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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赵无常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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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天气,几乎是一眨眼,就黑得沉了。所以门外那个人走进来时,小翠几乎看不见他的样貌。不过,就是不看样貌,感觉到胸腔里那一颗心在怦怦直跳,就凭这个,她也知道他是谁了。
赵无常。
不难理解,这三个字,此时此刻在小翠心里引起的,竟是一种赛似初恋的甜蜜。她的胆子骤然间大起来了,也不待白衣人吩咐,径直走到桌边,点亮了蜡烛。她要看一看,在这沧州城内,也许是唯一一个,或者还有能力将她从魔掌中解救出来的人。
灯光照出来一张壮年人的脸。三十来岁年纪,比白衣人要年轻一些。尽管如此,这张脸并无稀奇之处,甚至还比不上白衣人那种邪气入骨的英俊。只是比重伤的白衣人,显然要多上那么点健康气息。在这□□康而普通的脸下面,是一身干净而普通的青布衣裳。而青布衣裳所修饰的,是同样一种结实而普通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
小翠一扭头,就看见了这个人。她没有失望。因为这个普普通通的赵无常正在走进来。跟刚才那些人不同,他不是冲进来,不是跳进来,也不是杀进来,而就是现在这么着,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也许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只是这么平平淡淡地走进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小翠的紧张度象离弦之箭一样地,开始缓解。她的身体也不期然软活起来,敏捷地一转身,给赵无常搬了张椅子。然后,就借了这个机会,坚定不拔地站在了他身后。站定以后,她大着胆子,去看对面的白衣人。白衣人嘴角上似乎永远挂着讥笑,不知是在笑她呢,还是象大肚弥勒,在笑世间所有可笑之事?只听他对赵无常道:“听到了,可有什么感触?”
赵无常缓缓道:“先师侠气一世,临终之前,给我留下的遗言却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听了你这一席话,我终于明白了。”
白衣人纵声大笑。大笑声中,他那肩膀上的创口,也随着声带震动,涌出一股子一股子的鲜血来,看得小翠身上,一阵一阵地发麻。忽然聪明地想,只要多说几句笑话,多引他这么笑上几次,只怕不久,他的血也该流干尽了吧?这样杀了他,倒是省事。
白衣人一边笑,一边在左右肩膀上连点几指,封住穴道,缓住了流血的势头,道:“沐大侠的遗言,原来却是这样?哈哈哈,怪不得一代大侠的高足,放着好好的侠客不做,却本本分分地走起镖来。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
小翠见他笑得猖狂,也不知为什么,心中大怒,几乎就要照着他的鼻梁擂上一拳。虽说她没这个本事,赵无常却是有的。他为什么不照此人鼻子上,就是一拳?
赵无常的语气仍然非常冷静,道:“你笑完了没有?”
白衣人笑道:“你有话就说。这世上笑话这么多,我又怎么笑得完?”
“确实笑不完,”赵无常冷冷道:“再说起一件事来,也许更可笑了。那就是有人未必不知道,故事里的这位沐大侠,其实功夫并没有那么通神,可以独战两百多名大内高手,而结果竟浑若无事。”
白衣人点头道:“这样说,我心里就要好受些了。要不然大家同样是人,为什么沐天风打那么多人,能够混若无事,我就给打得完全趴下?”
赵无常继续道:“所以那故事的结局,并不是沐大侠已经功成名就,再也用不着为了沽名钓誉,去费劲搭救那些人。而是,当他在山中养了一年多的伤,元气初复,重新出山时,那世上,早是物是人非。当年被他搭救出来的人,差不多已经死得光光了。”
白衣人笑道:“所以他实在是白费了一把力气。因此而完全灰了心,给你留下那样的遗言?”
“如果不是为了在你这个故事中,从头至尾没有出现过的一个人,他或者还不至于那样灰心,”赵无常的语调低沉而有力,同时也很清楚:“然而在另一个故事中,这个有关随侯珠的故事,却开始于这个人,也结束于这同样一个人。”
白衣人嘴角又有点抽筋的模样。但是赵无常没有看见这个讥讽的笑容。他凝视着的,是被小翠点燃的那支蜡烛,那蜡烛上的烛焰。烛焰细长长的,在时而扑进来的秋风中闪烁摇动,变化成各式各样的物事。时而象人,时而象云,时而拉直了又象针,时而什么都不象。而赵无常在焰心中看见的,则是一匹马,一匹火红色的骏马。
那是沐天风的马。
赵无常的故事也很老套。故事开始的时候,大雪纷飞,朔风呼号,满天地一片银装素裹,雪已经下得深了。沐天风骑着马,踏着碎琼乱玉,从遥远的、看不见边的天际,答答答地,走入到故事中来。
就是在这个沧州。就是在东城门外,林教头避过雪的山神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雪地里一步一叩首,与沐天风相向而来。
孩子在祈福。祈求山神保佑他爹爹平安无事,能够从吴王的魔爪下,安全地逃脱出来。让沐天风觉得可笑的是,他求的,竟然是山神。山神在中原文化中,可不是等级很高的一种神仙。然而又让沐天风笑不出来的是,这孩子既然已经求到了山神,那就说明其他一些更高级的神仙,他都已经求过了。
孩子祷告已毕,站起身来,看见了沐天风。沐天风白衣胜雪,站在这个破败的山神庙里,真好象是天神下了凡。那孩子刚刚才于想象中,与神仙对过了话,一见他,就扑了上去,叫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沐天风雪白的衣服被这双小手揪得很脏。那孩子仰头看他,他轻轻托起这孩子的小腮帮,三根指尖上,唯一的感觉只有,凉,冰凉。
沐天风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总共只说了三个字。
“我救你。”
这是赵无常这个故事的开头。赵无常的故事很短,才刚开了头,跟着就是结尾。他的结尾也很老套。照旧是大雪纷飞,朔风怒号,天地一片雪白。沐天风骑着红马,刚刚养好了伤,从深山中,答答答地,也许当时他并不知道,他是在老套地走出这个故事。
地点还是沧州。还是山神庙。人物也还是那孩子。不过这一次,他是在推倒山神。他又看见了沐天风。沐天风依旧一身白衣,不知怎么地,并不胜雪了,倒象是被阳光晒了一半的残雪。那孩子跳将起来,指着他的鼻尖,说:“我知道了,你不是神仙!你是大侠!”
沐天风那天连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只听着那孩子在不停地喊:“你既然不是神仙,又冒充什么神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们这些冒充神仙的大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们这些冒充神仙的大侠!”
赵无常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很短,短得足以让小翠掉下一滴眼泪来。透过这滴眼泪,她似乎触摸到了沐天风那颗破碎的心。偶尔一刹那,她忽然想到,白衣人的故事里,好象死了很多的人。她没有为这个故事流泪。沐天风一共才说了三个字,她就哭了。故事跟故事,怎么就有这么些不同?
白衣人微笑道:“看来你的故事,比我的要有市场。”
赵无常道:“既然故事都印证完了,吴歌的事,嗯,也许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是被你插在假山上的那个镖师,他的事,你给我什么交待?”
白衣人道:“你等着,我找你。”
赵无常点点头,道:“不过我认为,你若在贵乡这样耗下去,我也就不用指望能等到你了。”
“家破人亡,还谈什么故乡?”白衣人冷笑一声,忽然一扣酒杯,道:“丫头,倒酒!”
小翠大吃一惊。她站在赵无常身后,本来以为已经妥妥贴贴。眼见两人说得紧凑,只希望白衣人将她忘了。哪知道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对她还念念在心,居然又提出这种要求来?
白衣人见她不动,冷笑道:“很好,你就站在那里。我就不信,你还能一辈子站在那里了不成?”
小翠暗暗叫苦。她是聪明人,见这两人还你等着、我等着的,可见白衣人的报应,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会来到了。所以就算今晚自己靠了赵无常,逃得性命,这以后呢?牙一咬,上去执了酒壶,往白衣人杯中注酒。
白衣人见她果然过来了,倒也有点佩服,赞道:“好丫头!还真有这个胆量!”
小翠道:“胆量是没有。只不过你提醒了我,纵然赵大侠罩得我一时,我总不能靠他一世?”
白衣人哈哈一笑,喝了那杯酒,一搁酒杯,忽地纵声长啸。小翠手一抖,却见夜幕底下,一道淡白色的身影宛如轻烟划过,径投西南方去了。那楼底下各路救兵吃了白衣人无数的亏,虽然良久不敢再跃上来,听得这番动静,却各挺灯笼火把,哄哄然往西南方追将过去。
小翠身上发软,一屁股摊坐在椅子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逃得了性命。咬咬手指,很真实地疼痛着。眼前赵无常走过来,拿了她刚刚放下的那壶酒,斟满一杯,默默然喝了。
小翠笑了起来,忽然很想跟这个一句话便退走了恶魔的人说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非常微弱:“你喜欢喝酒呵?改天,我请你喝酒?”
赵无常扭头打量着这个姑娘。这丫头生得倒蛮俊,就是给这一吓,现在终于现出后怕来,脸色苍白,伸指一戳,就要连人带椅子倒下去的模样。微微一笑,又倒了杯酒,递过来,道:“那倒不必。不如哪天有空,我请你吧。”
小翠捧着那杯酒喝下去了,总算好了一点,道:“那怎么成?你救了我的命呵。”
赵无常淡淡道:“你错了。除了职责所在,我从来不救任何人的命。”
这话却有些深奥了,听得小翠晕乎乎的,一时也没办法吃透。眼前一花,不知怎么地,忽然晃出白衣人苍白的笑脸,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双手一紧,使劲抓着扶手,抓得指节都有些发白了,低声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