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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廿四章 高郡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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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人定之时,毕思齐仍在大理寺处理卷宗,连翻几册,但觉心烦意乱,索性堆到一边,自己信步出了厅门。孟秋之月初升,清辉洞烛万物,他且走且思,不甚留意,竟走到了关押犯人处,便下到狱中,示意值夜的狱卒不要惊动,放轻步子,一间间察看下去。狱中气冷壁湿,一片死寂,走近闻端牢室时,毕思齐略停片刻,隐在木栏阴影中望去,见闻端正倚墙而眠,长发被天窗漏下的皎光浸染,宛如山溪般光泽可鉴,莹然生姿。目中映入此状,毕思齐竟心上蓦的一动,转身要走,忽听身后窸窸窣窣一阵衣响,又听到闻端低声自语:“欲向新梦问旧情,奈何离愁,夜夜催人醒。”因夜深人静,那声音愈发纤毫毕现,哀婉玲珑,饱含凄凉之感。无意中这一句入耳,倒使一贯劲直的他有点惭愧,然而又不欲就走,只想厚颜听下去,便站在角落,屏息窃窥,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无穷无尽也消失了般,闻端却再无出声。
初读公主的书信,那些附耳温言,晏笑欢语,点点行行间的情意,如同在薄笺上难以隐迹的浩海,曾让毕思齐一度错愕,待见到闻端本人,才惊异有人真能够配得上这份深情。此时细细回想,竟有一种柔美温暖的东西开始弥散迴环,全然不同例律典法上的冰冷严酷,在心中极是突兀,然而又自然而然。如今,他几乎可以确信公主与闻小姐之间的秘密关系,的确正如曾让他不齿而一笑了之的流言,然而此关系却并无让他存有厌恶之感,唯有股缈淡而从未体会过的落寞怅惋,抑或孤凉,毫无道理的涌上胸膺。
猛地,一阵咳嗽声打破毕思齐的思虑,宛如打碎了个琉璃器皿,在夜中显得尤其尖削凄锐,良久不休,却像心肺都要咳出来一般。毕思齐心中一紧,却骤然下定决心,悄悄退出来,见两个狱卒掌着灯左右迎上,脸色一沉:“那个女犯病这么重了?”
狱卒见大人特特提出来问,赶忙道:“这些个娇生惯养的小姐都这样,身子弱,受不得牢里的苦。”
毕思齐略一颔首,并不追究,即命:“你现在去趟闻府,让他们来领人。”
那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一人吞吐半天,畏缩着说:“这人犯尚未定罪。”
“没定罪?”一如既往冷漠却带上了点威迫,“罪是由你们定,还是我来定?”
因毕思齐素来只柄刑德,不苟言笑,狱卒皆敬惮他,此刻只敢唯唯诺诺。他便立刻回署亲写了暂释闻端出去的公文,盖了印,递给一个狱卒道:“她不过是个证人,并非主谋。谅闻府也不敢私纵。倘若死在这里,你们担待的起?”
狱卒应声去了,毕思齐才转回监中,依旧默默看去,闻端尚未复睡,他逡巡了会,方令人开了牢门,进去慢慢道:“马上你可以回去了。”
闻端见毕思齐进来,方扶墙而起,闻言猝惊,下意识用力道:“不,我不回去!”
此言一出,开门的狱卒登时欲笑,被毕思齐冷冷扫了一眼,忙敛了笑出去了,毕思齐这才问:“你当这地牢是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的地方?”
闻端自觉失言,却仍抱一丝幻想:“那家兄是否一同可以回去?”
“他是主谋,”毕思齐答得无半分感情,“应是死罪,怎可能将他放出去。”
“大人,那真的不是——”
“放你出去是因为已查明此事,与你无干,”不待闻端说完,高高在上的威严声音就不耐的截住她的话,“闻捃他也伏罪了,如今不过是等公主自高郡回来定罪。”
“大人,求求你,既然案子没结,”闻端咬唇道,“尚未定罪……”
“不用说了,”毕思齐一挥衣袖,“你切莫以为放你出去就是徇私,可容得你在此求情,更别以为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这里是大理寺,本官只认国法,不认什么公主亲王!”
“大人凭何臆断此事不是小女子所为?!”脱口问出这句,闻端哽咽难言,却自己也说不下去,半晌,方低低慢慢道,“一切都由我而起,要不是我……”
“闻小姐,”毕思齐的声音这才略略一缓,带着几分劝慰与不忍,“再做伪证,救不了你哥哥,还要再搭上你。你不回去,可曾想过为你悬心的荣世侯老大人?”
听到毕思齐提到父母高堂,闻端再忍不住心中激澜,因事出于己,悔愧欲死,却又因不知他们近况如何,夙夜忧心,实在想见父母,就这么眼泪登时扑簌而下,只别过脸去赶快用袖子拭干,饶是竭力按捺,转回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红了。毕思齐胸中默叹,正要再说,外边人来报,闻家已遣了人来了,便住口不言,让狱卒把闻端领出监狱,自己毕竟不便,只默默在一旁远远注目。
来接闻端的是闻捷,因他身为侍卫,常在宫内走动,故此毕思齐认得。就见他接住姐姐,两下垂泪无言,可即使是亲姐弟,仍然举止恭敬,可见家中礼教甚严。引姐姐上了车,闻捷自上马护在车侧,便借着夜掩,悄然无声的离去了。
毕思齐目送马车渐远,直至不见,方才回身,胸中却如释下千钧重负,然而终究几分隐凉,在心头愈发弥重,嘴角牵动一下,抬头望去,秋云叆叇,绵绵如水,天地无穷间,再无斯人身影,唯明月依旧。
次日一早傅彦便得了信,未料到毕思齐竟会不做商量,连夜放人,心中恐惴起来,忍不住早朝前劈面斥责了他一通,然而人已因病回府静养,断无立刻提回来的道理,再如何多说总是无益,只得暂且作罢。可巧出宫门时,毕思齐正与御史大夫卫蕤并行,卫蕤见了他冷笑一声,也不开口,眉目间却陡然寒得彻骨。毕思齐扬目不理,依旧往日那副狷介样,兀自走了。
卫蕤一口气憋在胸中,回府和夫人长宁公主相见,细议许久,这才吩咐准备筵席。至晚,家人来报,尚书杨大人来了,卫蕤迎出,见杨延清朗矍健,便装赴宴,对着自己便笑道:“驸马得了什么宝物,要这般神秘?”
卫蕤同杨延在厅中入座,让过茶,这才不紧不慢笑道:“罢了,若非这次说是宝物,你也决不会来。国舅大人凭什么样的宝物未见过,敝处哪能找到件可入你的眼。不过这东西,心爱它之人,把它捧作个宝贝也不为过。”说完下面应声走上来对青衣垂髫的清秀小僮,捧着个卷轴站在厅中央。卫蕤接着道:“杨大人善品书画,在下偶得此卷,据说是前朝郑辉的真迹,却不知真假,还请一观。”
杨延博览历代名家,书画皆长,又自成一脉,此刻卫蕤倒也并非一味吹捧。听主人吩咐,那小僮便一人执玉轴,一人缓缓展卷,只见浓墨晕渲的巍峨青山,顿时喷薄欲出。杨延心中大爱,免不得赞一个“好”字,又起身绕画仔细端详。岂料看着眉峰越收越紧,半晌而叹:“这不过是个赝品。”
卫蕤讶道:“何以见得?”
“初看用笔极似,也费了阵功夫,”杨延指点画轴,徐徐言道,“然而此画无力呆板,可见郑辉的气态还是学不得的。”
卫蕤听了,让小僮将画拿下,面上略掺上分失望:“这表面和内里工夫有这么多讲究,不细看却是看不出来的。”停了停,又道:“世上有些人,或是有名无实,或是有实无名,可也是应着这番道理?”
杨延见这才终于谈到正题上,淡淡一笑:“实至名归,这才是正理。”
卫蕤摇了摇头:“也不尽然,譬如永安公主,明明只是个公主,行的却是宰相的职。”
“有何不好,”杨延心平气和道,“公主在南野节节胜利,若能收服墨杜,正是我大吴之福。像我这番老朽,倒可以放下心来,趁机闲退了。”
“杨大人国家柱石,”卫蕤连忙开口,“圣上、太子怎能少得了您。”
“我已老了,万事操不得心,”杨延说的闲定自在,“公主是高氏之女,可也是咱们大吴的公主,高郡那地方偏远荒凉,郡里也不安生,便是郡公要留,也要看圣上答不答应,你我除了插几句闲话,又有何益处。”至此,面上终浮出几分厌烦,“驸马,你我朝上这些事还未说够么?”
初时杨延漠不经意,模棱两可的态度已让卫蕤胸中恼恨,他平素为人倨傲,好容易压住怒意。此刻听完这段,却彻然一醒,被杨延点了个通透,再不用多谈,竟笑道:“不说不说。”罢了此话。宴毕送走杨延,一人重新思忖此事,已然明白国舅的意指:高郡郡公的庶弟高篁早早便在朝中经营,虽自不离郡,却秘密谴人结交重臣,为的便是日后在朝堂上为他的一句话。如今听说郡公卧病,想必正是时机。卫蕤与长宁公主便密草一封书信,特别提到永安昔日在天京报信放走高恒,与其极为交厚,若高篁篡权,恐公主之心依旧向着表哥。因平素相通日久,信只略略几行,然而见者自然明白。
再说南野,吴国与期勒狁联兵得胜,受了期勒狁开启国库呈上的贡品,正整军回国。渡过浠水,永安同高恒冬蒹一同将最后封军报商议着发回天京,冬蒹便率军返回介州。永安不曾进入临水,只同冬蒹一起与兄舅及高郡父老告了别,此后便随在冬蒹营中,由徐平泰看护着调养伤口。
这期间日日均是惜兮亲自调药,从不由他人碰触,这日已进入介州地界,天黑军马驻扎,她便端药进帐,将公主臂上纱布放下,细心替她清洗伤口,重新换药,一边柔声一件件禀道: “郡公不豫,因公子为人纯孝,恐在墨杜时为此分心,不曾禀知,如今郡公的病又重了些。高篁曾找过徐飞几次,高简的消息倒是断了几日。京里的消息也到了,冬都督的事,何大人辞了官才压住。这事是卫蕤等人一力而为,挑起的风波,此外还有昌平侯赵彬……”
讲到这里,惜兮仿佛觉察永安的手臂轻轻一动,不安传至指尖,引得她住了手,忍不住举眸偷瞧向公主,却见公主眼中并无呈出什么感情,只启唇道:“轻点。”
惜兮双颊登时羞惭一艳,放轻了手,替永安包扎:“洛大人还说,陛下有意加封您为‘镇南公主’。现正在议着。”
永安听了,并未立刻言语,待惜兮放下公主的袖子,方听见耳别传来漠漠一声:“镇南公主?我既能镇南,又何尝不能定国。”低哑遮掩不住的冷冽,如同冰凉坚锐的铁刃,听得她心中一跳,像是有什么在胸呼之欲出,隐隐竟有激荡之感。赶紧垂目压住那一丝惊乱,双手提起为公主松了衣带,衣襟层层掀开,便露出雪峰般晶莹剔透的胸口,那胸口上期勒狁一箭射出的伤口,因箭入太深,却始终黑瘆骇人。
将旧药清净,惜兮微斜了身子,自脚旁碗中挑起一银勺药,细心给公主又敷上,一边留心永安,见她此刻撑肘几上,双目渺然,不知神丧何处,便轻轻道:“公主,马上便可回天京了。”言罢,见永安嘴角无尽温柔的微微一翘,如同春芳绽放在未融的冬雪中,极是好看,然而神姿却越显得怅惘迷茫,不知所踪。
“公主……”恍惚间,惜兮喃喃出声。
永安循声偏头望来,惜兮与之目光一触,却立刻被那泓沉渊吸入,一个激灵,胸中涌出无穷无尽的难以割舍,竟情难自禁,双手环上拥住公主的纤腰。未曾料到惜兮会有如此举动,永安乍然一惊,垂目缓缓问:“怎么了?”
惜兮待紧紧搂住公主,才醒过神来,顿时为自己的大胆诧异不已,心中惊跳,却再怎么也不愿放手,只低低道:“奴婢不喜欢在天京的日子,那时几乎从未见公主笑过。只有到了这里,奴婢才真正看到公主逞意畅怀,英姿勃发的样子。”
“你在我身边待久了,好的不学,那些人的溜须拍马倒学了不少。”永安浅浅一笑,指尖轻挑,替惜兮将垂下的几缕鬓发拨开,让那张娇艳媚丽的容颜全然暴露在橘火之下、自己的眼中,凝视着她道,“那你呢,愿意随我回去么?”
我——不愿意。自惜兮心底最深处,同着这几个字,漫溢上难以言喻的悲哀。初时正是被公主对闻端的深情感动,才渐渐对她怜惜爱慕,谁料到如今,却正是这份情横阻在自己面前,无法逾越。寂然无语中,惜兮只用那双被夜洗涮的尤为清亮的眼睛望向永安,任由公主又接着慢慢帮自己松开衣带,心中默默作答:不愿回去。闻小姐,我永远无法企及,无法与之比肩,即使她不在你身边,我也不会妄想有人比得上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但公主,除了闻小姐,能不能最喜欢我,不让任何其他人与公主你更近,包括圣上……
衣衫已自惜兮的秀美双肩滑落,却另有一股羞愤随之笼罩全身,像是终于屈从于自己的命运,痛恨自己的自欺欺人,她轻轻一颤。那游离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缥茫,却让她不由自主用双目攀附住眼前的人影。不妨耳边传来一声:“闭上眼睛。”那语调极尽温柔缱绻,惜兮眼角却顿时湿暖渐渐弥散,眸子愈发明澈,尚想挣扎,一只手便在此时抚上她的脸,指尖寒冷如冰,带着强硬霸道与不容违抗,引她把双眼阖上,隔断她的所有视线,也把她整个人阻退在那层薄薄眼睑之后。只剩下灼热如同涟漪,一经点燃,便在躯体上波波展荡。
陡然间,却听到帐外唤道:“公主,我是陆芳,您就寝了么?”
永安听陆芳语声甚疾,又料他无事不会深夜打扰,只得放开手,理好衣容,坐正身子道:“进来。”
惜兮一阵慌乱,方匆匆结好衣带,哥哥已经走了进来,她心觉羞怯,但察双颊滚烫,因怕被探看出脸上红晕,忙别过脸去。岂知一切均被陆芳收在眼底,然而一是自己已经应允,又兼此刻顾不得多说,便故意视而不见向永安道:“公主,高郡出事了,现在高公子正在营中。”
“是郡公出了什么事?”永安稳定神绪,沉声问。
“高恒公子一回郡,拜见父亲时,就被郡公埋伏在府中的人攻击,拼死方得逃脱。”
“郡公不是一直被表哥的人盯得紧紧的么?”永安随手挥挥袖子,冷嗤。
“毋宁说是高篁的人。”陆芳答道,“如今郡公斥责高恒的便是借讨伐墨杜,越过郡公,独揽郡中兵权,并企图谋弑亲父。高篁忽然行动,恐怕是郡公的日子已经不多了。高恒连夜逃至营中,请求公主与介州冬都督回军,帮助平定郡乱。”
“高简呢?”
“似被扣押着。”
永安便不再问,明白无非可以介州威压高篁,或是默许高篁所为,先传冬蒹费承等人来议过,随后便起身来至高恒休息的帐中。高恒与一同逃出的几个亲随侍卫,均是负伤在身,正在那里由徐平泰治疗包扎,见永安进来,连忙起身,却因曾阻拦永安与冬蒹见面,怕公主怀忌在心,正不知如何启口。只见永安趋步迎上自己,目光坚决,正色道:“表哥,永安定助你回城。”
饶是七尺男儿,此言入耳,高恒顿觉胸中一暖。永安这才对一侧的冬蒹命道:“冬都督,立刻回军,圣上那里,一切由我担待。”
军令一出,次日清晨,介州两万人马立刻转头向临水开拔,复至临水城前,扎下营寨。昔日协同南攻的两军,此刻倒成了个兵刃相向。
高篁接到卫蕤书信,得到他在朝中为己掩盖的应允,却对其中关于永安一项不以为意。他自永安一入郡,便处心积虑挑拨高恒与公主,引得两人互相猜忌,极为淡薄。郡公立谁承祧,是高恒还是高悰,说到底不过是高家家事,此刻若是公主中立,他并不想无端与她为敌。岂料竟会让高恒逃脱,他又能趁永安没有交还兵符之时,搬来介州的救兵。如今大军压境,显见着无人要讲道理了。一时间,高篁不禁也有些着慌,赶快借郡公之名,悉数高恒罪状,上章朝廷,又秘密作书与素相往来的卫蕤扬延等人,最后整备郡中军队,严阵以待,死守至让介州退兵的皇命下来。介州临水兵力相当,城中又粮草充足,撑上这几日,他还算有几分自信。
然而刚刚布置妥当,属下便报说永安公主来至城下,要与郡公说话。
高篁神情一凛,忙匆匆披挂,半途方停手疑问:“公主带了多少人?”
那小卒赶紧回道:“公主只带了两人,其余军马均退在三里外。”
高篁尚且不信,点了几人,亲临城楼望下,见此言果然不虚,反怕自己显得心怯,便令开了城门,也只带了两骑,昂然出城。
临水高墙上士兵与远处的介州士兵对峙分列,除了令旗随风翻动,猎猎作响,人人静穆无声,却都面罩肃容,严阵以待,千万双视线同落在渐行渐近的几个黑点上。
两队人挨近,在离对方一箭远处停下,还是永安先开口道:“我不知还该不该叫你这声‘舅舅’。”
高篁冷冷笑道:“公主可以不认我,但郡公您可不能不认。”
“高恒犯了何罪?”永安不禁蹙眉质问,“郡公要如此狠决。”末了才稍微缓缓,依旧正言道:“由我作保,让郡公父子当面置辩清楚,如何?”
“郡公心疾恰巧犯了,恐这几日都不适合见这个逆子。”
面对这明显的推搪之辞,永安凤目一寒,竭力压住怒意,只狠道:“若郡公执意不见,我也只好强闯入见了,还烦你转告郡公,请他思量清楚。”
说完两方再无话多言,各自回马。
此后接连几日,却均不见介州军攻城,日日永安遣人在城下厉声责斥,让他自开城门,纳高恒进城拜见郡公,若不答应,五日后必将攻城。高篁疑虑不定,徐飞即劝道:“依属下看公主也在等圣意裁断,又拗不过表兄的面子,不得不声势浩大的做做样子,两万军马的调动,粮草、军饷、兵器,哪样不用耗钱,她便是佯攻也免了,两方只礼不兵,岂不甚妙?”高篁深以为然,不觉城内防御也渐渐松懈了些。
而每晚高篁又登高远眺,只见横在临水坚壁前的介州军营火光繁闹,如淌银的流水一般,不由更是暗自定心。一连几夜均是如此,心中估摸着加急奏报已呈供御览,不防从夜中飞奔上城墙一个身影,急促报道:“大人,有人自西面攻城。”话音未落,又接连奔上几人,俱是报告敌情,高篁这才恍然此夜是介州士兵只留一队人在营中大举明火,主力已悄悄隐蔽夜中,如风般四面包围而来。他咬牙心恨,忙提剑整兵,分派人喝醒大半已入睡的临水守兵,四处严密防护,虽仓猝间不免慌乱,然而他自负长年抵御南蛮,身经百战,莫说守城攻城兵力相当,便是少一半人,借着历年不断修筑的高墙,仍可守的下来。没料到半个时辰不到,便有的士兵踉跄跑来,拼力道:“大人,西门已失了!”
此言一出,霎时进了周围守兵的耳朵,诸人大惊,高篁上前一步,喝问:“如何这么快?!”
那报信的开口道:“高恒公子领兵叩城,朱通杀了王源,便,便开了城门。”高篁心中火起,一把推开那人,急率人往西门赶去,可临水许多人马,均曾随高恒而战,此时军心大涣,倒有人倒戈跟随起高恒来,满城满巷,不知令出何人,已呈一片混乱之势。
高篁自己弹压不住,心惊肉跳的急向郡公高笛府邸驰去,方要入门,便被倚门而立,静观局势的邓毅武拦下:“郡公正在休息,请大人切莫惊动。”
“休息!”高篁暴躁,抽着马鞭道,“都何时还能休息?!”
邓毅武却不再答语,高篁定睛细看,府宅周围竟密布的都是兵士,不由凉意自胸中突起,又听乱声飞速袭近,明白无暇在这里强闯,只得拨马,领一队亲信死士,不忘带上年幼的高悰,竟弃了守城士兵,遮服藏貌,趁乱躲开满巷的人马,仓皇逃窜而去,只到了东门,才觉突入的兵力稍弱,冲出了城门。仓猝间不知何往,一路马不敢停,行了一会,崾山山麓已然在望,高篁却心中一激灵,陡然生疑,不待他勒马,周身骤然如白昼般一片通明,前后同时冲出两枝人马,把他一队人堵在路中,进退不得。正面为首正是冬蒹,他故意漏开东门缺口,已在此等候多时,此刻端坐马上如铁铸石雕般无一丝表情,冷目寒光炯炯,只一抬手,□□手一齐挽弓,黑魆魆的夜中,登时逼来无数箭光。
高篁知他决不会留下一个活口,抬头仰天长叹:“高恒小儿,引狼——”话未及终,便被千百声硬弦之响与箭的呼啸截断。
冬蒹待几轮射完,料已是玉石俱焚,方指一队人道:“仔细检查。”言罢驱马踏过满地血影,疾驰入城接应永安去了。
永安也早已领兵入城,高恒四处稳定临水军士之时,她却直趋郡公居住的小院,被邓毅武接着,带着范猷卢令远诸人进了府门。原本府中的值守早被邓毅武领兵掌控,只留一群茫然失措的家仆,故任由永安一行人长驱直入。因不明形势,家仆们个个垂首敛襟,在墙角檐下挤作一堆,正忐忑等着高篁抑或高恒复回,岂料猛的院中涌进团团火把和甲胄利剑的碰撞声,却是永安公主,带着不知多少赳赳士兵,铁衣寒光,须臾把院子塞得挤挤攘攘,又听到公主冰冷垂问:“郡公在室中么?”诸人或是慌不能言,或是怕而失语,竟无人敢应声回答。
见没有答言,永安的靴子在甬道青石上生硬一响,正欲历阶而上,忽被旁边一个声音牵住脚步“公主”,转目借火光看去,是个医者打扮的男人,目中愤惧交杂,看得出正竭力稳镇,双手移开护住的药箱,拱手沉声道:“既圣上不曾褫夺郡公封号,请公主依旧以礼相待。郡公大人久疾,受不得惊扰。”
如此正言指责之辞入耳,永安先是一愕,旋即出乎意料笑道:“既如此,便轻些。”说罢纤手在虚空中轻轻一压,霎时间,院中的兵器声人声齐刷刷收敛,万籁俱寂。秋晨天幕深邃,唯有天际洒出一缕曦色,人叫马嘶的纷乱嘈杂声不断逾墙而来,倒衬得此刻的院中格外静谧宁和。
永安这才复转身入室,见布置颇具越地古朴素雅的屋中,舅父高笛正孤卧榻上,气若游丝,闭目聆听着屋外动静。那乍然一声“舅舅”,如同被室外带入的凉风灌进耳朵,让他浑身一震,张开浑浊双目,瞳中映出一位女子,修身银甲,墨发如染,逼压而来的英气竟让他一时恍惚,嘴唇颤抖吐出一个字:“你——”
“是我,舅舅。”永安徐徐回道,按剑安步走向床头,“作乱的高篁据说趁乱逃出城去了,而表哥已领兵入城。”
这才渐渐辨认清面前的是那位来拜见过自己的永安公主,记忆中的静好却陡转为戾气,让高笛油然而生出对陌生的惊惧,不自觉的妄图将已僵硬的身子向内侧避去,沉沉喘息问:“那他人呢?”说到此处,眼神却骇在那里,将“兵”这个字硬生生堵在嗓眼。
“舅舅如此对表哥,怎么还指望表哥来看你么?”永安走近,俯身沉声道,放佛带着夜间寒气般,眉稍冰冷,那一双与那个人极为肖似的眼睛也始终凝如冰封深渊,邃不见底。
被这凉气冲开,面对她的昏浊目光慢慢清透,又渐渐陷入更深的迷雾,似乎并没有听进永安的话,只听高笛喃喃道:“你真的死了么?”
“二十年前,母亲正值青春,却已随祖父抵御南蛮多年,挥刀驰马,驰骋南疆,顾盼间震慑四夷,南人无敢犯浠水者,而你自己天性懦弱,偏偏还嫉恨母亲,卑躬屈膝,将母亲献给先帝,以示高氏的永世忠君,又一夜间血洗临水,尽杀追随母亲的亲信三百人。在你暗自得意时,可曾想过,死人也会回来的么?”
静穆室中,尽量平静的声音与死水般的眼睛,却不免同时泛起微澜。蓦的,意图用尽最后力气以作挣扎似的,那半死枯躯颤动起来,而同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随之高高扬起高郡士兵夹杂惊喜的声音:“公子!”转眼间,那个俊逸伟岸的身影已来至门前,永安的脸却冰雪消融,风淡云轻的一笑,凑近高笛低低把话迅速续完:“虽然,还是要谢谢舅舅,终日殚精竭虑,替我保管高郡二十年。”
接连话语袭入那早已垂死的胸口,早已让高笛不堪重负,眼神由惊至涣,不甘的死死勾住推门走进的长子,竟是眼帘一合,身子跟着歪倒榻上。
“父亲!”高恒见状脱口叫道,急趋至前扶住高笛,见父亲只是口角流涎,双目紧闭,再发不出声音,情知不妙,忙朝外大声唤道,“韩戴,进来。”
语声未了,方才顶撞永安的那位医者已是应命进来了,匆匆视过高笛的脸色情状,立刻跪在榻边切脉,脸色愈发沉郁,胸中猜忌起来,咬紧牙关,在下面侧望永安的目中却不由迸出怒意。
高恒虽觉韩戴的神态有异,却因明明看见父亲是望见自己后倒了下去,不由心悸,恐父亲是怕自己作难,受了惊吓,便竟是咬唇不言。永安略收了戚容,只低了声音道:“表哥,郡公暂时我来照顾,临水现在仍一片混乱,此时请代行郡公之职,先稳定局面为宜。”
低低一声已把高恒惊醒,心却猛的一跳,“郡公”二字陡然如此清晰接近,不忍望了老父一眼,胸膺中涌上的却是乱中奔走凄号的百姓,也是焦急起来,再未多言,向永安略一颔首,便走了出去。
高郡上下诸人素服公子,一日之间,临水已经初定,费承方去营中接了惜兮陆芳诸人进城。仍回到永安初来高郡所居的小院,惜兮一见公主,整夜惊惧的心方释然,顾不得人多,忍不住走至永安身边轻问:“公主可好?”一边双目早扫过永安身上各处,察视是否又多了伤口。永安见她随己历经大小之战,却总是如此紧张,不由也笑了一笑,尊肃目中却改添了几分温柔之色。
陆芳在边上旁观,见公主如此容色,也是心安,便又转向妹妹,却猛的一怔,仿佛此时方发觉妹妹的容姿就在这几日间陡然光艳,此时眼神如水止在公主身上,与向日主仆情分不同,反多出份别样依赖之情,比之以往的清新更添娇俏之感,眼神泠泠,含情吐媚,不失曾经那宛如山溪的灵动清澈,又蕴起几分渊潭的沉雅稳重,居然是别一番气度仪容,再听公主对妹妹说话,竟也少了几分疏冷。他原本念及公主对父亲与他们兄妹的大恩,才对妹妹与公主之事并无阻止,遽然间想起仍与临水对峙时,一日公主忽将自己的贴身玉佩请卢令远赐予他,明着是奖他在墨杜一战中的忠心劳苦,如今看来,分明是聘礼的意思,自己这个傻妹妹许是已与公主……虽早有准备,真确认此事,陆芳心中却是顺不出个道理,只觉烦乱混杂,公主进了屋,他也只一个人站在檐下透气,望着诸人忙碌,自己一向持稳,反倒始终定不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