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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我生来就注定要成为慕容夫人,与他并肩作战。
      自我小时候起,所有人就都这么认为,程谨之与慕容沣,是天生的一对。
      而我,从第一眼看到他起,就知道这一生我必与他祸福相倚、生死相随。
      我的爸爸和沛林的爸爸,是歃血为盟、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程家军为慕容家立下汗马功劳,慕容家的半壁江山上,一半是我们程家的血汗和牺牲。
      我与沛林在军中一起长大,伴随着我们童年的,不是青梅和竹马,而是炮声和硝烟,我就在这硝烟中长大。我常年穿着利落的男装,手里的第一件玩具就是爸爸的手枪,没有一般女孩子该有的漂亮裙装和洋娃娃,却也仿佛是理所应当。
      枪林弹雨,血雨腥风,我不是生来就不怕,但每次看到沛林镇定自若的模样,我便决意不能输他,绝不能让他小瞧我。
      那时我们年纪还小,有一回战况特别激烈,沛林不走,我也不走。炮火声中沛林看着我说,“谨之,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军中将领那么多子女中,只有你会在这种时候赖在战场上。你大概是没长胆子,所以根本不懂得害怕。”他语气揶揄,可眼里却流露出欣赏。我只瞪他一眼,转头去看那隆隆的炮火,敌军行进的路线,可嘴角却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沛林,你怎会知道我早就想好了,慕容夫人,怎么能害怕炮火和枪弹?我不能像妈妈那样,我要做一个能保护自己,能在任何时刻站在你身边的女人。将来的每一场战役,我都会在你的左右,甚至和你一起冲锋陷阵,不离不弃。
      不打仗时,慕容督军会带我们去打猎,我总与沛林比谁猎得多。那时候的我,在他面前处处要强,绝不肯矮了半分去。旁人总说我性子太倔,居然敢跟四少拗着干。只有信之知道我的心事,偷偷望着我取笑,我才不理他的揶揄,抬高下巴向他笑回去。
      我的枪法本不在沛林之下,卯足了劲要赢他,结果居然不分伯仲。沛林不说什么,却冷着脸令他的侍卫家平去偷督军最好的枪来练习,家平哪有那胆子,急得快尿裤子。我心下了然,偷了那枪来交与沛林,他仍是冷着脸,甚至不肯说一个谢字。后来再去打猎,我总故意输一点,还暗中相助,叫他总得第一,果然再一同出猎时,他兴致高昂,再不冷着脸了。我只抿着嘴偷笑,信之迷惑,“你输给沛林了,居然会笑?”
      我与沛林那么像,可我的哥哥信之却是个例外,一点不像我爸爸——南征北战的程大统制的儿子,却像个婆妈的保姆。每回打猎归来,信之就像个娘们似的露出喏喏之色,责备我血腥粗野,一点不像个千金小姐。我把死兔子往他身上一扔,惹得他气恼地又蹦又嚷,然后拉着沛林一起大笑着跑开。
      多年之后信之问我,他不懂为何沛林不能为了尹静琬放弃江山社稷,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了少年时的那一幕。我理解沛林,可我无法向信之解释。沛林是喝狼奶长大的,他的血液里流着狼的血。北地的雪狼,如何跟一只羔羊解释为何不可为亲情友情、儿女私情而放弃野心、抱负、天下。只因我们根本不是同一种族,语言不通。但我和沛林是,他的眼神才动,我便已猜出他的心思。
      只有我了解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也只有我,可以帮助他,给他他想要的。
      我不是那些普通的千金小姐,只知梳妆打扮、家居装饰、使小性子攀比争风。我自小勤奋钻研和关心的是骑术枪法、行军布阵。芙蓉面,却是戎装丹心。
      我出席爸爸的军事会议、收集情报,每日关注的军情,不比督军知道的少,每有难题,督军常先向我征询意见,后去问沛林,众人因此笑称我为“女诸葛”。爸爸也笑说我若是个儿子,他定会把我培养成一个大将军。我骄傲一笑,当大将军岂不如探囊取物。可我更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人的心。若得到这颗心,给我半壁江山也不换。
      酒过三巡的家宴上,督军自豪地说起沛林自幼时起即令众人皆知的鸿愿——齐家、治国、平天下。众人齐声夸赞,沛林但笑不语,目光中却透出焰炬般的光亮。督军问起信之,哥哥带着儒雅的微笑说,“愿治病救人。”真是奇怪,兵者,凶器也。耳濡目染在军阀家庭里,却怀柔天下,志愿救人,岂不讽刺。
      爸爸黯然皱眉,我知他忧心事业后继无人,便站起身道,“谨之愿子承父业,为四少的左膀右臂,不离不弃。”
      “好个不离不弃!”督军朗声大笑,转头道,“沛林,有女中诸葛为伴,你可愿意?”
      众人讪笑,我颊上发烫,但双眼却一直看着沛林。他稍愣了一下,很快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我敬酒,“沛林荣幸之至。”
      督军捋着胡须,看着我点了点头,与爸爸相视而笑。
      丁零一声,我仰头喝干杯中的酒,喉咙里一片爽辣。在沛林的注视下,终是禁不住赧然垂睫,心头却是无限欢喜。
      自然的,如果与我程家联姻,对督军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想当初督军把他的三女儿许给常统制的儿子,可不是因为三小姐和常公子两情相悦!身处沛林这样的位置,他也早知道他的婚姻必须物有所值,而我程谨之,无疑是军中所有将领女儿中,能带给他最大利益的人。更何况,我知他信任我、欣赏我、视我与旁人不同。若我真是个普通的军中千金,他又如何能应得如此爽快。方才他看着我时,眼中的那抹笑意并不是逢场作戏。
      多年经营,初战报捷。

      督军遇刺,沛林远游,徐常二人趁机发难,其他将领竟只作壁上观。危机四伏中我强撑大局,为沛林争取时间。徐统制拿枪指着我时,我只想,绝不能让开,只要我一让,沛林便万劫不复。千钧一发中沛林及时赶到,这一回他终于肯向我称谢。我扬眉而笑,这一声谢我当之无愧,但其实也无须挂怀。来日方长。
      尹静琬不期而至,似乎与沛林颇有渊源。长大后的沛林有很多女人,但我知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上过心。这个突然出现的尹静琬,又能有何不同。即使她美得像枝擎在雨意空濛里的玉兰,又如何比得上带着危险硝味的刺烫火花。沛林是一时新鲜而已,我玩味地笑看这个女子,猜她何时会成为那些过眼云烟中的一朵。慕容四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可以仰望的。他是烈焰,也是寒冰。你小心或者不小心,都会让你遍体鳞伤。
      尹静琬中枪,沛林却先失了魂,那副狠绝忧急到不顾一切的模样,自慕容夫人去世后我再未见过。
      于是我知道,我竟错了。
      他二人演了一出好戏,尹静琬这样的柔弱女子,竟助成了沛林凶险的棋局。徐常被除,大功告成后我才知晓一切。而戏终人不散,沛林已无法自拔,只剩我后知后觉。
      刺骨的风惊出我一身冷汗。怎么会?怎么会!
      十多年朝夕相对、苦心孤诣,竟比不过一次惊鸿一瞥的偶遇。这莫测的命运,究竟打算作何安排?不,我岂能让命运替我安排,我自小就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得靠自己争取。不择手段地争取。更何况,我是谨之,是沛林答应过与我不离不弃的谨之。
      可沛林却说,“你误会了,我从来只把你当妹妹。”
      万箭攒心。
      误会?原来这么多年的感情和付出,危机中的舍身相助,竟统统出于误会?那些没有明说,但一直在你我心中流动的相通、相知、相偕,也都是误会?多可笑,你以为我是谁,可以这样哄住我了事。当日在老督军面前,你不也胸怀天下、心有会意地望着我笑。是的,你有多聪明就有多冷酷,你在装糊涂。你居然会有为了谁开始与我装糊涂的一天。

      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他,他一把推开我。
      我仰头大笑,“你为何不干脆一脚踢开我,叫我永远不要靠近你。却只看着我说,我是你的好妹妹?”
      你实在太会谋划。

      我看着他冰冷的眼睛,指尖轻颤,二十年来从未如此惶恐。即使那一年雪夜行军迷路,被群狼包围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冬天的风刀刃般刮过面颊,可我觉得那寒意只从心窝里一点点渗出。
      我想自己该怎么办,难道把他关起来,叫他永远见不到那个女人?
      我自小心高气傲,此刻却如乞丐般软弱地望着他,求一点怜惜。可他看着我的眼睛,却没有一丝温度。
      银牙咬碎。
      慕容沣,下辈子你做女人,我做男人,我一定不会让你爱上别人。我要你只能爱上我,只能看着我!
      多年构筑,原来竟不堪一击。

      “感情不能勉强,你看开些吧。”信之看着我,目光中透出悲悯和哀伤。我知道,他想到了自己,他对尹静琬的感情,唯一能做就是强迫自己放下。

      会甘心就这样放下的,那只因未到情深处。
      你怎会明白,那些从幼年时就开始的仰望和设想,那些日日夜夜、点点滴滴汇集积淀的欢喜,那么无它的浓烈感情,长久以来笃定相守的信念,一旦灌注了我的整个身心,如何放开?

      泪撒枕畔,茶饭不思,寻死觅活。这样为情所伤的戏码不会在我身上上演。我是女子,在感情上自然不是铁石心肠,亦不会像男人那样——“不就是个女人么,哪里还找不到”。我的心是沛林的,此生此世,不作二想。只是伤过痛过,我便放下这份脆弱。战斗还没有结束,我可以战死,但绝不能认输。
      沛林,你是一时糊涂了,你怎么可能不爱我,就像一头狼,它怎么可能不为血腥味所吸引和召唤,即使沉醉在温柔安宁中,那也只能是暂时。所以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注定要和我在一起的。等时机到了,你就会想明白了,你就会主动跑来找我。别忘了,我与你流着一样的血,你的心思,我比你更清楚。
      我知道,沛林是我的,早晚是我的,必定是我的。这是宿命的姻缘。
      谋定而动。我要做的,只是等待。

      徐常被除,而沛林负我,当年在老督军面前的约定已经被他作废。情势如此转变,我知如今表面风平浪静,但他下一步要对付的就是程家。
      我劝爸爸出走,惟有如此才能保全自己。
      爸爸还有所犹豫,“我为老督军征战半生,四少他无论如何也应顾念旧情……”
      “爸爸莫要糊涂,那常公子还是三小姐的夫婿,四少不也一样斩草除根。” 我知沛林若对付我们,也绝不会手软。爸爸叹气,只因他明白我说得对。
      汽车开出督军府,我并未转头。沛林,后会有期。
      名义上,我们告诉别人要卸甲归田,可实际上我决意保存实力,更加勤奋练兵。
      果然重逢前的等待并不算久。北方局势未稳,南方又战场失利,乌池被围,沛林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爸爸问我是否出手相助,我笑,那是自然。大事临头时,我绝不会因私人感情冲昏头脑。即使沛林负我,关键时我仍与他站在一起。只是雪中送炭,须得到最危急的时刻才最有价值。于是我坐看他一步步走进绝境,方才出手。
      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交易,沛林当然也深谙此道。程家军若相助,不仅可解他燃眉之急、平定江南局势,就连天下,也唾手可得。
      连城易,贾天下,毕生夙愿得偿。
      他要做的,只是娶我而已。
      我知沛林会犹豫,但不会太久。

      如我所料,沛林决定与我做这买卖。他终是负了他深爱的女人。

      乌池之围得解,逐鹿天下的道路再次打开了。
      军士们欢呼雷动,我自然也十分欣喜,可沛林却在万人的欢呼声中,怅然若失。

      爸爸说,沛林对尹静琬所做的令人齿寒,要我当心。我也想,我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可当我披上婚纱走向沛林时,却明白无论结局如何,我不会后悔。沛林不管如何意难平,可不也望着我笑,就如当日在老督军面前一样。我也望着他笑,灿若春晓。我终是走进了幼时的梦境里,这一生又复何求。
      沛林所易者,天下。我所易者,一人心也。
      那一纸通告泄露了沛林的背叛,尹静琬决意离开。我知她虽弱质女子,却铮铮傲骨。若她不是,我也赢不了这么彻底。同样,若沛林不将江山放在前面,我也没有机会扳回这一局。说到底,这都是沛林自己的权衡和决定,我不过适时点拨了下棋子。
      看着被找回的尹静琬苍白的脸,我知她已是死过一回了。她的这段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竟觉得兔死狐悲。
      沛林也明白,他们缘分已尽。他怎不知尹静琬刚烈,当初却还抱有一丝侥幸。可叹这世上哪有双全法。江山和美人,英雄气和儿女情,你有所得,必有所失。
      那么我之所得,我之所失又是什么。
      我助尹静琬离开,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苏樱,但我从未想过伤害她。不光是因为杀她无益反损。只因我从她身上也看到自己,一样的决绝,一样的不能回头。可我绝不能对她心软,她那么傲然,自然也无需我的同情。
      给她十万,送她去法国,这些都是沛林当初的计划,我只不过代他达成,尹静琬又如何能恨我。莫怨东风当自嗟。
      尹静琬,恐怕你没有懂得什么样的人才能和沛林站在一起,他将给你什么,而那些又是否是你所想要的,才会年少轻信,误托终身。

      可我不同,我清楚我要面对什么。
      沛林,兜兜转转,你终于知道不能没有我,我本就应和你站在一起。来日方长,那失却的痛楚终会被岁月抚平,那心上滴的血也会在年年岁岁的相濡以沫中渐渐干涸。百炼钢也能化为绕指柔,你终有一天会爱上我。

      我将为你出谋划策,助你攻城略地。或者我也可以只做个平凡的妻子,回家时,为你沏一杯茶;夜深时,为你披一件衣。即使平淡如水,可也相敬如宾,转眼就是百年。
      兰柯一梦里,我甚至做好准备,与你一同冲锋陷阵,即使战死疆场,奈何桥上也是同去同归。
      可是这样壮烈美好的结局并没有发生。
      所有人只看到,慕容夫人与四少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家里的兰花从来没有断过,它们出现在任何地方。我常看着它们发呆,心里已将它们砸烂了千百次。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那不能减少沛林维系其中的分毫思慕。

      我还是算错了,沛林至始至终不曾爱上过我。他也没有一天能够忘掉心上失掉的最柔软的那一角。
      最初的几年,他甚至暗中谋划,想要过河拆桥。我怎不知他的狼子之心,也早料到会面对的种种龌龊。我殚精竭虑、辛苦周旋,连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小心思量。好在第一个孩子的到来让一切消弭于无形。我始终不知他心中是怎样想的,但他渐渐放下了明里暗里的动作,仿佛他从来都真的视我为他的妻子。只是他看着刚出生的孩子时,眼中竟不是欢喜,而是无法掩饰的落寞。

      我常独坐在沙发上看那盆天丽,它永远在向我挑衅。而这有着高高屋顶的华丽房间,也如神仙洞府般,终年都没有一丝世俗的热气。

      一次看到兰嫂和她的丈夫亲亲热热地分吃一块饼,靠在一处喁喁私语,蓦地竟满心酸楚,关上门止不住泪流满面,却只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这样俗世夫妻间最平凡的一幕,沛林从未给过我。

      泪水再流不出来时,我还是擦掉泪痕,去做我光鲜照人、八面玲珑的慕容夫人。即使内心在哭,可我的脸上也要挂着最灿烂的笑容!
      我可以战死,但绝不会认输!

      那盆永远不会消失的天丽开了,又一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变。
      只是今年的雨前龙井特别清香,光在红泥小炉上嘟嘟地沸腾着,就已让人醉了。
      阳光照下来,洒在我手中的针线上。谁能想到,当日飒爽英姿的女中诸葛,今日竟做起了女红。只因一月前的难产,差点让我再无法完成这只小袜子,今日便更加勤勉缝织。

      一月前,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沛林,他竟从千里之外的驻地连夜赶回,并没有进房看我,只合衣在客厅沙发上等到母子平安的消息,便又匆匆返回。
      据说,他只是碰巧回来取一件紧急的文件。

      今日他还是一言不发地做自己的事,我早已习惯他的沉默,习惯到麻木。可这次,却似乎有不一样的地方。
      他从案牍中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我。
      他开口,声音极缓,仿佛每一字都说得很艰难,“谨之,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想,这些年,我欠你太多。我负了静琬,也负了你……”他的咽喉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我知你恨我怨我,这么多年,是块石头也该揣暖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是有心,我实在……”

      我怔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一股喜悦遮天弊日地刚涌上来,又立即被深深的悲凉冲得无影无踪。
      我沏好茶,端过去,短短几步却像踩在刀尖上,“不用多说,沛林,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我并不委屈,我很开心。”
      我露出那一直保护自己的笑容,泪水却讨厌地流下来。
      我终于知道我之所得,和我之所失是什么。
      我知这一生都再无希望。
      又想起少年时,我与沛林那样像,如今我们还是这样相似。看不透、得不到、放不下。
      竟是两种相思,一处闲愁。

      滚热的氤氲雾气中,我看着他的眼睛,也蒙了一层水雾,他的模样再也看不清了。
      就像我这一生,总是离他这样近,又始终隔着一层雾般的迷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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