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江流clay

1、全文

　　“若声！若声！”
　　午后公园的斑驳树影下，一个男孩向着另一个男人跑去。
　　“什么事？”男人等着男孩跑到他的面前低下头去温柔地问他。
　　“若声，我看到一只蝴蝶，我抓不住他。”小小的孩子一下就撞在男人的怀里。
　　“这样啊。”男人抚摸着男孩的头，“那我们就给它自由好吗？”
　　“自由是什么啊？”男孩不解地抬头露出清澈童稚的眼神。
　　“自由就是能够自在地飞，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男人给了男孩一个简单却是意味深长的回答。
　　“就像爸爸一样对吗？“男孩问。
　　“……对。”若声看着孩子喃喃，那个人的确是自由的，他的心是没有人能够困住的。

　　大四那年，学新闻的若声找到了一家在业界颇有名望的报社实习。若声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尴尬的下午自己不小心把整杯的咖啡倒翻在了面前的那个的男人身上时的情景，那时候的若声只是觉得面前的人有些眼熟。后来他才知道，那个被自己弄脏了一身纯白色西装还对着自己温柔地笑着说“没关系”的正是前些年只身行走中东深入各大知名宗教组织凭借亲身经历撰写出大量精彩新闻报道获得国家新闻大奖的著名记者梁桐。
　　在所有新闻系的学生心目中，梁桐是一个神话。和所有崇拜偶像的人一样，若声对于这个传奇人物也充满了好奇。只是他没有想到，身为一名餐风露宿随意游走在恶劣环境和生死边缘间的人，梁桐看上去竟是如此的年轻开朗，至少外表上是这样。每天在报社里，抬头不见地头见地，遇到梁桐的大多数时候，若声看上去都是惶恐的。敏感如他，绝对有理由为了自己的一次失误耿耿于怀。反倒是梁桐，每一次都会对若声报以一个不浓不淡的安适笑容。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圣诞节的时候若声相处了两年的恋人向他提出了分手。理由有三点：第一，他太乏味；第二，他没有钱；第三，他觉得他的心里有了别人。前两条务实得可以，也还算是可取。不过第三条让若声或多或少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莫名其妙——自己的心里能有谁呢？
　　若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追究，因为毕竟大家都是男人。男人之间，为了感情上的鸡毛蒜皮死死活活纠缠不清，实在是有失风度。
　　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是若声踏足这个圈子的时间却不算短，好聚好散的道理是大家都明白的。所以若声只是一点头，说了句“希望你以后能够找到那个给你幸福的人”潇洒地放手了。然后，对方的回应是“你果然已经不爱我了”。听到这话若声当场獗倒，什么叫做“果然”，有没有搞错啊大爷是您老人家先不要我的啊。一翻白眼，若声头也不回径自离开了。
　　那年冬天很冷，圣诞节的时候下着雪。若声出了酒吧才想起自己没有带伞，在路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个愤慨竟然连一杯柳橙汁都没有点过就拍屁股走人了。饿着肚子顶着湿淋淋的头发钻进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若声买了一份关动煮站在店里的台前吃着。只隔了一层玻璃，外面的世界依旧清晰，却是完全没有寒冷的感觉。若声迷恋这一刻的奇异温暖，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平静心态，哪怕这只是简单的一瞬间若声都觉得分外难得。但是若声知道，一旦吃完了手中的事物，这一切就都又会结束。
　　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就一直浸泡在一种难以确定的缥缈的状态之中，尽管有许多恋人在身边陪伴过，但是其实他心里知道，他们都不是那个人，不是那个对的人。
　　曾经，有人给若声看过相，说，他是有大福的人，但是他会历经寻找历经等待，可是他足够坚强，在最后他会有一个与他理想相符的生活。
　　有朋友问过若声有没有破解命数的办法，若声说他忘记问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少年，还不足以信赖这些看似与科学无关的言论，所以是真的忽略和遗忘了。过去，若声从来都没有把这些话当过一回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其实是真的在按照着这样的轨迹行走。但是，若声没有挣扎，因为，除了顺其自然他也没有别的方法，与其杞人忧天不如好好地快乐地过自己的日子。
　　雪没有停下来的趋势，食物在吃完之前就已先冷却了。若声皱皱眉把它们送进垃圾箱，然后决定要回到大雪之中去，没有惋惜兀自坦然。
　　自动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人，若声没有回头，那个人却走到他身边轻而淡地向他问候：“圣诞快乐。”
　　若声转头，那个人温热的呼吸带着一点距离落在他的颈侧。
　　是梁桐。
　　梁桐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手中拿着墨绿色的大衣，就站在他的身边。
　　若声先是惊讶，而后微笑：“圣诞快乐。”
　　“一个人？”梁桐问他。
　　“对。”若声点头。
　　“对了，都听见别人叫你‘若声’，但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全名。”梁桐看着若声，他的眼睛很好看，漆黑的瞳孔中有海的气息，仿佛是能够散发出水蓝色的咸腥的气息一般。
　　“许若声。”若声看着他，觉得有一点点惊艳的感觉，但是他亦清楚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是梁桐。”那个人的笑是暖的。
　　“我知道。”若声说。
　　“你，还没有吃饭吧？”梁桐似乎在把话题引回开始的方向。
　　“对。”若声并不表示任何的排斥，在圈子里呆久了只要些许分子就能够知道一切。
　　“一起吧。”梁桐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所以也选择直截了当。
　　那一晚，若声去了梁桐的家。坐在宽大的餐桌前，若声看着梁桐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突然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定。他为他做牛排倒酒切蛋糕削水果，然后在洗过碗后递给他一杯热的白茶。若声不知道这个人是怎样知道他所有的喜好的，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没有丝毫紧张地坦然地接受着一个人对他的好。他突然发现，原来经过了人世流转过尽千帆，自己并没有麻木，只要见到了那个人，自己还是会知道的，无论他们是否相识，无论他们在一开始是否彼此就深刻了解。这一切是既定的宿命，汹涌如同潮水，无法抵挡。
　　抚摸，亲吻，拥抱，律动，疼痛，快感……一切一切，自然而又美还。梁桐是个温和的人，从外表到灵魂都是。那一夜他们看着彼此的脸，同时失眠，却是无言。
　　天亮时候梁桐伸长了手把若声揽到胸口，若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伴随着缓慢的声音诉说他自己的过往。
　　末了，梁桐说：“若声，小若，我爱你，在不知不觉间，不知道原因，不在乎最终的结果，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若声说：“桐，你要知道，我一无所有，亦或许会让你也一无所有。”
　　“你并不是一无所有。”梁桐吻他的颊，说，“你有一颗洁净的心灵，即使它看上去是这样的冷然清淡，但是我却知道。”
　　若声问：“你怎么知道？”
　　梁桐回答：“用我的心，从一开始，我们的灵魂就互相吸引。”
　　下一刻，若声就流出泪来。他从来不知道，听上去如此虚假的一句话居然就这样触及了他的灵魂。
　　“小若。”梁桐抱着他，说：“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若声觉得很可笑，但同时有觉得宁静而又和暖。若声告诉自己说，没有关系，他可以相信他，如果失败了，大不了从头再来过。
　　第二天，梁桐走了。床头放着一只信封，若声打开来，只是一串地址。若声找到了地址上写的地方，然后他见到了一个小男孩。照顾男孩的阿姨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他交给了若声。若声亦没有过多的疑问，当孩子拉着他的手的时候，他突然明了，梁桐是真的决定要和他一起度过剩余的生命了。
　　孩子叫梁小，很简单的名字，是梁桐的儿子。其他的若声一无所知，梁桐也没有解释，但是若声完全没有介意，他带着他的孩子平静度日，在他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梁桐都在外面奔走，为了照顾小小，二十五岁的时候若声辞了职。这个在许多人看来难以接受的抉择在若声看来再自然不过，若声无发找出自己选择眼下这种生活的原因，他只知道，他心甘情愿。
　　梁桐在的时候，他们彼此担当；梁桐离开的时候，他和小小一同等待。若声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够拥有眼下的生活，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是能够如此素淡的。他总是在等待，但是，难得的是，他甘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了昆曲，然后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梁桐寄给他的一套《牡丹亭》的影碟。听到“相看俨然”的段子时若声流泪了，他终于知道，许多时候，许多事情的决定，短过一场烟花。梁桐每路过一个地方都会个他寄一样东西，若声喜欢这种惊喜的感觉，但他更喜欢梁桐从不预告的归来。若声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等待会是如此地美丽。
　　某个下午，若声路过一家书店，无意之中他翻开了一本书，然后他看见了一句诗，桐花万里丹山路。突然地，若声就感到了悲伤，那是一种完满的悲伤，仿佛见到在夜间诧然盛开的牡丹般的。若声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又是因何而起，但是却并不恐惧。若声觉得，自己像是一快落河水中的玉石，在等待和团聚中变得温润柔和。朋友说若声的等待已经变成了一种可悲的习惯，但是若声自己知道这并不是习惯。他是真的感到了满足，虽然这种满足有时候甚至是毫无根据的。
　　梁桐在天上飞来飞去，在若声三十三岁的时候再也没有回来。他的身体伴随着那些钢铁的碎片，永远地沉入了海水。收到讣告的时候若声竟然丝毫没有感到哀伤，他只觉得梁桐是走到了他自己的结局。梁桐离开之后若声和小小继续着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生活，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似乎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但是这一切在若声眼中，理所当然。
　　小小一天天地长大，他真的是梁桐的孩子，随着时光的推移他和他的父亲越来越相似。若声尽自己所能地教他一些他会的东西，但是却并不约束他的天性。因为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如此飞扬的人。所有人都觉得若声是把他当作了他父亲的替代，但是若声知道，他们从来就是不一样的。在他心里，小小也是他的孩子。
　　生活依然继续着，按照着若声期望的轨迹。偶尔地，若声也会觉得奇怪，但仅仅只是为了生活中那份一成不变的，心甘情愿。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小小终于将要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家庭。婚礼开始前，作为男方唯一的家人，若声独自坐在教堂的坐位上看着精致的鲜花和明亮的彩色玻璃的时候，小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坐到他身边。
　　小小轻轻握住若生的左手，说：“若声，谢谢你。”
　　若声摇头，然后说：“你很像你的爸爸。”
　　小小点头：“我知道。”
　　然后梁小把一只丝绒面的小方盒子放到若声手心：“这是我给你还有爸爸的。”
　　若声打开它，是一对白金的指环。
　　刹那间，过往如电影胶片般，一幕一幕，自他眼前流过，最后停留在那个雪夜，街道上人头攒动，他独自一个人安静观望，然后他走近他，他对他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全名。那一瞬间，他第一次感到他灵魂的温度，感到他的灵魂被他的温暖照亮。
　　然后，他终于明白，那些心甘情愿，不过是，情到深处方转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