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虹（GL）》某只C

57、第十五章 越地 三

　　临水战报每日飞马抵京，一封急似一封，长宁长公主的驸马府中情形，却无甚大别，日日皆还是弦歌声暖玉杯凉的日子，乞巧一到，女侍们便争相对月穿针，热闹折腾了一晚，次日一早，长宁仍在假寐，便听报靖河公主来访。因这位初嫁的妹妹时时来府上走动，她也熟不拘礼，唤人梳了云髻，披件丝服，就倚在榻上等妹妹进来。岂料靖河一跨进门，见着长宁，便眼睛一泪，扯住姐姐的手不放，长宁退下婢女，抚着她蔼然关切问：“怎么了？”

　　“皇姐，”靖河恨声道：“驸马听说永安奉符去了高郡，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也要上表请命赴边，幸亏被昌平侯痛斥一顿，要不就递上去了。”

　　长宁见只是为了这事，不声不响听完，遂拿帕替妹妹把眼角的泪擦了，轻声劝慰：“昌平侯不是参了永安一本么？”说着又心下私忖，世人皆传昌平侯与永安公主决裂，这事看来有几分真切了。

　　“那有何用？”靖河攀住长宁替她拭泪的手，争辩道，“陛下不是压了下去么。”

　　“介州与高郡加起来有多少兵，”长宁浅浅笑言，音韵里却呈不得半分笑意，“你的公公将多少兵，即使永安意图不轨，既然有昌平侯对着，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昌平侯这一本，反而是保了她了。”

　　“那怎么办，”靖河心中一堵，“就让这贱人猖狂下去么，我忍不下去了。”

　　“妹妹，”长宁摩挲着靖河的手轻轻抚劝，意味深长道，“永安她不会缠着你的驸马的，因为她喜欢女人。”

　　靖河闻言不啻雷霆乍至，呆了一呆，半晌开言：“皇姐，这怎么可能。”

　　长宁浅笑：“你不觉得永安在宫中时和哪个人不同寻常的交好么？”

　　靖河听到浑身皆冷，竟暂忘驸马之怨，转而追问：“没有证据，这可是乱说不得的，皇姐，莫非你说的是，荣世侯的二小姐……”

　　闻端从明霞寺为永安祈福回来，车子还未驶回闻府，便听到钖鸾声声凑近过来，自己的车子也缓减驻下，走来位浅蓝色衣装的童仆，近至帘前，煞是可爱伶俐的绽着酒窝笑问：“请问这可是荣世侯二小姐的车驾？”

　　随吟在一旁应了，男童又道：“我们亲王殿下恳请一见。”

　　闻端在车中隔帘而闻，因昔日在宫中与洤亲王相熟，如若矜持不见就太过了，便低声问：“亲王殿下尊驾何处？”

　　话音未落，便听到轻泠笑声，必是洤亲王本人无疑了，竟是自走到车前：“闻小姐，自宫中一别，睽违已久，不期今日相逢，贸然求见，在下失礼了。”

　　闻端先敛了眉尖忧容，自抬腕挂了帘起来，从容浅浅一笑：“劳殿下移驾，小女失礼之至。”

　　洤亲王见她身着折枝图案的外服，依然如旧日不加粉黛修饰，气态比之昔年相别时，更为庄雅，却不觉丝毫疏漠高傲，明眸淡靥，虽亲近可人，又无半分轻浮之色，便笑道：“今日小姐出城去了么？”

　　闻端点头道：“我听闻永安公主奉符赴边，放心不下，去明霞寺替她祈福。”因宫人皆知闻端与永安闺中交好，闻端说来，并无半分不妥。洤亲王见她担心永安，笑着宽慰道：“永安她奉符是去介州，非真去沙场征战，何况有冬蒹在，闻小姐不用担心。”闻端明白洤亲王说的在理，却始终觉着惴惴不安，今早更是不知为何，睡醒便心悸不止，这才匆匆命人备车去了明霞寺，祈福已毕，却不复息宁。然而在外人面前不便现出，只得暗自强压下惊忧，面上装作舒婉受劝的样子回答道：“让殿下见笑了。”

　　“闻小姐如有什么书信口信，”洤亲王见她尽力隐忍忧心，不由心怜，“在下可以替你送到永安那里。”

　　闻端本被父亲闻捷限制，闻言猝然一喜，轻轻道：“谢谢亲王殿下。”

　　话至此处，恰两匹马影一前一后从车旁经过，那马饰的着实普通，行人也衣泽灰淡，洤亲王与闻端皆没有在意，倒是马上一个瘦瘦的男仆似是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奉旨风流的洤亲王么，又是和哪家小姐在攀谈了”

　　前面那人目不斜视，只漠声道：“毕福。”

　　毕福犹且不觉，双目似要被剜下才甘心离开，嘴里喃喃道：“可真像画里的人一样。”前面人一夹马，早就冲出老远了，毕福嘀咕两句，不得不打马跟上。不一会，两人停在个门牖简单的小院前，毕福唤老仆开门，自己把马牵下，另一个人刚踏进院子，一眼望见从正屋中走出个人，私服便装，见到自己便朗声招呼：“思齐。”

　　“上司可没事私闯下属的私邸么？”口气中略微透出不快，大理寺少卿毕思齐道。

　　“思齐啊，”傅彦沉叹，“你这乖戾的毛病何时能改。”

　　“如果我能改，你就举荐我继你之位，是不是？”毕思齐一挥手，扳着面孔冷道，“自己去过悠闲日子，休想！”

　　傅彦早知他会如此说，摇头死心，然而也肃起面孔，带着毕思齐走回屋内：“有正事”，说着从袖中掏出薄薄一叠叠好的纸，递给毕思齐，“你看看。”

　　毕思齐接过，展了开来，细细读完：“不过是普通书信，有何值得您老大人特意避开官署，与我私谈。”

　　傅彦脸被冲失了些色：“上面有永安公主的私印！”

　　毕思齐把信翻过来倒过去，寒水般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流扫过：“不愧是公主手笔，让人捉不得半分把柄，似乎什么都写了，似乎又什么都未写，模棱两可，暧昧之至。想要借此一窥公主私情，真是要急死人。”

　　“不是要你读内容，”傅彦忍无可忍，怒道，“这是永安公主写给荣世侯二小姐的书信。”

　　毕思齐的脸色一变，傅彦这才把信抽了走，慢慢折好，放回袖中，“这是今早在官署外发现的，附的信说是荣世侯的大公子，根据这些信伪造了公主那份意图谋反的书信。”说完慢慢道，“我是来问问你如何看。”

　　“怎么看，既然先前是陛下委派你我，自然由你我查到底。”

　　“查？”傅彦冷笑，“没头没绪，如何查。”

　　“我们要查，原告自然会现出来。”

　　“闻捃已登州赴任，难道要大张旗鼓把他传回来？至于闻家小姐，荣世侯能让他的幼女来公堂？还有这桩案子，可是已经结了。”言外之意，若是真的是闻捃伪造书信，那杀那个叫璧鹿的侍女便是杀错了，那这案子也就是判错了。傅彦咳嗽一声，缓缓道：“思齐，我看，这就是个诬告。你留着点心，勿让此种别有用心的不明信件扰乱视听。”

　　毕思齐薄唇紧抿，片刻后，却不置可否的淡淡道：“我去查，那璧鹿也本是我断的，一切皆与大人无关。”

　　“思齐……”傅彦闻言，面色竟瞬间沧颓些许，不察中流现不忍之色，张口欲劝，然又复吞声默然。

　　“大人您就在署中安闲几日罢。”毕思齐难得现出一分闲然笑意，开口劝道。

　　“思齐，别人都道你个性情孤僻狷介，我却……”

　　话音未完，毕思齐却当真恭敬欠身一躬，愣是把傅彦的话挡在半途：“属下自然当谢大人的拔擢之恩，要是属下愚钝不晓事，犯了什么错，也就大人会为属下说上几句话了。”

　　***

　　惜兮骤见永安面色死白，浑身是血的被救回，吓得浑身发抖，冲上前去抓住永安的手，便带着哭腔连声唤道：“公主，公主。”

　　游鲲把永安轻放榻上，飞速斜掠了惜兮一眼，一贯沉厚的声音低低道：“别叫。”即时明白不能扰乱病人心神，惜兮只得狠狠咬住嘴唇，拼命压泪不言。而永安仍能知事，忍着剧痛，尚自挣扎逞强道：“统统给我回去，我死了，你们站这也没用，没死，更是不需要你们！”惜兮听的禁不住心泪涌漫，捧住永安的手哭道：“公主，您不要再说话了。”

　　游鲲也不理永安声斥：“这箭不赶快拔出来，你可真是死定了。”说话间，军医徐平泰已至，忙上来检查公主伤势。当下顾不得冒犯，拿麻药给公主服下，便用匕首划开衣服，只见雪白肌肤被染得透红，箭入得极深，差三分便是心脏处，饶是多年行医，对着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他竟双手踌躇起来。正心惶间，耳边撞来声气力消损大半，却寒肃不减的令声：“怎么还不拔？不敢拔就换人。”

　　被这句话唤回，徐平泰方定住神，忙拿刀在火上消毒，道声：“公主，请您暂忍忍。”游鲲卢令远会意，不声不响左右按住永安。永安觉察，也呼吸渐促，咬牙道：“若是我死了，就告诉陛下，我没负他。”说完眼一闭，扭过头去，决绝道：“拔吧。”

　　徐平泰的手已扶住箭杆，竟又畏缩起来，偏目看了游鲲一眼，壮了胆气，方转回眼神狠下决心，暗自聚力，猛的一拔。血一下子随箭头飙涌，永安顿感胸前一热，剧痛直刺心肺，身子一弓，再忍不住，惨叫出来。徐平泰手上的药粉已然撒下，覆住伤口，又赶快替永安包扎好。

　　惜兮这才回神，自己手上箍住的那道力不知何时退去，却见公主如死般纹丝不动，原来是已经痛昏了过去。她忙紧握住永安的手，泪终可扑簌落下，泣询道：“公主不会有事吧。”

　　徐平泰本在匆匆拭去血迹，闻言微微一顿：“只要醒过来就没事。”

　　惜兮也是满手满襟尽沾鲜血，听到这回答更是抓紧永安的手，似乎松一点便要溜了去般。诸人忙乱了阵，徐平泰仍有诸多伤兵要救治，观察片刻，便疾赶回去了，其余人等也暂退，游卢二人避守门外，瞬间室内只剩惜兮一人，她因不懂医术，只能俯身榻旁，空握那曾经香熏膏敷、如今泥血混杂的柔荑，望着不言不动的公主，却觉天地寂旷，惶然无依，心有如千寻之渊，惊惧无尽。竟时不时，疑心公主已经故去，只伸手过去探着公主呼吸，一遍遍端详公主容姿，方才几分安平，泪却止不住，肆意落在永安脸上。

　　城外战场上，期勒狁正因借永安伤重被救下、高郡右翼人心浮动之机，扬声呼喝部下齐上，自己领先杀上，战局顿有扭转之势。岂不防，便在此时，一匹白马自远处卷尘分阵而来，径至鼓台前，马上白衣人竟如轻燕般，纵身飞掠，便飘至台上，拾起永安落下的鼓锤，重重擂起鼓来。

　　期勒狁见那人并未着甲，然从容不惧，墨发如夜染，在纤尘不着的白衣后抚过，端的是个女子，顿时自己也骇住，惊得勒住马，暗忖方才那箭到底有无射中。

　　台下高郡军士远远相望，哪能辨出是不是真正的永安公主，只齐声吆喝，众声如壮澜般声声相庆：“公主无事！”

　　此次轮到南人军队着忙，慌朝那鼓台上的女子乱射一气，岂料那女子软若无骨，手未见离开鼓面，竟一一轻巧避过，期勒狁再忍不住，故伎重施，拨马冲上，抬手一箭，映着耀耀日光，直逼杀过去。鼓台上的白衣女子不慌不忙，待箭至眼前，一手接住，扬声朗笑：“还与你！”纤指如蝴蝶栖翼般轻轻一拨，那箭竟直直飞了回去。期勒狁惊愕失色，匆忙避开，却仍被箭气割伤面颊，这一来一回，匆促之间，心中竟升起从未有过的骇然，整个身子都僵直几分。

　　众士一见主帅如此，一见蒋虎邓毅武带兵冲来，已再无心再战，军阵顿如倾堤般一泻千里。此次期勒狁再拦不住，只得狼狈率军向浠水退去，逃得河边，只见河上船舟几乎尽焚，却仍余得十几叶小舟，兵士们见着争渡，落水者，不计其数。

　　介州都尉费承候在河边多时，遵照将令，埋伏不动，偏待得南军半渡时，四下鼓起，两千人一齐杀出。剩下的南人只念抢舟速逃，哪个还有心思抗敌。费承领的这枝军，便如砍瓜切菜般，斩断敌军首级，瞬时把滔滔河水染得红浪翻滚。

　　这一仗直杀到日头偏垂，高恒与冬蒹两军才初合一处，冬蒹方过而立，高恒青年才俊，战时已睹对方领军的风姿，此刻马上相见，更是惺惺相惜不已。当下不拘爵位官级，并辔而行，互相道了些倾慕的话，高恒扬鞭遥指河对岸道：“期勒狁此仗虽败，仍不可掉以轻心。他来势凶猛，此刻反更是你我应谨慎之际。”

　　冬蒹颔首赞同，方要开口，高恒已明他意，拱手微笑：“冬将军与众将士一路疾行劳顿，临水东去不远有个曹阳小城，将军何妨暂驻兵于彼，你我两城便可为犄角之势，将军认为如何？”
　　冬蒹因知他不会放自己领军入临水，面上仍泰然笑道：“如此甚为稳妥。但蒹有一事始终牵挂，永安公主前几日入城送信，不知如今鸾驾何处？”

　　高恒已闻来报永安受伤之事，忙道：“在下照顾不利，公主今日受流矢所伤，所幸无碍，却在静养中。将军先整军去曹阳，待公主伤势暂缓，便安排将军来见，可好？”

　　冬蒹闻言，握马缰的手不由暗自紧了好几分，狠狠压下心气，方语声和缓，恢复自若道：“只要知道公主无虞，末将便放心了。”

　　高恒显出歉然之色，两人便转谈了些抵抗南蛮的心得兵法，彼此佩叹更深，一路行至临水城前，才分道而行，高恒直把冬蒹一军送出视野，方领兵回城。

　　那位替永安救阵的白衣女子已被蒋虎请回，高恒一见，竟是猝然一震，只见那女子弱柳扶风立于厅中，暗自逼出冰凛灵透之姿，虽是女子，眉骨中却埋着股俊傲疏朗的风情。然而那眼角眉梢，与表妹的肃杀端雅绝然不同，只一片春色绚烂妖娆生姿，渊眸璀璨明亮，顾盼飞扬，灿如初阳的温而不灼、亲而含威，但在自己脸上抚过，便让人心境一暖，暂忘主人的凌绝尊傲，只觉得浑身舒畅。

　　半晌，高恒方缓过神来，顿觉尴尬，偷瞥四周，诸人也尽皆被此女子所撼，倒是没注意自己的失态，便清咳一声：“在下高郡郡公之子高恒，感谢姑娘今日相助，也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可见是极爱笑的，粲然还礼道：“小女子海荣华，敌军侵国，凡是大吴子民，谁人不应助之，又怎只是助公子，公子多礼了。”

　　此言一出，诸人皆惊，才知她便是众口相传，可遇而不可求的海荣华，却觉得她比起传闻中可亲可近许多，略略述了会话，因高恒要忙今日一战诸事，海荣华也不拘束，便自己说着要见永安公主，高恒见今日她救了公主之阵，不便推辞，命人领了她去。

　　海荣华踏进门之刻，众人皆在，惜兮一见她，便双目一亮，“海荣华。”说着喜不自胜，“莫非今日救阵之人，便是你。”

　　海荣华一脸安然受之：“除了我，更有何人，拼死拼活来为这位公主救阵。”

　　惜兮颊色一艳，握住永安的手不觉紧了些许。永安已能开目说话，听到她原来就是自己夙盼相见，那个与闻端心意相通的海荣华，又觉察到惜兮下面的小动作，便一边用心端详，一边尽力缓缓道：“永安这里谢谢海姑娘了。”

　　海荣华正漫不着意的打量永安，见她虽因伤神气疲乏，却只如被浓云暂蔽的明月般，总不失尊傲骄矜的严明之色，再联想到她今日孤骑入阵，心中竟有点惘然若失，微微一叹。听到永安说话，便敛神换思，辞笑道：“我岂是助你而来，不过是端儿的嘱咐，不得已勉励为之罢了。”
　　永安听的真切，初还未想明白端儿是何人，猛的了然，不由脸色骤寒，怒气激涌，挣开惜兮的手，勃然道：“谁让你这么叫这个名字的？！”刚奋力说完，伤口一牵，已痛得不能自已，撑住床沿的手却依旧颤抖用力，大有下来拼命之势。

　　惜兮顿惊，慌扶住永安，海荣华尚自唯恐天下不乱，一边闲闲道：“你安心养病，妒嫉什么。我是你的恩人，怎么一个名字还不让叫么，小器。”

　　“欠你这种人的人情，”永安切齿愤恨，趴在榻边重重喘气，“不如死了算了。”

　　“切，”海荣华舌尖轻蔑点出一个字，“得了便宜还卖乖，虚伪。”

　　永安面目煞时狰狞，扶住伤口的手攥的发白，这才把体肤间的剧痛按下，心上痛愤却直透眉宇。惜兮见状，不由朝着海荣华轻声责怨：“荣华。”

　　“住口，”永安喝断，“游鲲，卢令远，把她给我拿下。”

　　海荣华却趁两人上前，轻盈后跳到窗边，笑道：“不懂得知恩图报，小人。”

　　永安喘着粗气，咬牙阴狠着说：“反正也被你骂了这么多了。”

　　然而银光一闪，那个如月皎白的身影已然纵身而出，只留下声声娇笑，扫荡晴夜，猛的，一件物事自外劈风飞来，伴着一声玉石相撞玲珑之音，稳稳正正插在屋内案上，力道准心不免让游卢两人咋舌。叶实上前去看，原来是半个如纸薄削的玉符，在谧月下犹衬得晶莹剔透，光洁可爱，虽入木三分，并不折损丝毫，他便取在手中，细细辨出，心中陡然一凛。

　　“这是我的名帖，既然施恩与你，干脆施到底，偏偏让你一辈子也还不了，你也别惦记着还了。”泠泠得意的笑声至此却猛然止住，冷夜顿沉入一片寂静，宛如猝死了般，再一丝波澜也无，屋中人皆知海荣华此刻，已不知倏忽多少里之外了。卢令远不由下意识摸摸脖子，吐舌道：“幸之她无什么恶意。”

　　永安怒意还未消，惜兮坐下来把她扶回去躺好，轻轻笑道：“公主，海荣华的性子，我多少了解些，她在你前无时不想争先，定不过是为心里挣口气罢了。既然她已完完全全输于你，还不让她嘴上讨讨便宜么？”

　　永安冷道：“她今日占尽风头，输什么？”

　　“惜兮没猜错的话，”惜兮凑近永安耳廓，柔声道，“海荣华必是入京见了闻小姐，才不甘心想来见见公主。她既遂了心愿，又是傲气性子，恐怕再不会在公主面前出现了吧。”说着偏过头去，若有若无传来低低一声叹惋。

　　游鲲与卢令远离开永安卧室时，月方东升，宵月皎光撒路，恰照人归。因期勒狁之军已退回浠河对岸，故虽仍时不时会撞见小队兵士调动，城防比之前几日，已松懈好些，两人也畅意在城中闲走。即使遇见盘查，大半知道他们是永安公主的亲随，想必看在公主突围送信与击鼓助威这些个事上，连带对他们也态度出奇恭敬，竟一路畅顺。逛了一会，卢令远忽压低嗓音，笑道：“小游，我俩比试下谁能甩掉身后的人如何？”

　　游鲲不以为然：“甩他们做何？不要银两的护卫，我俩对此城不熟，迷路了好歹还有人送回去。”刚说完，便觉肋骨被硬肘击了一下，极轻的声音随风送入耳朵，“你就不好奇那边是什么？”

　　游鲲顺着卢令远眼神抬头一望，只见东边一个小宅院，虽表面看去极尽普通，却影影绰绰有诸多兵士在周围巡视，不由好奇心大胜，低笑问：“如何比，赌什么？”

　　卢令远见游鲲答应，眉开眼笑伸出手掌：“你四个我四个，能甩掉就那院中碰头，秋后回京算帐。”说着身形忽闪，已不见了踪影。

　　游鲲自不愿输与他，隐隐提气，足尖一点，便往身旁房上掠去，到得房顶，把身子掩在夜中，也不管方向目的，只肆意飞檐走壁，听着耳边呼呼风声，乱逛起来。他自恃轻功甚妙，过了半晌，凝神细听时，已再无身后踏瓦之声，知道已把那几个人已甩掉，便缓下脚步。悠然绕了个圈，又转了回来，凑近卢令远所指的那个院子，在邻旁屋顶伏了一会，待下面士兵巡过此处，便借院墙之力，一声不响纵身入院，贴伏在正屋屋顶上。岂料那里早已经黑魆魆团了个身影。
　　卢令远平日干的就是这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营生，游鲲输了也就无声一笑，不以为意。看见老朋友正轻轻掀开瓦来，便不亦乐乎的赶来帮忙，两人揭开三四片瓦，头凑着头，一齐朝下望去，却俱是乍然一惊。

　　屋内普通宅第摆设，微弱烛光照着一角榻上位老者，双目紧闭，面色痛苦。正在此时，一声门响，一位男子迈步进来，又亲手掩好门，方才重重走到病人跟前。

　　卢令远不由轻道：“高篁？”游鲲点点头，便转目至老者身上，的确这几日战事混乱，他们尽皆忘了，这高郡尚有个至关重要的人物没有见到——

　　那老人听到声音，竭力张开干涸的眼皮，一眨不眨注视着高篁走至自己榻边，悉心对自己道：“大哥，这几日兵忙都没来看您，您可好些了？如今围兵已退至浠河南侧了。”

　　听到这个消息，高笛的瞳中隐约闪出心释的淡辉，转瞬即被眼眶中的昏乏迷朦吞噬淹尽。

　　高篁却又俯下身去，低低道：“她来了。”

　　岂料这三个字，竟让那个原本气若游丝日薄西山的身体，一下子双目朝着虚空圆圆瞪起，像是透过那蒙暗烛光，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般，那绝无表情的面部也瞬间扭曲，似乎陷于无穷无尽的痛苦中。高篁丝毫不动看着，宛如一切早在预料之中般，只袖手欣赏着一局好戏。
　　卢令远与游鲲在屋顶上面面相觑，正待继续听下去。猛然院中有人叫道：“屋上有人！”屋中高篁听到，慌朝顶上望去。虽游卢两人已经把脸避开，转身却见院中灯火晃眼扎目，这间屋子如同个孤岛般，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