男人正式成为了我的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