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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十一章 羊圈 ...

  •   屋子顿沉入片僵寂,闻捃几分尴尬,喉中暗咳一下方稳声道:“端妹。”

      “我来本是想问嫂嫂是否见过我收着的一方印,”闻端木木说,声音却随着淡唇微颤起来,“如今看,不用问了。”说完,又慢慢把目光转向身边的闻捷,清瞳中只刺出道痛心:“你也是知道的,是不是?”那声调还如常日般平缓,一贯的淑柔却霎时冻住了似的,刚硬冰冷棱角突锐。闻捷此时已醒悟姐姐无意中听到了什么,被那针般目光逼着,竟没来由升出股愧歉,不得已垂眸避了开去。

      “你们为何要害永安公主?”见没人答话,闻端上前一步,一字一字质问道。

      既然事情早晚都要败露,且还需闻端口供,闻捃便也索性一搏:“因为她一直纠缠着你。”

      “她连见都见不到我,又何谈纠缠?”闻端眉稍一紧,悲声反问。

      闻捃冷冷吐字:“她有这个心思。”

      闻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这么久的压抑隐忍,换来的竟还是如此下场,她忽心口热气翻涌,目光陡坚忿然道:“若不是她纠缠我,而是我一直纠缠着她呢!”

      闻捃闻言脸色骤白,而闻捷整个人皆怔住,闻端也再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何曾想过有一日竟会对着长兄胞弟,如此明白承认她对永安的恋情,脱口而出这句话后,便立刻禁不住从心头往面上冲起股臊热,方才还冷颜质辩,如今却嫣嫣绯绯堆在颊边,被压得说不出话来。

      瞧着三人情形,荀姝赶忙上前拉住闻端的手,硬是挂出个柔笑,面色体贴道:“端妹,嫂嫂也是女人家,怎会不知谁闺中没几个密友,有时真亲似一个人般,形影不离的。可嫁了人后,各自有夫有子,不觉也就慢慢淡了。嫂嫂说句话,你不要害羞,阴阳调和,方是万物之道。女人与女人,哪能一辈子过下去呢。你毕竟是姑娘家,把这闺中之情看得太重了。”

      闻端听了,将要反驳,荀姝又抢在前面压住她的话:“你大哥也是,女孩子家贴着心亲些都是寻常,他们男人哪里知道。”

      “亲些?”闻捃终找到一处接住话,“几日未见到你,她就弄权,一劳永逸的把我这恶人调得远远的,若是仍不遂她的心,她下一步是不是要干脆把这闻府给拆了。”

      “大哥,”因这事的确起自心上之人,闻端不由隐含愧疚,语气也听似软了些许,为永安辩解道,“公主她自小娇生惯养,连圣上也不轻易拂她的意,所以性子有点骄横。可她绝非不明事理的人,哪怕一时冲动,稍加劝谏,也就无事了。你何必为这个就要陷害她呢?”

      闻捃面上寒色并不被这番话所融,只默默以对:“事已至此,你不用为她争辩,再说什么都迟了。我要说的也已都说了,你为了她,要如何做都在于你。”说着,缓吸一口气,把声音中的肃寒冲淡几分:“只要记着,哥哥即使做错了,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望你以后不要恨哥哥。”

      闻端被闻捃的眼睛压视,却见其中诚挚染就的怜爱惜护,伴着强硬淀在眼底,仍如在这水逝的十七年中的每一日,把他眼中的肃厉在她面前漂得柔软,让她心中猝然一抽,竟是左右无法,舌尖也跟着哑了三分。良久,她终理出点思绪,狠狠咬下嘴唇,痛到心中好容易有了知觉,才低头轻轻问:“哥哥方才说,公主她,会被软禁封邑么?

      闻捃听出话中转机,忙说:“看情形,至少不会杀她。”

      闻端偏过头去,不愿再把视线放在任何一人身上:“哥哥你放心,我到底姓闻,我不会把哥哥伪造这信的事说出去的。”

      室中三人听到此处,俱如释重负,闻端一向端正言辞,从不背信违誓,她一旦开了口,就决不会说出去了。

      闻捃私底下长舒口气,语气不由显出些歉意,轻声开口:“端妹,这一次……”

      闻端不等他说完,心已绞得仿佛碾碎了般,不敢不愿再听,抬头回望哥哥,眼神猛然决绝,身子却承载不住的虚弱无力,非要撑住旁边的桌案方能把话续完,“但哥哥,就此为止,以后不准再伤害永安公主了,你可能答应我?”

      “哥哥答应你。”闻捃语音沉缓,重重道。

      闻端慢慢点了点头,眼角一丝淡淡宽慰转瞬即逝,却又转向闻捷:“闻捷,姐姐今日才发觉,原来你也大了。”

      闻捷耳根骤热,可听姐姐的话音,并无多少责斥,反而只交杂着发自内心的凄楚与欣慰,让他忍不住抬目,与姐姐清澈的让眼底宠怜一览无遗的目光一触,竟窘极愧极,无言以对。

      闻端便轻轻道:“夜了,我想先去歇息。”说着,也不等哥哥回答,便转身推门往自己院子走了。剩下三人,目目相觑,好在有了闻端保证,便又多了好几分把握。闻捷不便久留,也即出了门,却未往房中去,一人在回廊走了几步,心只被姐姐方才最后那句话生堵着,伫足回想,怎也摆脱不掉,唯冰澈露气才让他一冷,定了定神,转而却疾步往后府走去,把那里的家丁一个不漏统统唤出,令悄悄严严把府围实了,这才回屋,却只心神不定,踱了几圈,猛觉小厮狐令偷偷的在看自己,不由稳住气,走到桌边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旁边茶盏。因茶早凉,狐令方要上前拦换,闻捷早一口饮尽,尚犹未觉,青瓷茶盏仍在手中,便听到门响,抬目望去,原来是两个男仆,拽着闻端身边侍女的随吟跨进门,一道行完礼便禀道:“她要半夜偷偷出去。”

      闻捷眼神一冰,走到随吟前面:“这么晚了,你出去做什么?”

      随吟语结,无法作答,闻捷又厉声问:“可是二小姐叫你送什么信出去?”接着,不待随吟狡辩,直接喝道:“搜!”于是那两仆制住随吟,一个侍女就上来搜她身子,随吟藏不住,衣襟里的信当即就被搜了出来,她忙挣扎用手攥住小姐交待的信,岂料被二公子一把抢了过去。顾不上随吟的乞求,闻捷扯出里面那张薄纸,方甩展开,眼顿蒙上片鲜红,神虚虚一恍,好容易稳住,手脚已然冰凉。再不迟疑,他立刻往闻端的院子疾赶而去。进了院子,也来不及敲门,干脆一脚把门踹开。

      闻端果然来不及藏好手中长绫,因弟弟忽闯进来,愣怔一刻,脸色转而煞白。闻捷三步两步冲过去,死死拽住那长绫:“姐姐,你不要想不开,姐姐。”

      闻端见被他看见,已知不可行,胸口深处送出声长叹,眼泪自心底飘摇而出,只得别过脸去道:“我没脸再见她了。”

      “姐姐,”闻捷语声顿时哽咽,“那你也不能如此啊,你忍心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这句恰刺到闻端的伤心处,让她不由全身气力皆失,看着自己平素最疼爱的弟弟,心中只是酸软。闻捷这才把捏在手里,已窝成一团的血书重新展开来看,却是份闻端供认自己因妒生隙而偷印嫁祸永安公主,如今良心悔悟的供词,不由热泪上涌:“姐姐,这次是我与大哥做出的事,即使你要说出真相,我们自会担当,决不会让你替我们顶罪!”

      “闻捷,你以为我只是想替你们顶罪么?我再做出何事,不过是个女人小心眼妒嫉,”闻端强抑住泪声,言辞却微微激促,“而你与大哥都是朝廷命官,身负政责,那污蔑公主,就不是个人行径可以担得下来了,轻则牵扯到朋党之争,若被他人抓住此事做起文章,重则连谋篡的罪名都有可能被加上,你们知不知道随便孟浪下,父亲母亲与整个闻族都要受你们连累啊。”

      闻捷面上只觉一惭,被姐姐的清凌目光罩着,竟找不到一句辩驳之辞。

      闻端便又轻轻道:“闻捷,你把这份供词直接送进宫去。”语音虽柔,却决绝坚定,带着平素从未有过的尊肃压迫。闻捷心中大乱,口中踟躇:“姐姐……”

      “我不能让此事一错再错,更不能让公主自此蒙上不白之冤。”闻端稳着声音说完,顿了顿,见闻捷依旧面色犹豫,只得又轻言:“你不送,姐姐死也不会心安的。”

      闻捷一哽,咬牙犹豫许久,为了暂时稳住姐姐,半天挤出几个字:“好,姐姐,我送。但你也要答应我,决不再有轻生之念。退一万步,这供词上去,总要传你问话,圣上仁慈,或有转机呢。大哥是为了你,才铤而走险,你若出事,让我们如何向爹娘交待?”

      闻端仍一言未发,眼睛却瞬时重覆迷朦,几已不能视物。闻捷这才稍稍放心,叫过随吟,让她把闻端伤口包扎好,寸步不离的守着,即使小姐差她办事也不得离开。随吟见闻端方才遣开她,便要作出这般事来,已吓得浑身皆冷,忙点头应下。

      闻捷拿供词回房,拎着心又小心仔细读了遍,原本的歉悔渐加进股悲愤,再也忍不住,攥着信直接往闻捃房中冲去。闻捃夫妻自然未睡,闻捷怒气填膺,一时没顾对长兄长嫂的礼仪,跨进门便举着闻端的供词质问道:“方才二姐在房中意图自缢,我好容易劝住。她还要为了闻家,一人写了伪辞,要把事情都揽下。你当初也是递了信才告诉我,你不觉得这事本就太过分了么?!”

      闻捃猝闻眼神也是一跳,却立稳下神色,沉声道:“这信是我摹仿公主写给二妹的那么多封书信的口吻笔迹伪造的,连纸都是她素日用惯了的,你我都不说,谁会知道这信是假的。难道这件事我不是为了二妹,是为了我自己么?”

      “即使姐姐与公主真的闺中甚密,我们也犯不着被他们当刀使。”
      “你被永安公主那半点小恩小惠收买了。”闻捃语声转厉,接过弟弟的话,“你可听了你大姐说,长宁公主也想把女儿往太子身边送?自从卫沂接了杨覃的位置,他们在京中的势力也愈发大了。连放火烧永安公主的卧房都做得出来,你怎么知道东宫开出的不是一样的价码?”

      闻捷难对,横气也削掉了些,只反驳道:“那场火灾未必是长宁公主暗中所为。”

      “闻捷,”闻捃冷笑,“别人不知内情倒罢了,你看不出来?宋符成是谁提拔上来的,他怎么就恰恰巧巧病了,换上来的还是永安公主的亲信冬蒹。”

      “这太子妃有何好稀罕的,难道比二姐的性命还重要!”闻捷忍不住愤而转言,“二姐在宫中那几年,想见都不易见到,若是嫁给一般人,反而还可时常相见,有何不好。”

      “你以为嫁一般人就可以嫁得了么?”闻捃已察出闻捷表情中渐渐软化的意思,便不吝再说下去,“太子妃没什么稀罕,若是二妹不喜欢宫中生活,我们不会把她往那里推,咱们闻家也没到要靠嫁女人进阶升职的地步。但你想想,永安公主圣眷优隆,平日行事飞扬跋扈,无所顾忌,若她真的对你二姐有那种不干净的心思,凭她在圣上前说话的份量和权势,她能放你二姐平安嫁人么?即使嫁了,她以后又会对你二姐和姐夫施出什么手段?你不要以为她做不出,我们才不给她俩见面,她已经开始对付咱们闻家了。你愿意一辈子让你二姐被她控制着?!永安公主淫名举朝皆晓,稍端正的女人都羞与她为伍,唯有端妹生性太纯善懦弱,才被她迷惑,若传扬出去,日后你让她在世人面前,落个什么名声!”

      这腔义正严词的话果让闻捷一哑,虽眼神还犹在反抗,口中却再发不出声争辩来,不觉中,那举着供词的手已经无力的垂了下来,那份供词也烧得如同一团火,越灼越热,包覆着自己指尖,甩也甩不掉,只烤出他一身汗来。闻捃的声音却又在耳边敲起:“不为那什么太子妃,只为了端妹,难道不该除掉永安公主这个祸害么”

      闻捷阴沉着只未回答,片刻沉寂,却默默把手一抬,那份血书本是在薄纸写就,轻轻与烛焰一触,转眼间便融了。闻捃并不发一言,待供词烧完,闻捷不吭声也不道别,立刻转身出门。
      荀姝却一下子松了口气,双手合十不住说:“幸好,幸好你让他把那个烧了。”

      “我让他?”闻捃的目光流过妻子面上,终定在门处,“他要没毁这份供词的意思,今夜又何必来找我。”

      此后每晚闻捷甫一到家,闻端便来追问永安情形,闻捷只骗她供词已递上,其余均含糊应过。
      这一日闻捷神色却有几分惶惑,闻端见状不由心忧,问他,方草草回了句:“姐姐,公主已经回采薇园了。”

      闻端一怔:“如何就回去了?”

      “是个公主身边人密供看到另个公主的贴身丫环偷的印,后来上刑,初时还死死闭口,后来与人证对质,抵赖不过就招认了,说是公主平日漫骂责打,忍受不住,才伺机报复。少卿毕思齐那人,出了名的严酷,石头都能被他审出话来,谁能熬的过几回?那丫头被腰斩于市,公主自然也被放回去了。”

      闻端大惊,闻捷刚刚说完,便促声问:“那我那份东西呢?”

      闻捷几分尴尬:“许是圣上不信吧。”

      闻端眼角顿湿:“你又骗姐姐。那个人根本写不出公主的字体,如何圣上又会信她?”

      “人都上刑上得笔拿不住了,只写了三个字,倒真有五分像,还不就是十分了。”

      闻端根本听不下去,怒声斥道:“闻捷,你对得起自己良心么!”说着,泪水涌溢,悔恨、愧疚、自怨缠缢在一颗心上,霎时一阵心绞袭来,只胸塞再说不出话。闻捷自知理亏,然而到底缚虎容易纵虎难,私底下还是有点心惊,闻端察出弟弟心绪,不由凄然道:“你还担心这个?你放心罢,公主那个时候都没有供出你我,后面又如何会报复。”闻捷喏喏,在闻端面前,脸上羞惭至极,只觉站不住,找个理由也就退下了。

      闻捷走后,闻端默默痴坐房中,待泪水流尽,用帕子清了清面,便开始慢慢把身上的钗环一一卸下。随吟恐小姐又想不开,忙上去跪下扯住闻端衣袪:“小姐,你要做什么?”

      闻端定定的眼中流露出一道痛楚,如同弱溪夹在决然中:“我要去找她。”随吟一呆,闻端已尽数除去首饰,唯最后手触到腕上那个青玉镯,正是祖母传下,母亲又亲手给自己戴上的,眼眶顿时一热,终不忍摘下,遂在这里罢了手。她又起身启柜,把永安写给自己的信拿出,烧得干干净净,找了套最普通的衣服换上,只把永安当年手缝给自己的那个香囊贴身藏着,最后出门,向父母卧房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当抬起头时,已又是泪水盈盈。

      随吟这几年旁察小姐相思之苦,此刻竟不加阻拦,两人便偷偷溜出闻府,在夜中疾行了会,到了采薇园。抬眼见朱漆园门肃然紧闭,随吟升阶上去敲门,好一会一个中年男仆把门打开,先打量了随吟,又瞅到布衣木簪的闻端,居高临下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随吟欲要答话,闻端先上前一步,慢慢道:“烦请进去通报,荣世侯的二小姐来了。”

      听闻“荣世侯二小姐”这几个字,那男仆猝然一震,连闻端都不敢再细瞧,只骤敛脸上轻慢之色,行礼道:“小人这就去。”

      片刻,便见金枫从内里走了出来,闻端一见她,知道永安被放出来的事所言不虚,心放下大半。只是金枫对着她,面色隐隐含怒,些须不太好看,也不开口问好。闻端愧疚无地,但身既在此,已决心承担所有罪愆唾骂,便轻轻说:“我想求见你们公主。”

      “公主不在。”金枫却不带任何感情道。

      闻端到底面薄,被顶撞的一愧,不自觉偏垂了眸子又问:“她何时回来,我可方便在园中等着?”

      “公主不在天京。”金枫又冷冷重复了遍。

      闻端陡然一惊:“她不在天京,那她去哪里了?”

      “公主已启程去高郡了。”金枫缓缓道。

      此语不啻一桶冰水直倾下来,闻端浑身僵木,半晌犹且不信,失魂落魄的喃喃问:“真的?”

      金枫的面色骤冷:“我只是个奴婢,这种事情,怎敢欺瞒小姐?”

      闻端心狠狠一绞,自惭无地,她为何要来自取其辱,她自己尚不能饶恕自己,更何况那个被无情伤害的人。她走了,她终于厌倦了她的软弱,痛恨她的无能,所以走了。

      她再也不要她了。

      可她居然还不死心,几乎带着乞怜的语气,强忍住泪水问:“公主她,留下什么话没有?”

      “公主……”竟一时被闻端凄惶绝望的眼神刺到,金枫偏过头去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闻端几近滞住,嘴唇微微翕动,努力想攫住也许被漏掉的最后丝希望,却终究再无话可说。

      她知那个人一心想挣去这樊笼,她也知只有广天袤地才更适合她,她曾以为只要见她幸福便会心满意足,所以宁可劝说她离开自己,可如今那人终于逃离了这里,青山绿水,从此逍遥一生时,为何她的心,反而会如此不舍不甘,如此哀愤怨恨。

      她才知道,原来往日那些话,尽皆都是,自欺欺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十一章 羊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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