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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八章 采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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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整夜惊悸,竟便窝在绿依身上睡着,绿依不敢惊动,因自己也折腾一晚,时间久了撑不住,便也陪着倦倦睡去。浅歇了约摸一两个时辰,猛传来扣门声,永安绿依猝然惊觉,知道非有急事下面不敢敲门惊动。幸两人皆是和衣而卧,忙松了开来,绿依刚刚下床,尚未来得及理好鬓发,璧鹿已开了门,跟着迈进来个一袭龙袍的男子,绿依见是圣上到了,行了礼,抬头便看到门口的璧鹿给自己施眼色,虽知道规矩,心上却涌起股别样滋味,咬了咬唇,方走了出去。
永安前晌的怒气都泄了,此刻再不暴躁,反而心空落下来,知有正事要办,便稳了神,撑身起床,徐步迎到刘湛面前,参见过后立刻曲膝跪倒,口中恳切道:“臣妹求皇兄一件事。”
刘湛忙拿手扶住永安:“有话起来说。”让她起身,又执着她坐回床上,让她靠着床阑半躺好,寂然审视了会,发现她虽然侥幸无伤,眼底却依然埋着惊战。不由心释之余更添怜爱,只恐永安因心悸不能神定,便温下声音问,“什么事,对皇兄但言无妨。”
“臣妹求求皇兄,这次的事不要治冬将军的罪。”
刘湛听了,面色却转寒,并不置言。永安见状情知不妙,举眸望着哥哥道:“当年也是因为永安贪玩溜出去闯了祸,皇兄杀了好几个内侍,如此再一次,臣妹于心何安。此事多半由臣妹身边人而为,是臣妹平时治宫不严,冬将军岂能防住,况非他拼死相救,永安早命丧火海,求皇兄以此大功抵了他的过失。”
“永安,”刘湛沉缓道,“冬蒹身负护卫之责,你的卧屋却被人放火烧毁,差点让你葬身于此。即使皇兄想饶他,也不能饶。”
“可……”永安脸上挂出几分不服,急急辩接,“若非宋符成告病假,也不会临时调派冬将军,这本不是他的职责,如果因此而遭罚,岂不是太不公平。”
“只要他替着一日,就是他的责任。”刘湛硬硬压住永安的话,“你也别求了,今晨我已叫人拟旨让他到介州去了。”
永安知不可改,面色骤黯。刘湛察着她的不快,也有几分后悔震怒下处置过重了,如今只能好言劝道:“皇兄是担心你,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你也知道皇兄会如何伤心。”
永安听了,郁郁低下头来,隐约低喃:“其实臣妹并不怕现在死。”
“什么话,你才多大年纪。”刘湛喝斥,讲罢转见永安面颊偏往一边,侧望去,那眼神定定些许怅茫,失却血色的唇带着惧意生出的微颤,低低缓缓接过哥哥的话道:“待皇兄百年后,无人能保护永安之时,他们会再无忌惮地污损我的名誉,我乃大吴公主,怎能受如此屈辱,每当想到,臣妹就止不住的害怕。现在死了,尚能保住一丝尊严。”
刘湛觉得眼角顿有些热意,沉声道:“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皇后素不喜永安过多去思政殿,想来是不怎么待见我的。”
这句说完,却让刘湛默了默,方慢慢开口:“皇后贤德贞淑,即使进言也皆坦荡,不会做仗势欺人之事,你别瞎想了。”
永安见刘湛如此说,便也收言,转而低声道:“臣妹明白了,但臣妹还有一事望皇兄恩准。”待刘湛点了点头,缓缓继续,“臣妹不想再住在宫中了。”
“不行。”刘湛脱口驳拒,立意识到失态,停了片刻缓了语气,换上关怀口吻补充道,“宫里万事周全,又安全。这里你住惯了,又要搬到哪里去?”
“臣妹已嫁李家,如今哀寡之人,还留在宫中,恐遭人诟病。只想找个清静处,一个人住着,求皇兄成全。”
刘湛见永安眼神疲乏凄怨,怜惜充胸:“你可是责皇兄没好好保护你的安全。这事皇兄保证,定会严查清楚,不会轻饶意图害你之人。”
永安微微摇了摇头,神态几近潸然:“不是,永安只是想离了这是非。”
“永安……”刘湛心中一紧,忖度许久,才慢慢问,“离宫城不远处的采薇园,你看如何?”
永安见刘湛应允,面色缓霁了好些,淡淡言道:“谢谢皇兄。”
见她去意已决,刘湛更是一堵,漫上股不舍:“你若住过去,那园要先修葺一下,要添什么景,置什么东西,想好了回头直接和他们说。”
“臣妹以前奢侈过分了,”永安摇头,“臣妹还想自此把每顿饭的例制减三百钱,礼服的绣摆也从此改短三寸。”
刘湛听了皱眉:“你原先是公主的定制,如此一来岂不要比别人低上一等?”
永安毫不在意淡笑道:“低就低,只要高兴,我不争这些。现在国库因征战空虚,永安只能做到这些,这又不是什么羞耻事,何必拘泥那些前代定制。”
刘湛也不觉笑了笑:“你啊,你减了制,不是逼着其他公主与你一道改么。”说完 ,重凝着永安,嘱咐道,“即使搬出去,也要时常回来住住,一人多冷清,仪堂我一直给你留着。”说到这里,眼神落在一点,忽手一抬,把永安披在背后的一把头发挑了过来,只见上半截依旧光泽泛泛,下面却一团焦卷,烧得参差不齐,他不由握紧了,冷眉一凛,眼底涌出狠厉之色。永安见刘湛陷入无声,便一边低低缓着气氛道:“剪了就好,眼不见为净,看着老想着昨晚情形,心中有些怕。”
刘湛脸上阴霾被这句话劝消了去,竟颇干脆道:“来,皇兄替你剪了。”
永安不敢怠慢,找了剪子来,依旧坐回床上,又在股上铺了块绣帕兜着碎发,刘湛果然亲自拿起剪刀,虽用的不甚熟,倒也用另一只手托抬了那秀发,低目把残端齐齐剪了,剪完又把手中乌发放回永安脑后,又上下看了看,眼角渐渐弥漫上温暖:“头发都这么长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顿了顿,忽又道,“还记得小时候皇兄许过你的东西么?”
永安心中隐约预感,面子上仍不动声色问:“什么?”
“你的汤沐邑离着京城近,又太小了,如今你……,我想再多封你几户,知道你喜欢玩,以前也答应过你,随你挑个地方,你要什么地方?”
永安明白哥哥是怕驾崩后她留在天京内不保,早早为她备个地方,往后天京呆不下去也有个去处,不至徒徒困死,“越地”二字顿窜至唇边,眼神也跟着缥远了几许,半天收回来,重落回身边人身上,她才开口,一词一句虽皆轻轻慢慢,却让刘湛字字听得真切:“东方景色秀丽,土膏民富,皇兄把臣妹封在琼州或是离州的某个地方,永安就心满意足了。”
东边不历征伐已久,太平时,就如十二哥般快快活活当个风流公主,战时,天下大乱,她便也就不想了。
过了几日,恰北方大捷的消息传到天京,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之貌,刘湛也畅舒口气,顺借殉国的李澜之之名,给永安加封五千户,食采于琼州昌业。朝中倒是好些劝谏微责的声音,刘湛统统不理,交由洛成,全给压了回去。
永安不日便搬去采薇园,刘湛尚念永安不时回来,恐往来繁琐,便命仪堂所有用具皆不准动,若永安用惯,采薇园中另置一套一模一样的,所以行李不多,悄无声息便离了宫城。刘湛又派自己的心腹侍卫江毓守卫采薇园,这才放心让永安去了。
这采薇园据传是前相陶公为其子陶节迎娶泉陵公主所建的宅第,后因陶公获罪而被抄斩,也归于皇产。它虽居天京城中,却含着个足占三百亩的镜湖,茂柳拥处,临湖飞架水榭,周岸各色蔷薇无数,历代帝王均用做休憩之所,也曾累累翻修,故虽历经百年,却不觉颓荒。
这日永安带着大半仪堂旧仆,去园住定。而绿依换了地方,前几日惯常睡不着,入夜便自坐在屋里剔亮了烛,靠着本书捱磨更漏。恍惚间听到门被轻扣,却不见火光,她起身去开了门,面上却是一愣,原来是永安眼角浅浅盈笑站在外面。她尚未开言,只听永安道:“就知你换了地睡不着,我带你去个地方。”
绿依推阻不得,只好点了灯笼,披了外衣跟着永安一同离了卧房,行过几道疏竹小径,却是来到镜湖旁的水榭跟前。永安自推了门进去,绿依跟在她身后,穿过正厅行到最后一进,正屋外却是个阔大临水木台,上散摆着些软绸垫杨木几与许是盛鱼食的白玉小盆,想来是预备好供公主平日逗鱼观景之用。此时站在台上,除湖水被凉风掀打过来的一波波碎响,寂得一丝声音也无,周身柳影招摇,漆黑一片,更衬得满天星辰如撒钻,缀在清透夜幕上一直覆到视线极处。绿依仰头而望,呼吸之间一片凉透,肺也被濯净了般,那原本被永安强拖来的不情愿顿一扫而空。正想着,颊边扑来股温温的气息:“如何?”
绿依浅浅笑道:“此景甚美,星幕辽阔,看的人都要畅意几许。”永安本兴冲冲带她来,听到这回答却神色陡黯。闻端不喜他物,只爱活水的声音,从不觉腻,常常为此宿在仪堂的竹轩上,钻在她被中听着泠泠曲水入眠。她也成了习惯般,时刻留心,今因这镜湖水声波波俱美,方带了绿依来,只觉她定也欢喜,岂料她欢喜是欢喜,却丝毫没把心思放在水声之上,永安眼神先是一茫,慢慢才辨清,想起这个人不是那个人,猛的只觉着自己可笑至极。
绿依觉察永安神色有些异样,自问方才那句回答无什么不敬疏漏之处,不知她想到什么,轻声试探问:“公主?”如此好几声,才把永安拉回来,永安便看着她道:“你喜欢咱俩就多待会。”绿依不舍观台风景,听永安这样说,就真笑着拣处坐下来。看了会,忽觉出些不妥,不由歉然:“是绿依睡不着,夜寒风凉,还请公主先去歇息。”
永安淡淡道:“不碍事。”无奈绿依固劝,只好退一步,暂回到屋中,点了烛,随手从架上抽出纸展在桌上,任由绿依在外边仰目辨星,自己一声不响运笔写字。绿依看了会,走回屋果然看见永安眉宇间有些倦乏,地上桌上乱扔着好几个纸团,忍不住瞥一眼,只见案上正展着的那张纸上写着:
素月染颊,澈夜浸发,息暖玉指尖凉。珠帘卷翠,风绕鸳屏,悄透罗衫几叠。胭脂水色,映蔷薇一样丽颜。借问波上前朝柳,旧人何在?
梦醒犹恨尊浅,倚阳弄清音,拨断七弦,颦黛未解。绣帷外边,脆脆几声新燕。来来去去,明岁可知故巢处?却好,省多少,离愁别怨。
还未等看完,永安默默把这纸也窝成一团,往旁一推,整个人意若有失,绿依知道公主又想闻小姐了,不由心中替她酸楚,柔声道:“公主,您还是去歇息吧。”
永安勉强笑笑:“我来陪你,倒先睡了。”
“我认床,真睡不着,公主岂能陪我也到天亮?”
永安只好点了点头:“这榭中便有床铺,我就在这歇好了,回去又吵着他们。你也来合合眼,睡不着也好养神。”
绿依无从推辞,随公主去了卧房,才发现只有一张简榻,顿时后悔,可永安执意,只得从命一道睡上去。幸好永安并无任何无礼之举,倒是一会便睡着了去。房中烛灭,星光微薄,绿依睡不着,睡在里面动弹不得,仅能支肘,借着隐隐描出永安的脸廓,看了许久,心却没来由愈跳愈烈,惶乱异常,慌得她忙整个人缩进被子,不敢再看。
却在此时,整个人被从后面暖暖搂住,耳中传来一声永安的梦呓,短短一词,模模糊糊,听不分明,她想探究,天地上下却只余一片空阔,万籁俱寂,再无法知道答案。
次日日色明亮,绿依方睁开眼睛,一转头就见永安正由金枫静静伺侯着挽髻,不由脸色一红,不知昨晚何时就睡着,还竟如此沉酣,连永安起身与人来都不知。
永安看起来精神比昨夜振奋许多,瞧见她醒了,倒是微微展笑道:“你若认怀,以后再跟着我搬地方,不愁前几日睡不着了。”绿依愈发难堪,正无所应对,永安又道,“我现在有客,要先走,你再多睡睡也无妨。”说着见一路寻她来的金枫已将金簪为她戴毕,便起身带着金枫离了房,径直向花厅走去。
厅中人影已直身立候多时,见永安进来,立刻利落行礼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冬将军,请勿多礼。”永安走过去坐在主位,也让冬蒹坐下。冬蒹便又道:“末将明日便将起程去介州,此次是来向公主辞行的。”
“冬将军,”永安端严的眉尖忍不住滑过一蹙,“这次是永安连累了你。”
“末将保护不周,因宫禁出入不易,尚未向公主请罪,蒙公主不怪,不敢受‘连累’一词。此事元凶未现,末将不能在京中尽力,还请公主多加提防。”
“临时换你来,我便就应该提防,可恨大意了。”永安顿顿,眼神一厉,坚定道,“将军但去介州,待事情暂缓,永安一定想法把你重调回京。”
冬蒹听了,刚毅的脸上初次漏出些许暖意,爽气道:“多谢公主好意,可安身立命,当在四方,如今北方初定,南夷却依旧屡屡扰我于边境,末将早想去为民真正干番实事,不过是离了这京城的繁华,与我又有何损。”
永安默默点头:“将军说的是,此待再议。然介州与越地毗邻,我素闻两地驻军常为争功而互相寻衅,其实无论是介州的功,还是高郡的功,不都是为了我大吴的安平么?我的外家虽居高郡,这些话却无丝毫为他们辩解的意思,但希望将军此去能善修甲兵,助两地兵士同仇偕作,切莫鹬蚌相争,让他人得了利去。”
“公主的话,末将谨记。”冬蒹站起肃容道。
永安这才也起身送客,更是破例直送至大门,正想再祝几句,却听一阵马蹄逼近,两人一起向道上看去。待永安辨清那从孤骑上跳下、慢慢走近的人影,脸色顿时一白,偏过头去对冬蒹道:“永安就送至此地,愿将军此行马到成功。”
冬蒹忙抱拳行礼:“谢公主,公主请回。”
永安便立刻转身迈回门内,走了几步,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命令:“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