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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十九章 南野 三 ...

  •   这日下了早朝,刘湛传闻翟至思政殿。闻翟方一进殿,顿觉气场一沉,而刘湛立身御案后,还未等他行完礼,龙袖一挥,一本奏折就砸在他的脚下,随即头上传来厉斥:“你自己看看!”

      闻翟不知所为何事,俯身捡起奏章,拿在手里读起,才发现上面写的是自己长子闻捃何时何地命何人伪造永安公主谋反书信,又何时命人潜入大理寺少卿府宅盗取书信证物不成,烧宅毁迹,更添上何时狠下杀手害死大理寺关押人证的事实,条条在列均详细精准,历历如同目见。

      不曾读完,光是看到“永安公主”这四个字,闻翟已头晕目眩汗流浃背,分明清楚这个名字在今上心中的份量,不敢抬头急忙跪下分辨道:“请陛下明鉴!”

      “明鉴?”满是凛冽之色的龙颜勃然作怒,“你以为毁脏灭证,朕就没办法明鉴了?!”

      殿中一直列身在侧的御史大夫卫蕤低目看了一眼闻翟,出言道:“臣有一门客素与那个伪造书信的程抱朴交好,此次是程抱朴酒后当众吹嘘,方无意中泄漏此事,这里有此人之供词呈上。”

      见卫蕤搅入此事,闻翟心中已然明了三分,然而因不曾了解事情始末,只能气得浑身发抖,压抑胸中怒懑低沉道:“此事臣实不知,若真是逆子所为,臣愿亲缚子入狱,任由陛下处置。”
      自他进来,刘湛便一旁观其神色,见他看奏章时惊惶无措,也信他三分并不知情,然而怒气未消,也不叫他起来。此时阮元来报,傅彦与毕思齐也到了。

      刘湛让他俩进来,冷冷一笑,先朝向毕思齐道:“昨日你家里可安平?”

      毕思齐素来心如铁石,用刑严酷,为人也如刑名上的道道,不加虚绕,更是不偏附于朝中任何派系,他明白陛下既问起,定是尽知,便向刘湛直言:“昨日臣家里遭了盗,家仆与贼搏斗时,不留心烛火烧着了房子。”因无证据那人是来抢盗公主书信的,他也未加妄言,只就在这里住了口。

      “可曾失了什么东西?”刘湛又问。

      “房子烧了。”

      “永安的书信呢?”

      听到这口气平稳的提问,毕思齐知面前主上已全番知悉,便对道:“全部完好。”

      “这件事为何不奏上来?”既然毕思齐承认拿到公主的亲笔信,刘湛目光顿时掷出诘责。

      “此事原告不至,臣恐是诬告,未经查明,不敢枉扰圣听。”说完,毕思齐毫不掩饰的向身旁递出个贬责不屑的诮意。除了闻翟,既然卫蕤在侧,那么是他卷入此事、上书刘湛几乎确凿无疑。而满朝皆知长宁公主与永安公主素不相和,事关永安公主这么大个把柄,长宁公主自然要抓住也合情合理。

      “你是怕璧鹿断错了罢。”刘湛道,音度不高,却如乌云间的滚滚春雷般压着令人震颤的寒沉。

      “臣不曾顾忌过此事。”依旧坦言不讳,毕思齐声音一平如水。

      刘湛知他心性强硬,认准了便是剐了他也不会低半分头,既知他心未曾偏移,便根本不欲与他庭上纠缠,视线移到傅彦身上:“傅爱卿,昨夜大理寺可是击毙了个企图越狱的犯人?”

      傅彦慌忙道:“昨日狱卒是击毙了个越狱犯人,可那是御批过待秋后问斩的死囚,与永安公主无半分关系哪。”

      卫蕤闻言心中一凛,顿悟傅彦故意漏给他假消息,不过是让他参上这一折,引他到明处。人未死,便一直会落在傅彦手里,他既如此心向永安,自然能让那人不开口不利永安之事。如傅彦不用今日之法,那么日后定案他照实审理便罢,若偏袒,自己便可拿出证据,弹劾傅彦,让刘湛将此案转发刑部,岂料一时大意,终棋差一招,如今手里最后一道可以要挟的人证也将收归入傅彦之手。想到这里,不由大悔。

      听闻死的是个不相干的死囚,刘湛脸上缓和些许,因御史可风闻奏事,他也未加责怪,只瞥了眼卫蕤道:“你那个门客也一并拘入大理寺。”接着严声命道:“还有闻捃,立刻着人押他回京!这次给朕审明白了!”

      傅彦同毕思齐忙道:“臣领旨。”唯有一旁的看着眼前活剧的闻翟,心中不可抑制一阵绞痛,身子但觉虚软,随诸人退下,不知如何恍惚回到府中,只一人僵坐在正厅里默然无言。

      思绪竟在不察中,渐沉渐远,一抹血色,淡淡弥散。那年,先帝为了抚顺越地,迎娶高族之女为妃,恩宠尤甚。越地崇武,高妃自幼便熟习骑射之术,秋猎时,竟随行至猎场,一身火红猎装,鞍马随在驾后。一举一动,气度傲然闲雅,明焕妖娆,仿若耀跃着魔性之美,让人为之神夺心驰。他竟也心襟一荡,不能自已,虽立刻醒愧,如今想来,仍有几分余悸。

      只望着这个女人迸射出野心与活力的眼睛,便知道她注定会掀起场风暴,幸先帝□□,两年后即把她沉入冷宫,五年后,从宫中传出高妃红颜早逝的消息。是他们念她的孩子年幼,又是女子,才放过了她,没承想,她这么快已卷土重来。

      孽障阿,孽障。闻翟阖上眼睛,喃喃自语。

      下面人见老爷七分气怒,三分神沮,皆不敢插言乱动,堂上一时间静得只闻夏风之碎声。良久,猛听闻翟扬声道:“把闻捷给我叫来!”

      闻捷顷刻间便被唤来,暗暗叫苦,嘴上只能故意糊弄:“孩儿不知爹指何事。”

      “什么事?”闻翟抬手挥去家仆,才厉声道,“被人告了御状的事!”

      说到这句,恰陆夫人一人推门走了进来。原来是狐令瞧见老爷脸色气得青白,料知骤雨将至,少爷多半要受皮肉之苦,赶紧照例把夫人请来劝说老爷。此刻陆夫人进门,就听到“御状”二字,登时被唬得心神不宁:“老爷,谁被告了御状?”

      闻捷正不知该如何答,杵在那里,闻翟目睹,何能猜不到,最后丝希望泯死,痛心长叹道:“谁?你的好儿子!你去问问,永安公主好端端的他们去惹她做什么?!”

      “娘——”对着震怒严父,闻捷无措,只好垂目朝着母亲求救。

      “永安公主?”陆夫人一惊,走近了低问闻捷,“莫非是为了这些日子的传闻?”

      “里巷里的东西也听得?”闻翟立刻接过话,冲着闻捷沉声问道,“那是东宫放出来的。自己家里人也能信那龌龊东西?!你对得起你二姐么?”

      陆夫人连忙护着儿子,对丈夫劝道:“捷儿还小。一时冲动。”

      “捃儿不小了罢,他也冲动?”丝毫不顾及妻子情面,闻翟怒道,“一冲动,伪造永安公主的谋反书信?”

      此言入耳,陆夫人脸色煞白:“伪造谋反书信,捃儿怎会做如此傻事。老爷,你可要想想办法。”

      “想办法?!”闻翟气冲上胸,语气也多了三分凉酷,“事到如今,都闹到圣上那里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不株连其他人已是万幸了。”

      陆夫人顿时眼泛泪痕,将坠欲下:“老爷,你怎么能不管,这是掉脑袋的罪阿。”

      “你哭什么!”闻翟更是被搅得心烦意乱,也是心恨闻捃不成器,不由骂道:“死一个,你不还有个儿子么!”

      这句话不说犹可,一说陆夫人的泪登时就落了下来。闻捷也眼角噙了泪,膝行到父亲眼下:“爹,孩儿不肖,这事孩儿也有份。”

      一句话说的不仅陆夫人骇止住哭,闻翟也手足皆凉,头昏气窒:“他伪造书信,你又做了什么?”

      闻捷只好一五一十,把入狱威胁与程家一家老小惨遭横祸的事说了出来。

      闻翟胸中顿时气结,跌坐回椅,沉气半天,方忆起卫蕤奏言后半部分,不由急问:“去大理寺少卿处毁灭证据的又是谁?”

      “不是孩儿,”闻捷摇头道,然而不敢隐瞒,“但二姐说过她去想办法,可能……”

      听到这里,闻翟只能颓然咬牙:“好,好。”再说不出其他话来。乏力的挥了挥手:“滚回去,别在这催我短命了。”

      闻捷赶快退了下去,厅中剩下陆夫人与夫君二人,老夫妻相对只是无言,许久陆夫人才离开回房来,闻端已自闻捷处得信,急赶到母亲院中,正好接着母亲进屋。陆夫人便握着她的手,拉进屋内坐着泪眼端详好久,屏去众人,方缓缓道:“若这次你兄弟幸得无事,我们一定给你说个好人家。”

      闻端闻言大惊失色,挣开手,跪在母亲面前:“女儿只愿终生侍奉爹娘,不要嫁人。”

      “我与你爹不要你奉养,”陆夫人的目光流连在女儿脸上,几丝迷离,“何况你一个姑娘家,老留在家里像什么话。”

      “女儿曾私下立誓愿入道修行,以求陪在爹娘身边尽孝。”闻端抬目哀声祈求道。

      陆夫人却只偏头沉叹,语声几分苍老:“你不要让天下人都笑话咱们闻家了。”

      “难道只为了洗刷流言,”闻端带着不甘泣声道,“就要逼女儿嫁掉么?”

      “不是这话,女大当嫁,如何能一辈子留在爹娘身边。”陆夫人伸出手去,沿着闻端滑泽如雕的鬓发爱怜抚下,“以前都是我们耽误的你。”

      这些话,闻端脑中一句也容装不下,见只有母女二人在场,心一横,鼓足勇气,目光顽执望着母亲,字字分明道:“若流言是真的呢?女儿是真心喜欢公主,喜欢到离不开呢?”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一巴掌顿时抽在闻端脸上,陆夫人胸口剧烈起伏,“那我就宁可先死了,免得看到这种脏事!”气极打完才心又渐悔,慢慢劝道:“端儿,你就这么念念不忘那个太子妃,这种借口也能想出来。这话是你能说出来的么,你是想把娘气死是不是。”

      闻端却像被那巴掌打怔了似的,左手抚颊呆呆不发一言,清泪止不住滚落而下。

      ***

      永安自浅眠中醒来,晨色已朦朦的渗进帐子,平日这时惜兮早端了热水来伺侯她盥栉,今天房子里却仍觉冷清,她只好自己拎着长发起身,换上身轻便衣裳,稍稍整理下,推门而出。抬头果然日光大好,天远气清,越过角檐遥眺,极目处穹苍澄湛,望的永安胸臆大畅,她见游鲲卢令远二人都在外面,便道:“游鲲,你去要两匹驯良的小母马来,我想出去散散心。”

      游鲲顿时面现难色,永安知他担心何事,略微笑了一笑:“箭创没事,要镇日如此闷在此处,我倒真要有事了。”言毕,想了想,又添道:“若问起,我就是去崾山山麓随便走走,一两个时辰便回来。”

      游鲲无法,领命下去了,永安又问卢令远昨日惜兮去了哪里,才知她后来与高府的其他婢女共挤一屋,问明了,永安便不迟疑,径往那里去了。

      那些高府的婢女有的已去供事,余下的仍歇在房中准备,这几日临水街头巷尾纷纷传扬的都是公主单骑入郡临阵击鼓之事,她们这里也自不例外,而尽皆私下对公主向往不已,只苦公主地位高贵,军务冗繁,日日被重重护卫同高郡大小官员围着,不得一见,此刻忽听闻永安公主来了,惊喜不定,三个两个的据着门牖,向外探看。就见公主为怕惊扰院中诸人,止了侍卫在外,一人直接进了院子,其神姿俊逸潇洒,一袭利落男装,然而眉修毋庸黛,肤凝不需粉,天妆自然成。璀艳光华中暗蕴着清冷冰洁之傲骨,相较高郡中人人倾慕的公子高恒,都是外炽内寒,竟是如日月辉映,气势近逼,绝难分出高下,宛如对璧人一般。

      侍女们面赤心跳之际,永安已进了屋,惜兮昨夜心绪烦扰了整夜,裹着薄被尚未起身,听见有人进来,眼懒懒开了个小缝,映在眼帘正中的却是永安,先是陡惊,继着面上大臊,心知眼睛哭肿了不大好看,赶紧转了身装睡。

      立闻那朝夕听惯的熟悉声音在背后缓缓响起:“除了闻端,还没人敢这么和我赌气。”

      这句话说的几分调侃,然而毕竟暗蓄着浅愠。惜兮清楚自己身份,只得撑床坐起,低目参见了永安,道:“奴婢一路劳乏,睡过了时辰,请公主恕罪。”说罢默默起身着衣。院中人目混杂,永安也不言语,自拣了张椅子坐下,斜身支颐,一声不响注视眼前人更衣梳洗完毕,方道:“今日天气正佳,我想出城走走,你跟着我一道去。”

      惜兮偏头应下,又拿热水把双眼敷了又敷,这才跟着永安出去。游鲲找来的两匹姿态温驯的栗色马已然候在院外多时,永安与惜兮分别上了马,后面游卢二人、卓荣领着的属下、高恒特派的护卫、高郡原调来保护公主的军士,等等诸人也各自上马,明着是散心,倒是一大队人迤逦出城。城门处见是永安公主,再不如初至那夜般无礼,远远便洞开城门,任由公主一行扬长而去。

      出城缓行了片刻,耳中填塞的依旧满是身后铁蹄之声,敲得永安只觉十分不自在,干脆打马疾行了出去,惜兮赶紧跟上。游鲲欲待要追,卢令远笑瞧了他眼,他即刻会意,重松了缰,压住马步。他俩混迹市井已久,是何等伶俐人,自天京一路而来,也能隐约感察公主与陆惜兮关系应是非同一般,然而陆惜兮是陆芳的妹妹,他们只心晓便罢。既明白公主不想自己这些人近身打扰,且临水城外视野开阔,公主骑的又是脚力甚弱的小马,他们便放心远远护在后面。其时叶实已去了墨杜国都,尚未回城,临行前曾关照卓荣切勿紧逼公主,此刻卓荣见游卢两人没追的意思,也不愿争先,一道继续按辔而行。

      永安终得以独行一阵,撇开诸人好几百步,方勒马驻住,惜兮如影随形,也立马侧观,见永安举首遥望四野,如同笼鸟陡然振翅,重回那片苍茫天地般,舒眉中飞扬的尽是风发意气,看的她却是心中一痛,只偏过脸去,恰望见骄阳下一片临水坚壁,正挡住相去千里的天京。让她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抚上额间伤疤,与细腻肌肤格格不入的糙感顿让指尖一灼,恐悸之感油然而涨,表面上气象庄严繁华安泰,让世人仰望的京师,真正是什么?看见眼前人现出从未有过的自由畅意,便知这个人从不该属于那里,而这个这般有决断之人,反对那暗中倾轧的世界流连不已,久久徘徊不愿离去,说到底,不过只是为着一个人而已。

      夏日草长,暖风微熏,永安一时逞性,又扬鞭拍马,沿道直往崾山内驰去,不久来至一处,视野豁然开阔,破开灿烂晴光眺去,山下一河一城一动一静,珠光流转,宛如带拱古璧,镶缀在茫茫苍野当中。惜兮把长风抚乱的鬓发抿回耳后,发觉永安全神贯注,凝目前方,却黛眉微颦,锁起一分难以言喻的尊肃,便轻轻唤道:“公主。”

      永安醒了一醒,指着山下临水城问:“那里若燃起火焰……”

      “着火?”惜兮一愣,立刻觉出不敬,赶快接道,“要是临水着火,这清野孤城,那会染透天色的。”

      “二十年前,”应和此言的声音宛若一股冰下寒泉,在遥隐处幽幽流淌,“临水城的红光的确洗透天色,一夜之间,有三百人丧命。”

      惜兮听得胸中惊骇,然而永安面坚目冷,并无说下去的意思,她不敢追问。只见身边人歇了歇,红唇微启,吞吐着山间扬散的荡气,默默咬出几个字。

      仿佛二十年前,也曾有个身影,离城二十里仍眷眷不舍的走下马车,饱蕴利芒的眼睛望断长道扬沙,妄图拾取夕辉中古城坚壁的断片,那坚傲凛毅的嘴唇仿佛欲把吐出的每一个字碾透,一如今日俯视山下的眼前人:

      “我、会、回、来。”

      永安回至临水,高恒早闻知今日永安去了崾山,忙携众来探问表妹,见公主无事,方放心离去。永安看见高恒一个随从,忽启口问:“你可是替我拔箭的那位军医?”

      徐平泰见公主问起,拱手答道:“正是敝人。”

      永安点了点头,直接道:“你这次就跟着我回京,入太医院,做我的专用御医。”

      这么一句话,便意味着徐平泰要自此埋入深宫,他不禁皱眉:“这临水连岁大小战局不断……”说到此处,却觉察仍留在室的高简眼神朝他一冷,高简生性沉稳,在高郡素来服众,徐平泰见他如此表态,赶快也转了口风,应道:“谢公主殿下拔擢。”

      这踟躇犹豫,永安倒无计较,高简便说:“方才公主出游时,陆主簿恰到了,现在厅中等候。”永安闻言,半日沉下来的寒肃气色竟缓溶好些,显是陆芳在其心中地位非同一般。惜兮听见哥哥已至,也喜不自胜,赶快起身跟着公主往厅里去了,高简随后带着徐平泰出门,方低声向他道:“你见过公主的身子,虽是箭伤所迫的权宜之行,她若不把你护在身边,你还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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