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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章 将仪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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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领永安向高氏所在的营地走去,高简一边沉声道:“刚刚你不该杀了他。”
永安暗地里也有一丝懊恼,怎奈当时情急,实是由不得她犹豫心软。转想到太后应该早料到事有不成的情形,或者口供也已编好,那捉不捉得到活口,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区别。再退一步想,即便是供出太后来,刘湛又将如何处置。只想到此种假设,她心中便不免凄伤寒冷,刘湛会牺牲谁妥协于谁,她宁可不去试验,倒还有自欺欺人的余地。别人皆说她圣眷优隆,羡慕者有,妒忌者有,巴结者有,却不知她最是可怜可悲,一瓦一缕,甚至连自己的性命,皆需仰仗他人。那人还偏偏是普天下最不可依赖,最不可信任的男人——身边环绕着太多诱惑,太多身不由己的帝王。
我,不想死。此事必将奉还。永安对自己默默言道,却忍不住的惊悸,那第一次经历生死大劫,劫后余生的庆幸,所带来的并不是平静,而是一波甚似一波难以抑制的恐慌,带着心沉沉的浸入冰寒,任由惊惶到极致,反带来了一股无畏。好在她尚存一智,知晓那只是匹夫之勇,强压下心中的悲愤,紧走几步,保持跟随在眼前这个高大男人身旁。
甫迈入高营,一片肃整严杀之气便扑面而来。守营的卫士皆对高简一行恭敬行礼,一路至营帐,只见营内之人各司其职,或站岗守卫,或静默来回,丝毫不乱,也没有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永安默默观察,自然心中欣喜,对这个舅舅的信赖又多了几分。
待两人入帐坐定,高简便开口问道,“我见沈侍卫现在神色很是镇定平常,可是早料到有人刺杀?”
下面那句没问出的话自然是,可是也早知道是谁?永安点头应道,“心里大概知道。”话至此收住,不再多言。高简于是也不再提,此时一个随从端了茶水进来,两人便说起无关紧要的客套话来。
一边饮茶,永安尚在犹豫要何时表明身份。想到机会不多,正准备鼓起勇气向高简暗示,让他遣去手下。忽有人来报,“高先生,请快过去看看,赵润都尉在门外硬要闯进这里。”
永安顿时惊得站立起来,“他怎么会来?”
高简看永安神色惊疑,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快速问道:“是来找你的?”
永安自然坚信赵润与暗杀自己绝无关联,但因两人那一段各付东西的感情,私心中极不愿意与赵润正面相见。见高简误会,便抬起脸,坚决的看着高简,顺水推舟道:“请务必不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高简点头答应,让两个属下留在帐中,自己走到高营门前。
却说赵润,更是碰巧,是在附近追赶一只麋鹿时,遇见了刚刚被那刺客射杀的另一名侍卫。因追赶永安,那刺客当时倒没有确认这人已死,被那侍卫带着重伤挣扎逃了去,正撞见赵润,立刻央其速去救助公主。可待赵润赶到,看见的只是一具死尸,全无永安的踪影。他知道这里极接近高营,外人一般不会接近,自然怀疑公主被高家带走,即使不是高家,自己领地进入外人,高家也不会有不知之理,因为担心永安安危,即刻向高帐赶来。
他心想如永安无事,自然会出来见他,没想到被执令甚严的高家护卫挡在外边,并依照高简的吩咐,道并没有一个侍卫在此,也没有什么可疑外人在高营周围。赵润因关系到永安,心中焦急,便欺高家带来的大部分人已出去围猎,带着随从堵在门口,硬要闯入。
高简带着随侍来到赵润面前,先行了一个礼,才直起身语声强硬道:“在下高简,请问赵都尉硬要闯入高营所欲何为?”
赵润道:“我知你们硬带走了一个御前的侍卫,特来找你们要人。”
高简不由冷笑,脸色更是不好看起来,却仍保持着礼仪:“不知道赵大人从何处得来这个消息。”
赵润把手按在剑柄之上:“我要是搜出来,还需要向你说明何处得来的消息么?”
高简目光一瞬间闪出如隼之颜色,口中依旧不紧不慢道:“赵大人可有圣谕,便要来搜高家?”
“若是没有搜出来,一切罪责尽管加在我赵润身上就是。”赵润说完,便要前行。
见他如此,高简勃然变色,大怒道:“你把我们高家当成什么地方。如今你要是敢再迈上一步,凭你是将军元帅,我高简必让你血溅当场。”说着也把手握在剑柄之上,怒目瞪着赵润。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在高简身后传来一个清澈宁和,不高却不失威严的声音:“高简,你先退下吧。”
围在高简身后的卫士散出一条路,高简也立刻尽敛秋杀之气,应命退到一边。赵润这才看到人群中不慌不忙走出一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宝蓝色衣的劲服男子,只见他干净优雅,嘴角似在含笑,那笑容却隐在寒玉中般,让人放松不得。男子对着赵润淡笑道:“在下高恒,既然赵都尉如此看得起我们高家,亲趾光临,就让在下陪赵都尉在这里随便走走如何?”
赵润看见他与永安几近一模一样的淡笑之姿,再无怀疑他就是现在高氏家主高笛的长子,代父入京的永安表兄。因他这么说,也不好再争执,只得勉强点头答应。高恒便领赵润进营,把大大小小的帐篷,连储物厨房皆逛了个遍。赵润时刻留心,却也看不出半点破绽,沮丧而退。
待他走远,永安才被高恒高简叔侄俩从床的夹层中放出来。谢过把自己藏起的高恒之后,却苦于没有时间相认,拱手向两人谢道:“沈仪必须即时离开,赵将军定是回去请圣谕去了,马上定会重回。两人大恩,待来日再谢。”
高恒与高简对视一眼,高简尚不放心:“我派人护你回去。”
永安惧刘湛的疑心,不敢应承,婉拒道:“这里过去便是卫家洛家以及荣世侯的帐篷,再过去便离禁军营不远,无需担心的。”高简也想到不可与刘湛身边之人太过纠缠,便没有坚持,陪着高恒把永安送出高营势力之外。
目送永安离去,两人复回主帐,厚厚的帐帘直挡住帐外无限秋色,高恒的眼中便掩不住弥漫上一股愤恨寒色,咬牙道:“小小的四品,也敢来挑衅要人。”
高简只得道:“请忍耐。”
高恒不由冷笑:“你除了这三个字,倒还会说点别的什么?”
“此次入京,你不忍耐,难道还想闹出什么事端么。至少我听说赵氏一直刚正不阿,此次应不是针对我们高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应再无谓的树敌,待回到高郡,才是真正的安全。”
听闻此言,高恒微微仰起头,略带着骄傲的凛然道:“这次秋猎,猎物本来就是我。我来,也根本就没有奢望还能活着回去。”
高简目中不由透出一道利色,沉声说:“一定可以回去。”
高恒却看着他,一字一顿字字清晰道:“我如果出了什么事,不要管我,赶快逃。”
高简垂下目光,默然无语。
“此番来京,凶吉未卜,需要私下弄清楚其中缘由。我无法让父亲来赴险,更无法让高郡背负上抗旨之罪,只有以身代父以尽孝道,这也是我身为高家长子的责任。而你不同,如果你也死在这里,高郡便真的空了。高悰年纪尚幼,而家父性格……”高恒苦笑一下,“不是他,郑则也不会有今天的嚣张。内有兵乱之忧,外有逼压之患,我怕高篁一个人支持不住。”说到这里,沉顿流连许久,目中忍不住迸出一道凄壮之色,“我只恨此生不能看到高郡重新繁盛。”
“想看的话,应该自己回去。”高简扬声道。
高恒淡笑,不答反问:“高简,你说永安公主会是怎样一人?”
“内廷的事便不是很清楚。”高简说完,却不由想到自己的妹妹,那肃然的面色就在记忆的轻抚下温温的晕开,“品貌的话,应该如她的母亲一般,超凡脱俗。”
“我听说,圣上对她极度溺爱。若是无法,”高恒只露出无可奈何之容,“她竟是我们朝中唯一可以倚靠的人了。”(小高小仪,你们还真素一对标准的难兄难妹。。。-.-|||)
“其实刚刚那个沈仪也未必是一般人。”
“哦?”高恒问,“你果然也觉得。”
“他的身手,体格,完全不像个侍卫的样子,竟然还能带着淬毒的匕首,试问哪个侍卫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会是陛下派来窥探高营,或借此生事的人吧。”高恒的眼中掠过一阵严冷。
“应还没懒到那个地步,连挑个像的人都免了。”
“那么你认为呢?”高恒以目追问。
“或许,”高简略为思忖,却也一脸认真道,“是圣上的娈童吧。”
“叔叔……”高恒摇头无奈,脸色却终于第一次绽出淡而和煦的笑容。
按下高氏叔侄不表,再回到永安身上,她离开高家的帐篷,向西顺着猎场围沿走去,路上依次要经过卫氏,洛氏,与闻氏的帐营。本朝中这些大族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其实还在先帝之祖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任由这些大姓肆意发展地方势力必将生乱。于是一道谕下,让几大氏族一同跟随迁都天京,隔断他们与世代根植的土地那层最紧密的联系。只是高氏的情况却又是不同。因越地南去便近断发文身的南蛮之地,亏高氏调停守卫之力,虽偶有犯边,却没有像北部与西南般产生战事,也算一个大大的功劳。所以百年来,高氏只保证岁岁尽得臣子的义务,倒自能在南方逍遥。
这卫氏,便是刘湛长姊长宁公主下嫁的驸马卫蕤的本族,永安身上所携的近卫腰牌此时也算一个方便,只要亮出,一路通畅。过了卫营,不远处就是洛家的帐篷。洛家资历权势最高的要属现居宰相的洛成,不过他人早已老聩,就是在位上多享几年俸禄而已。丽妃对永安讲过,此次秋猎跟来的是洛成的长孙洛云。她想着既已到此,内廷近侍皆不能亲近朝臣的规矩,破也都破了,不在乎再加一层偷偷拜会洛云。何况洛云官居中书舍人,此时应不会下场行猎。只是永安站到洛营边上,手边无贴,便干脆把腰牌递上去直接求见。
接腰牌的就是昨日永安在马上看见的管家。此处近看才能从交杂的黑白发推测出其年已近半百,却身骨硬朗精神熠熠,不显出丝毫老态,一双精明的眼睛狐疑的打量了永安会儿,才转身往内帐去了。过了小半晌,那管家脸上带着少许温色走了回来:“洛大人恭请沈侍卫。”说着亲自引路,把永安领进去。
管家帮永安打了帘,自己让在外边,永安便独自走进去,看见帐中此时有两个人影,皆迎候在门口。立在前面的那位一身素雅便服的男子行礼道:“洛云拜见公主千岁。因想到殿下不愿暴露身份,未曾出迎,万望恕罪。”永安便扬着缥淡的笑容,把冰冷的目光停驻在洛云身上:果然是世家弟子,也难怪是刘湛现今最宠信的朝臣之一,整个人就宛如凝玉游云般,尽显温润尔雅之气,又不乏骄矜尊寒。恰和身后那另一个男子形成两个极端,那男子只在一旁用平易近人的笑容温暖谦和的微笑着,看起来极为朴素舒服,只是在此种情况下的舒服几近放肆。幸有洛云在旁边用肃然之气压住阵脚,才没让整个帐中的气氛看起来带上点漫不经心。
可永安的黛眉还是蹙了起,洛云侧首以目望着身后的人解释道,“这个人叫叶实,自幼跟着我,忠诚可信,这里不必避他。”永安听了才点了点头,自挑了个椅子坐下来。洛云便在下位奉陪着坐下,叶实侍立在他的身后。
“丽妃娘娘曾告诉我,您要随陛下来游猎,我还有点惊异,没料到真能见到您。”洛云打破沉默。
“我也不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永安表情并没有因为洛云意图和缓气氛的话舒展开。这两人借助丽妃私议政事已久,虽是第一次正面见到对方,却并没有任何生疏感。永安便抓紧时间直接问,“申水关齐守尧的继任定下来没有?”
“借着这次北夷入侵,如今崎中五关终有一关姓杨了。”
永安冷冷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道,“上次由谏议提出来的鬻官那件事呢?”
“卖官的事自是无法追查下去,所幸让他们牺牲了一个观州清河府令陆天仁(绿依同学的父亲^^),也就断到那里了。”
永安闻言默然了一会,只在眼中涌上寒云之色,待那寒色又渐渐在黑瞳的沉渊中消融,才复平静的问道,“那高郡这次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宣招。”
“去年开始,岐州贵族中便广泛盛行铁器,铁价攀升,壅县丰产铁矿,相对土地贫瘠,农民因此多弃地从工。不想今年南方久旱,棉粮皆减产。岐州那些大粮商们便趁机对壅县大幅提高粮价。可惜令舅决定对壅县依往年行情平价售粮。”
永安点头道:“壅县流民失所,必会殃及高郡,唇亡齿寒,这样做未为不可。但是,高郡丘陵众多,只以畜牧业为主,每年尚要从国家拨去供以支撑的军粮,他哪来的闲粮去帮助壅县。”
洛云严下声音:“问题便在此处,我也是近来才终于得知,是崔渠递上了个密折,参了令舅一本,说他擅自挪用军粮。否则陛下又怎么会忽然宣诏诳令舅入京。”
挪用军粮之罪名一经证实,无论初衷如何,均是砍头的重罪。永安心中大惊,不由脱口问:“我舅舅可曾真的挪用了军粮?”说完,眼角余光正滑到了站立在洛云椅后的叶实身上,却捕捉到他的嘴角恰掠过一道似笑非笑的涟漪,便抬了头,目露寒光正面着叶实,板下脸愠道,“你笑什么。”
叶实敛起不敬的笑容,却没有立刻回答,待洛云转过头去吩咐“你说吧”,才开口道,“有没有挪用这种事,问我们是没用的,圣上说有,那就有,没有也有。”
“舅舅没有挪用军粮!”永安只绷着嘴角冷冷一笑,便站起身,“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洛云起身送永安出帐,回头面色才轻松了许多,对叶实笑着说,“竟就这么见着了永安公主,倒是和想象的没有什么差别。果然是个美人,难怪这么得圣宠,也难怪这么傲气。此次陛下宣召高笛进京,显是为杨延所谏,欲要试探一下他。这几日我也与高恒有所接触,倒的确钦慕他的才华。”
叶实微微一笑:“你莫非没有看出永安公主的意思?既然公主心存以高郡为一窟之念,自然不会留一个她无法控制的人掌权,而高恒又何尝是甘为人下者。往后若是永安公主计划夺权,以她现在的势单力薄(小叶你是想说一穷二白吧。。。),到时候少不得还得借重你们洛家之力,那还担心什么呢?”
洛云闻言点了点头,叶实却又笑着说,“你若是不放心,不如让老大人去向圣上议亲,把公主赐婚予你,我看十之八九没有问题,永安公主圣眷优渥,如此一来不是两下便宜。”
洛云不由皱起眉道,“现在国家凋疲,皆是外戚势力过盛造成。有些人不思进取,却天天钻营着攀附权贵,勾党营私,拢络势力,或企图利用婚姻一步登天。却不知道一味的依赖姻亲本来就是极愚蠢的行为,又是最不安全的。”说着声音便冷下来,“以后不要再提这种话了。”
叶实听了,不无遗憾的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也知我以前曾游历到越地,那高笛实是个性孱弱,一味的依赖军方武力来维护郡安,现在的郡尉郑则也不是什么安分之人。高恒的确有见识才华,但明知其父如此,还在此时离开高郡,孤身赴险,行此不智之举,不是自大,就是纯孝,自大以至轻心,纯孝必定过仁,我看不出几年,高郡必乱。”洛云听到这里,面色才稍许平和了些,却还是忍不住道,“你总是把人家说成这样,我倒很佩服高恒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至少我洛云自问不一定能做到。其实谁又没有软肋?比如我,我也有缺点。”
叶实不由双手抱胸挖苦道:“那是自然,你固执。你懂得挑进言之人,却根本不懂得怎么听他们的话。”
洛云看着这个时刻不忘自我夸赞的童年好友,无奈苦笑:“难道这年头想着靠自己闯出事业,娶个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不可以了么?好,我便是固执,你怎不说说你自己。”
“我当然也有缺点。我是个笨蛋。成天到晚在这里对牛弹琴,还自以为得意,恐怕死都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叶实的语气甚是尖刻凌厉,刚说完却不禁又莞尔一笑,便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洛云心头顿时一热,叹道,“这些年,你从未跟我要求过什么。”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们叶家承蒙洛家的信任,世代效力,也得到几分田地,可保祭祀足矣。难道你还想把我买去,年年岁岁替你操心劳神么。够了够了,待我腻烦,想走就走,你也没有理由拦着我。”
洛云不由心中淡淡一笑,知道他这个好友不存私财,是表明与己共同进退,便也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