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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十三章 白虹 三 ...

  •   马车终于迫近洛府,依永安之命在院墙的转角处停了下来。惜兮先下了车,回身帮公主打了帘,轻问道:“需要叫门么?”

      永安未答,下车后将马车抛在身后,兀自一人一言不发沿着墙体缓缓前行了段距离。此刻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如纱的层云悄然散去,令玉蟾复现,清辉流泻在院墙的琉璃瓦上。这府院仿佛一座巨大的空府,横亘在前。永安将手抚过夜间冻得冰冷的墙体,只管痴痴望着那高耸的白色院墙,玉颊渐渐被冰寒之气凝住,眸中的惊悸与凌厉也逐渐消融殆尽,终究归于平静。

      不欲移开被院墙阻隔的目光,永安在惜兮身边轻轻启口,“其实,我并不恨洛云。”那声音在厚重的夜色中显得尤为纤细脆弱,随风而散。

      公主与洛家自从闻小姐赐婚便势同水火,惜兮向来以为公主对洛云心存芥蒂,闻言不禁一怔,又听永安颓然续道,“我唯有将怒气全撒在洛云身上,方能忘记自己的无能。”

      惜兮心觉凄楚,脱口而出,“公主。”

      “不是洛云,闻端也会被嫁给他人。我还是什么办法也没有。”永安压低声音,不顾惜兮眼中的不忍与劝阻之意,一股脑倾泻而出,愈到后面那语声竟微微发起抖来,“每日既怕她夫家待她不好,又怕她夫家待她好。可即便再担心,最靠近也只能如现在这般,在院墙外偷偷看着她。你说,此刻闻端和洛云——”

      “公主,您不要想了。”惜兮截住永安的话,拦在她身前,借着月光试图看清面前人的表情,目之所触却是一片惨白,那最后一丝血色也已经被寒气侵掠。她想再靠近些,用身子给她些许温暖,又怕被不远处的车夫窥到,只能停在原地,忧心忡忡的望着永安。

      永安住了口,仰起头让目光越过惜兮的肩膀,那一人多高的围墙在她眼中却不啻万仞高山,涨至天际,插入云端。哪怕她是权倾朝野的公主,也打不破、越不过。一砖一瓦,冰凉彻骨。她的心里,每一时每一刻都被一块糙石慢慢研磨,永无止息,痛不可遏,可却也杀不死她,只能日复一日地忍受。绝望如同一棵粗藤,在胸内狂热生长着,枝缠蔓绕,勒的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蓦地想到刘湛,想到白虹异象,想到那些奏疏。那些疾言厉色、正义凌然的辞句,一字一字的在心中翻涌。她不曾想过,自己竟是如此罪大恶极之人,忽的一阵释然,如果刘湛一怒之下杀了她,她居然觉得是一种解脱。身因国死,又何尝不是一种善终。

      悲戚孤立之感在这岑寂的黑夜不可抑止地袭来,在这朝堂中,没人料得到明日自己会身在何处,是位极人臣,还是身首异处。踏入这里的人,应都清楚自己押上的筹码……

      一声“公主”轻唤打断永安的思绪,惜兮双瞳在月辉里悄泛莹光,“更深露重,您回车上吧。”

      永安轻轻喟叹,“我还想离她近一些。你先去歇着罢。”玉雕般的身影浴在月色之中,依旧一动不动,仿佛要将那高墙望穿。

      惜兮也没有挪动身子,虽然陪伴在公主身边,呼吸相触,她却觉得与公主的距离如隔山海。那院墙隔断了公主与闻小姐,可她也觉得有那么一堵无形的墙,永远就这么横在公主与她自己之间,绵延不绝,无穷无尽。

      不知辰光消逝几何,永安望了一眼惜兮,见她双颊被冻的惨白,方道:“上车罢。”说着转身回到了车上。惜兮跟着上了车,她的披风有些单薄,身子在寒风中萧瑟半宿,已是又冷又乏,浑身发抖。永安将她的娇躯裹进自己的狐裘,又握住那一双冰凉的素手,埋在衣襟里,轻轻在她耳边道:“困了就先睡会。”

      惜兮身子一暖,不由倦意袭来,声如蚊蚋问道,“咱们不回去么?”

      永安没有回答,视线却怅惘地飘向远方,帘外骏马有节律的鼻息,让惜兮不知不觉中阖上眼睛,倚在永安身上,发出轻柔均匀的呼吸声。待她再次醒来,是觉察永安动了一动,眨眨眼睛,才发现自己竟一直靠着公主,而永安看来竟是一夜没睡,仍旧保持着上车时的姿态。

      惜兮慌忙坐正,用手理好鬓发。外边天色依旧未明,车外却人言马嘶有点嘈杂,除了寒气外,自帘外还隐约透进来一点点虚蒙光亮。

      惜兮一凛,心忖莫不是到了左相出门上朝的时辰。若是有人发现永安公主的车驾在此,固然不会知道公主是为闻小姐而来,然而公主昧旦之刻在相府外徘徊,传扬出去,不知世人会作何想法。好在她转念一想,公主的车驾没有任何彰扬身份的事物,或许可以瞒过。她想开口唤车夫将马车赶进旁边小巷,暂时避让,却见永安沉着脸一言不发,又不敢自专,只能作罢,在一侧静观其变。

      外边果然是左相的车驾准备在上朝。洛云跟着洛成出了府门,刚候着爷爷上了马车,自己也上马陪伴在侧,转脸看见一辆马车横在门前道路的中央。已有家仆走过去,举着灯笼,站在这其貌不扬的马车前喝道。可马车车夫就如未听见般,既不应声,也不移开。

      洛云疑窦顿生,驱马朝着那马车前行几步,忽见那车帘被掀起,只一瞬间又垂落了下来。这白马过隙的一刻,他已经看清了车中那凌霜欺雪的雍容面孔,记忆中曾经灵动恣意的容貌,此刻宛如冰封般无半点生气,只有那一双眼睛似乎还活着,饱含着恨意,源源不绝的漫溢而出,让人不寒而栗。

      洛云赶紧下马,走近自家车边对里面轻轻道:“爷爷,是永安公主。”

      永安的马车始终没有驰走的意思,洛成只得下了车,让马车与从人皆避让在一边,让出道路。自己迎着清晨的寒气,颤颤巍巍与孙子一起来到永安的鸾驾前,恭敬行礼道:“见过公主千岁。”

      自帘后传出一声清泠女声:“免礼罢。”然后便归于寂然,依旧无丝毫动静。

      见公主是打定主意堵在上朝的路前,洛成只得回身吩咐孙子道:“我们从另一侧绕过去罢。”退回车上,唤从人调转马头,向相反的方向缓缓避让而去。行过好几条街,直至将洛府绕在身后,复行上原本的路径,洛成才吩咐将车暂停在路边。屏退左右,将洛云叫到马车前,平静问道,“云儿,你告诉爷爷,你和永安公主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洛云心虚的避开洛成的目光,只带着愠意掩饰道:“孙儿并不记得何处得罪过她。但是永安公主为人贪得无厌,并非可以同舟共济之人。”

      洛成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虚眯,却流淌出了然爱怜的光芒,“云儿啊,爷爷虽然老了,看起来不管事,若我果真颟顸,陛下还能允许我忝列左相之位么。你不愿说,便不说罢。那你觉着今日,永安公主是为何而来?”

      这几日御史们借着白虹贯日的由头,争相攻讦永安公主,照这个势头,陛下不能不做处理。然而永安公主在文官中势单力薄,独木难支,现在恐怕唯有来寻求左相的支持,才能弹压。洛云与永安曾经多年同盟,太过了解这位公主高傲的性子,她无论如何不会放下闻端的嫌隙来向自己求和。洛云想了想,哂道,“她应是原本想来寻求爷爷的援手,又不肯开口。”

      仿佛已经料到孙子会如此说,洛成微微一笑,“云儿,永安公主今日来,定不是来求我们放过她,她如此做,是激我们去参她。”

      “如果爷爷与我也参公主,她岂非更无法翻身?”洛云一怔,又低头细忖,旋即明了,“陛下多疑,永安公主毕竟只是个长公主,陛下又知道爷爷与杨延向来在政事上各执主见。如若此次我们与杨延不约而同地参劾一个庙堂之外的公主,朝中太过众口一词,陛下反而必定会怀疑这是个阴谋。”

      洛成点了点头,怅然感慨,“永安公主一向懂得揣摩圣意,三皇子听闻也颇依恋她。”他的语气中不由带上了几分惋惜之情,“你与永安公主,还有修和的可能么?”

      “如果……无法转圜呢?”洛云斟酌良久,终苦笑道。除了将爱妻拱手相让,怕是他与永安之间的仇怨只能不死不休。猛然忆起童年挚友当初的忠告,他的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懊悔,他本不相信两个女子之间,尤其是永安这个淫名著称于朝的女人,竟会有这般感情。这半年来,他从未强迫过闻端,只想用手将她的心捂热了。却未曾想,她只是一块坚冰,捂得越热,也只是悄然在他的指缝间流走,他只能一日日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消瘦下去,却从没有一点一滴属于过他。

      想到闻端,洛云的思绪有些飘忽,直到被爷爷的一声叹息带回,“那既然火起,我们只能再添些柴火了。”浑浊的眼神渐渐明晰,洛成放下车帘,吩咐车夫道:“走罢,慢慢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待洛成祖孙远去,永安的车驾也缓缓启行,回到采薇园时,东方天际刚刚漏出了些微光。惜兮甫一下车,便被料峭晨寒冻得醒了九分,裹紧衣服转身搀扶永安下来,耳边刚响起的车夫唤门声却在此时猝然停下。

      车夫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府门前的台阶,跑回永安身前,脸色惨白的跪了下来,双手举着一张纸,“公主,这是贴在大门上的。”即使不识字,他也知道这种大咧咧贴在门上的揭帖必没有什么好事,身子不由打起哆嗦,生怕永安迁怒于他。

      惜兮从车夫手里接过揭帖,见永安脸色骤冷,尚有些犹疑。一旁永安已勃然道:“拿过来。”知她动了气,只得呈给公主,一边柔声劝道:“公主,这里太黑,待进了屋点了灯再看罢。”一边向车夫使了个眼色。

      门房刚才听到唤门,此时已经将府门大开,永安带惜兮进了前院,等大门复合,借着院中灯笼的微光,再耐不住,已匆匆展开手里纸张读了起来,那揭帖上本只有几个大字,永安一目扫尽,顿时将帖子撕得粉碎,怒道:“江毓呢?”

      永安昨夜贸然孤身出行,此时回府,早惊动了上上下下,江毓也赶来了门前,明白发生了什么,听唤赶紧站出,低头请罪道,“属下夜间巡防不力,让歹人钻了空子,请公主恕罪。”说完偷眼看了一眼永安,只见她怒不可遏,却朝着他一言不发,只是樱唇翕动着,像是在竭力压制。他拎着心,准备着承受公主的暴风骤雨。可杵在庭中等了许久,风雨也未袭来,周围只是死的一般寂静。

      实在忍受不了这紧张的煎熬,江毓又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公主。忽的,却竟见一颗泪珠,自公主眼中滚落下来。永安向来肃然似秋,不苟言笑,这些下人何曾见过她当众堕泪,显是愤恨委屈之至。江毓见状,简直比要抽他一百鞭还令他心惊肉跳,赶紧跪下叩头:“属下失职,求公主责罚,属下万死不辞。”

      “责罚?”永安在晨光中凄然笑道,“你是我皇兄指派的,我不敢责罚你。”说着唤道,“宁桂。”

      宁桂见叫,赶紧上前,垂手听命。

      “你带江毓回宫见陛下,如实禀知今晨发生的事情。”说着,永安再不看一眼面如死灰的江毓,径直朝内府走去。惜兮也未见过永安如此失态,知她还不曾从洛府之行平复下来,担忧的跟在永安身后,直到了六候居前,让后面亦步亦趋的一帮仆从们皆留在院门外,才轻声劝道:“公主,您一夜没睡,定是劳乏了,快些休息罢。”

      永安却伫立院中,仰望着朝霞下的新升之日,轻轻道:“我始终是个俗人,做不到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惜兮欲要开口,又听永安沉声吩咐:“你一会去传我的话,今日起由卢令远统领园内护卫。”

      闻言惜兮心中一动,对上永安的双目,那渊渊双瞳已敛去方才的纤弱,只是无情的看着她,见她怔愣,永安又问:“怎么,你哥哥对你说过什么么?”

      惜兮轻轻道:“不曾。”

      永安便不再说话,走进了六候居内。

      那壁厢宁桂带着江毓来到思政殿时,早朝已散朝,刘湛正在与议政们议事。阮公公在殿外边看见宁桂,忙让在一边低声对他道:“你们换个日子再来。今晨左相差点误了早朝,金殿上被陛下当面责问,你可知道,洛相在路上遇见了永安公主的车驾,为了避让不得不绕路而行,耽误了时辰。陛下在殿上龙颜震怒,你切莫今日再来惹怒陛下。”

      宁桂一听,不由冷汗涔涔。昨夜永安公主去了何处,他并不知情,然而洛相为了避让而绕路,显见着公主的马车是堵在路中,而寅时停车在途,陛下与群臣怕不会觉得公主荒淫无度,夜游未归。他忙对阮公公道了谢,领了江毓自去了。

      去年曹治勋原籍乡中连日大雨,族中坟地被淹了大片,趁年休刘湛又恩准了他二十日的假回籍主持祖茔的重新修葺,此时尚未归来。故今日思政殿议事只有洛成,杨延在侧。

      刘湛因永安在府外整夜不归,余怒未消,开门见山问道:“这几日弹劾永安的奏折,你们觉得要如何处置。”

      “臣认为,这些奏折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杨延不疾不徐对道,“长公主身份尊贵,不若先着人秘密核查所弹劾的内容后,再做处理。”

      刘湛瞥了他一眼,“那你们谁愿负责调查一事?”

      “臣的门生陈纪、吕伯珪也递了弹劾的奏章,臣理应避嫌。”杨延坦诚道,欠了欠身,眼光在一直沉默的洛成身上停留片刻,又收回到刘湛身上。

      “杨尚书,你的门生弹劾又非你怂恿,调查只需据实回奏,又有何嫌可避。”洛成慢慢悠悠开了口,“我今日还因公主几误了早朝,算是私怨,岂不是更该回避。”

      “你我自然皆当回避。”杨延淡然道,“陛下,臣觉得,不如待曹相回来处理此事。”

      洛成心中明白,等曹治勋回来销假,尚有一旬多,凭杨家的手段,怕是到时候将要洪水滔天,也由不得曹治勋力挽狂澜了。前番贾淮被削职,杨延本以为琼州刺史的位子势在必得,没想到中途被曹治勋截了去,想必一直衔恨在心,才会推举让曹治勋来处理此事。

      刘湛不置可否,只是转过头问,“洛成你的意思呢?”

      曹治勋——自三皇子身边的琚琼传出的消息,永安公主不知有意无意,在陛下面前的一番话,可能直接影响了琼州刺史的人选。洛成并不确定是否永安与章鹤臣或是右相有所勾结,既然杨延推荐,不如将曹治勋推向这个位置,看他如何处理永安公主,也能窥知一二。洛成收回心思,躬身徐徐答道,“臣附议。”

      刘湛的目光在各怀心事的两人身上滑过,沉沉在胸中叹息一声:“就让曹治勋去调查罢。”钦天监潘继成当初惊异的眼神依旧留在他心中。然而,上元佳节便遇见白虹贯日,自然不能因为琼州改革——永安,皇兄只能先委屈你了。

      再过旬日,待曹治勋回来时,白虹贯日的风头应已过去了罢。

      先是白虹贯日的凶相,永安公主又接连遭到弹劾,底下的宫人皆知道刘湛这几日心绪不佳,一个个小心伺候着。闻捷在殿外守卫,自然听不到殿中的机密议论,午间见洛相与杨尚书先后而出,面色倒是比进去时皆轻松了几许。而他只为永安忧心,那些奏章里的字字诛心之言,他闻来都触目惊心,永安一名女子,被如此诋毁清誉,又如何能承受的住。

      昨日他难以克制怜惜之情,一时冲动握了公主之手,泄露了长久以来藏在心底的感情,已是悔恨不已,不知公主再次看到自己还会不会依旧怪罪。就这样心绪缭绕的胡乱想着,一日的时光倏忽而过,待晚班换防过,永安自然不会再入宫来,闻捷闷闷不乐回到家中。陆夫人见他回来,让丫鬟给他奉了暖身子的茶水,一边吩咐开出饭来。又笑道:“你二姐给你捎了点东西,随吟交予你,便要回去的。”

      闻捷由随吟领着回了自己屋内,原来是闻端绣的一些小饰物,无甚特别。闻端贵为侯府千金,依旧自己动手为母兄缝制些衣物,他早已习惯。可今日随吟特意等他回来,就为了交到他的手上,让他不免存疑。果然随吟借着在屋内和他一一交代时,悄悄问他道:“听相府里的下人说,今日一大早永安公主便在府外等候相爷和姑爷,小姐让我来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第十三章 白虹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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