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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冲寒梅花灿烂红 ...


  •   “花姐姐!”谷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
      花著雨一扭头,却是谢孤桐终于到了,一身黄衫,在冬日的一片惨淡中缓步走来,忽然地,就给了花著雨一种经霜老菊的感觉。老菊枝头抱霜死,在这样的季节里,无疑,是更显得孤傲了,更显得瘦硬了,然而,比起曾经有过的枝头怒放,毕竟,还是憔悴了。
      谢孤桐真的是憔悴了。薄薄的脂粉下面,几乎可以看得到经风经雨,渐渐零落的色泽。她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花著雨面前,却又没有看她。她看的是,前方不远处,某一块生相怪诞的岩石。那岩石侧边,欹着一枝梅花。好象是一枝早梅,最尖上的一枝,已经结起一颗艳红色的蓓蕾了。花著雨也在看着那朵蓓蕾。那蓓蕾承受不起四道目光的压榨,便有一片沉默从微微裂开的花心里,汩汩地流淌出来。八年的时光,便在沉默中,按不住地,浮出了水面。
      八年呐。最花样年华的八年呐。不知道如此人生,又能有几个这样的八年?记得当时年少,打马洛阳道,只觉春风无限笑。如今呢?那笑声虽然飘扬而上,却终于承受不住地心的重力,从空中跌落下来,碎裂成落英谷凛凛的阴寒气。或者,在八年之后,两个人本就不该再次相会?本就不该在这样的落英谷中,面对面的,再去重新感受那一段美好的时光,从手指缝间残酷而又决绝的流逝?
      “花姐姐,”谢孤桐终于道:“你又帮了我一次。若不是你一口应承下来,这一次,我难免又要重蹈先父覆辙。”
      花著雨淡淡道:“左右我无法无天惯了。便认了,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可是你明明知道,是谁杀了他,”谢孤桐忽然道:“是谁杀了陆上元?”
      花著雨默然。这个问题,她倒确实是知道的。那个杀了陆上元的人,显然就是没影子的首脑。就是他利用如意丝控制了陆上元,令其神色不动地自断了心脉。然而问题又在于,这个首脑,又是谁呢?所以这个答案,她知道了,也就等于不知道。这是其一。其二,她已经答应过那个没影子,决不外泄他们之间的任何谈话内容。所以现在却教她如何回复谢孤桐?然而如果不回复,她和谢孤桐在八年前就一见如故,以至于当此之时,谢孤桐还仍然对她信任有加,而她若还在这个问题上推推托托,又怎么对得起谢孤桐呢?
      花著雨很矛盾。但是这个矛盾并没有能困扰她多久,因为有人替她破开了这个局。山谷中,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说:“杀了陆上元的人,就是我。”
      顾少康一身白衣,从谷口转了进来。经过八年的时光磨砺,他脸上已经磨去了初遇花著雨时,那种年轻人的倔强傲慢。取而代之的,则是成年男子的成熟与从容。他微笑着,走向两个与他都有莫大关系的女人。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脸色发青,而另一个,则完全莫名其妙。
      谢孤桐的脸色青了以后,又变成了白,道:“果然是你!”
      顾少康笑道:“果然是我?谢大庄主原来早就怀疑上我了?难怪朱三笑调查出来的好多案情,我都不知道呢。啧啧,澄江春水,果然名不虚传!”
      谢孤桐冷冷道:“顾少侠过誉了。我也只不过是将所有的怀疑对象都罗列了一遍而已。大凡江湖作案,不过三种可能,情、财、仇。若说到财,未央山庄身为江南第一庄,打击她,自然正中不少江湖势力的下怀。但显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除去家父,再除去我,这偌大一个庄子,最后,究竟会落在谁的手里?”
      顾少康摇了摇头,道:“原来我还夸错了,你也只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而已。天地良心!顾某人虽然一文不名,又很没出息地作了未央山庄的入赘女婿,就算今后跟你有了孩子,也只会姓谢而不姓顾,但是,洛阳顾家出来的人,恐怕还不至于眼皮子这样浅,至于看上你的什么破庄子——这一点,假如你不信我的天地良心,花女侠正好在此,可以作一作旁证。”
      花著雨早听得呆了,也不知道是这两个人神经错乱了呢,还是自己疯了,忽然听到顾少康提起自己,结结巴巴道:“我……作什么证?你俩……怎么了?”
      顾少康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我就是没影子的主人?如果说,江湖都在我掌握之中,我还会在乎她谢家这什么破山庄?”
      “二师哥,你胡说什么?”花著雨总算缓过一口劲来,道:“你就算是跟谢姑娘绊嘴,也不能这么瞎七八说呵。”
      顾少康叹息一声,道:“还是小师妹对我好。尽管我落在你眼里的疑点,其实比落在谁手上的都多,你也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我。哪象这位谢姑娘,随便找到一个完全错误的理由,便来怀疑她老公?对了,小师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额上的这朵梅花很漂亮?”
      花著雨蓦地呆住了。
      顾少康的声音忽然纯净得近乎透明起来,轻笑道:“是什么人那么没眼光?我的意思是,正是你点上这朵梅花,才非常漂亮——小师妹,你知道么,我那样说的时候,其实说的就是自己。在那个时候,我怎么就那么没有眼光呢?”
      花著雨浑身轻颤,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听谢孤桐冷笑道:“原来你一直喜欢的,就是花姐姐!怪不得那日做寿,我来了,花姐姐反倒跑了。顾少康,我可要说,你的眼神真的是很不好呢!”
      顾少康点了点头,道:“是很不好。后来我仔细想了想,除了怪我自己眼神不好之外,也还得怪,小师妹来的时候太不赶巧。她怎么偏偏是那个时候来了呢?为什么不早一点,又或者再迟一些,而偏偏就是那个时候,来了呢?偏偏就赶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来了。”
      “那个时候,”顾少康又摇了摇头,道:“说出来,你们两个丫头片子恐怕都不会相信。正是那个时候,我父亲,在杀我。”
      花著雨微弱地问:“为什么?”
      “因为在我父亲未过世之前,没影子的主人是他,”顾少康叹了口气,道:“他早年练功伤了真气,那一年做寿,其实就知道已经活不长久了。所以,之前不久,他跟我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宣布说,让江湖上闻之色变的没影子,其实就控制在他手上。并且,因为我大哥不是能人,不适合操作这种很可能会玩火自焚、最后不免遗祸洛阳顾家的技巧活儿,所以,他要我来接管没影子。”
      “想那个时候,我才多大?”顾少康的目光透过山峰,射回了他杳不可及的年轻时代,轻轻叹道:“也不过就象现在的你们吧?男人家长得迟,都二十好几了,还一肚子的清高孤傲,自以为天下独绝、人间无二。在那个时候,我也算是在江湖上有了点名气,一手暗器洒得风雨不透。嘿嘿,风雨无忧顾少康,你说他怎么肯沾手这样阴暗潮湿见不得阳光的事业?”
      “我父亲又说,你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接管没影子;第二,当然就是被没影子的刺杀了。因为他不能允许一个知道了没影子的秘密、而又不是没影子的人活在世上。这显然不利于没影子今后的发展,”顾少康微微一哂,道:“也许你们不信,我那个时候,倒是宁肯接受被刺的。所以,就有了后来洛阳郊外的一幕。在那之前,那天晚上,在我作了那样的选择之后,我父亲说,如果我能够破解没影子的第一次暗杀,他就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让我重新再作选择。”
      谢孤桐冷冷道:“于是,第二次,你便选了做没影子。”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顾少康微微苦笑,道:“虽然老实说,如果事情就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发展下去,最终我会选择什么,也是一个疑问。不过当时最要命的是,我父亲后来又补上了一句话。他说,如果你有机会作第二次选择,你就会体会到没影子的威力实可以慑服一切。”
      顾少康摇摇头,笑道:“我父亲那时候六十岁,是个完全务实的年纪。所以他说的话,也是很务实的。他的意思是指,如果我侥幸从没影子的打击下生还,就一定会体会到生命的宝贵,以及失去生命的悲哀。但不幸的是,我那年才只二十四岁——二十四岁意味着什么?总有那么一点抹不去的浪漫?所以我是这样理解的,那个突然杀出来的小师妹,其实就是我父亲所说的那种能够慑服一切的没影子。”
      顾少康叹息一声,又叹一声,最后又叹道:“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有现在一半的见识,我也就会懂得,一个敢将自己身上最最尖锐的矛盾画在脸上的人,她就根本不可能是没影子。”
      花著雨颤声道:“你一直……都当我是……没影子?”
      “不幸的是,”顾少康道:“就算我把你当成了没影子,也不能控制自己迅速地被你吸引。我后来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当情感与理智背道而弛,我们这些自认为很聪明的人,却总是宁愿相信那后天的、有限的理智,也拒不听从本能的召唤?想想那个时候,在那种沉沦与得救的最后关头,我的本能是多么迅速地就发现了,我今生今世,唯一的救星呵……”
      “但是我的理智却拒绝那朵梅花。我的骄傲也拒绝,”顾少康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对这个误会的抱憾呢,还是对曾经年轻过的嘲讽?他继续道:“我只知道我可以被父亲刺杀,也可以被迫作另一种选择,但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落在这样一个温柔的陷阱里,而心甘情愿地,被没影子慑服了,而再去做出选择。我绝对不能让我父亲就那么轻易地,预言了一切,就那么轻易地,抹杀了我骄傲的自我。”
      “最糟糕的是,”顾少康道:“有时候我还忍不住想到,万一,你不是没影子呢?如果你不是没影子,我就又可以爱你了。所以那个时候,我还不仅仅两难在明明爱你,却又不能爱你。同时还让我左右为难的是,说不定可以爱你,又说不定不能爱你。嘿,那时候的我,挣扎得可有多苦!”
      花著雨微微颤栗着,眼前忽然晃过,洛阳近郊的那个旅店里,顾少康在即将吐露心迹的时候,突然往自己脸上,扫下去的一巴掌。
      “很可怕的一个误会,不是么?”顾少康笑道:“小师妹,我就那样错过了你。当时还自以为得计,以为终于赢了我父亲。可笑我父亲也以为他赢了我,因为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与你的战争中了,而再也没有心力与他对抗。不久之后,我就答应了他,作出了在他认为,我应该做的那个选择。”
      “其实,我这样选择,也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顾少康苦笑了一下,道:“小师妹,你放了陆上元,就只为了问我几句话。难道我就没有好奇心么?难道我就不想知道,那个勾去了我三魂六魄的小姑娘,到底是不是没影子么?就只为了这个,我也注定了要成为没影子,哪怕是要付出一生一世,都再也见不得阳光的代价。”
      山谷内一片沉默。良久,顾少康又道:“结果当然是我错了。令人吐血的是,虽然江湖上的头头脑脑们几乎都是戴着面具的没影子,偏偏你却不是。但那个时候,谢姑娘已经来了。她又生得这般美貌,我不免又再错了一次。心想着,错了就错了吧,难道生在这样的江湖上,不是本来就是一场大错么?”
      “只可惜,我又再一次的错了,并且愈来愈觉到,错得非常可怕,”顾少康微微叹息,道:“你的声名,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出乎意料地响亮了起来,愈来,还愈响亮。只是在那时候,我才隐隐意识到,原来不做一个把自己藏得无影无踪的没影子,在这样的江湖上,竟也有活得豪迈自在的可能。真是的,谁能料得到呢?本来,每当我多见一个面目全无的没影子,你的那朵梅花就不由自主地,要在我心里更红一分,更艳一分。到了那个时候,它就不由得更加艳红,红到已经化成了我的心血,与我的心,再也分不开了。”
      “糟糕的是我却已经成为别人的丈夫,还是入赘的,”顾少康微微摇头:“只有未央山庄赶我的分,却没有我休人家的道理。所以我也只能借助我握有的强大力量,先除去谢天水,再除掉我老婆,如果成了鳏夫,自然也就彻底自由了。天知道为了这个目的,我花去了多少个年头!我看我父亲当初是没有看错,我确实是很有忍性的。再忍得几年,当未央谜案在大家的记忆中渐渐淡去,我也就可以再去找你,从而挽回很久之前的那一段错误,重新得到我曾经错手失去的东西了。”
      谢孤桐冷笑道:“我看你是越来越错到了家!你若真的不想再留,和我说一声,难道我一定非得粘着你不成?竟至于使出这等手段?”
      顾少康淡淡道:“所谓一步错,满盘输。左右是这样了,再多错几步,又有什么大不了?只可惜我纵然机关算尽,到最后,也还是失了一着。谁知道小师妹跟你之间还有这么大的情分,竟一口认了自己就是没影子?这一来,她在江湖上人人喊打,我的如意算盘也不免落了个空。我这个没影子的主人,又怎么可能跟一个没影子在一起,自暴身份?我竟是注定得不到她了。”
      顾少康看着花著雨,眼中闪着奇奇怪怪的混乱光泽,似爱抚,又似捶楚,似怜惜,又似蹂躏,半晌,嘿然道:“小师妹,我这一世,竟是注定得不到你了。也只是到了现在,我才忽然明白过来,你之于我,原来竟也是那朵梅花之于你。你骨子里不是这朵梅花,所以你才想做梅花。而我,骨子里是面目不清的没影子,所以才梦绕魂牵的,想要得到梅花灿烂的你。嘿嘿,这世间的事,也真是矛盾呐,真是矛盾呐——只是如今,我不想再这么矛盾着过下去了。”
      花著雨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镇静了下来,缓缓伸出手去,牢牢握住了剑柄。顾少康微笑道:“你知道么?每当我在前进的路上,不得不消灭掉一个梦想时,我总是要牢骚一下的,这都是什么世道!虽然如此,我还是会照旧消灭下去。梦想消灭掉了,便留下实实在在的东西,权呐,利呐,握在手心里,感觉很切实。小师妹,我在无明寺里跟你说过的,若是掌握了江湖,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要当真,那也只是牢骚而已。象我们这样的人,好象也只剩下这样的牢骚好发了。如今,我也就要消灭掉你——顺便说一句,顾上元那一次不是我的意思——消灭掉你,也就消灭了我最后的一个梦想,从此之后,我就终于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没影子了。因为这个,就让我最后一次,再发一下这样的牢骚吧。”
      顾少康顿了一下,苦笑一声,道:“这都是什么世道!”摇了摇头,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叫道:“道长,她们在这儿!”
      “她们跑不了的!”清尘苍老的声音响自谷口。大队人马杂乱的步声中,他云帚轻挥,当先走了进来,道:“有贫道在,她们就跑不了!真想不到,名震西北的梅花妆花女侠居然是没影子。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未央山庄谢庄主为了谋夺家产,竟然勾结没影子杀害了前盟主孔青龙,从而活活逼死了自己的父亲——现在的世道呵,可真是越来越令人想不通了。”
      谢孤桐大怒,正要争辩,忽然,又觉得没有再争辩的必要了。那随着清尘进来的,不仅有盟主选会的全班人马,更多的还是这一次来参加武林大会中的众多江湖人物。这么多的人源源不绝地涌进来,本来寂静的山谷刹那间就被人潮填满了。而这些将她们铁桶样密不透风地围在中间的人群,人人脸上依稀仿佛,都晃着一种熟悉的表情。那种表情,也许就该叫作,没、影、子?如果说,这些人都是没影子,那她们又怎么可能,不是没影子?
      谢孤桐心下一凉,不自禁朝花著雨看去。却见花著雨并不在看这些人。她看的是,山腰上一块生相怪诞的岩石。岩石边欹侧着的一枝梅花。那梅花在谢孤桐来时,才刚结了个裂开一线的蓓蕾,现在竟已全部绽开了,五片花瓣衬着孤瘦的岩石,迎风绽放,容颜若火,艳得夺目惊心。
      “花开了,姐姐。”谢孤桐忽然涌上来一丝欣喜。
      花著雨微微一笑,道:“你怕不怕?”
      一条白练从谢孤桐手中飞了出来,她轻笑道:“姐姐不怕,我当然也不怕!”
      花著雨的笑意渐渐转浓。浓得就象冬日化不开的寒意,象漠上避不开的狂沙,象她额上娇艳的梅色。带着这样浓浓的笑意,她掣剑,出击,有四个字在剑光中宛若雷电,闪了四闪,凛凛打入鸦集的人群——
      “挡、我、者、死!”
      一片血光从剑下冲了出来,冲上天,烟花一样爆开,衬着苍白的天幕,仿佛绽开了一朵最大、而又最艳的梅花,宛若人类永远也抛舍不得的绚烂梦想。

      2002/11/27
      200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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