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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File #04 ...

  •   FILE #04

      军衔差距悬殊,宜野座伸元和縢秀星被安排的病房当然是分隔开的。医师还是那个滕秀星隔三差五就能碰面的医师,伤口还是那么干净漂亮地被处理好了,麻醉的效果褪去了一半,倒也算不得多疼。唯一令他感到不快的是,他完全不清楚宜野座那边的情况。

      医师吊耳当啷地掸了下指甲,吹去了并不存在的浮灰,轻描淡写就将忒会折腾人的年轻小兵给按回了病床上去——拿颗钉子来钉牢了一样。语气同样是轻描淡写,却愣是能闻出一股子威胁的味道。“给我乖乖呆好,你也不想叫我为难吧?”

      滕霍然敛了神色,瞬间化身沉稳人士:“当然。”

      医师闻言登时笑得温蔼无害,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去往病历上再添一笔。

      这之后就是枯燥冗长,无聊到要命的养伤期。滕没有请假,但自他醒来起,假期就已经自动降落到他头上,报告都免了,也没有人来审问他受伤的原因和那段经历。有两种可能性,其一是那时候是宜野座先醒来,呼叫了人将两人分别领进军舰,并亲自吩咐了收尾工作。其二,莫非是幕后操盘手不希望就这样把相安无事的脸皮扯破,因此动手脚下了命令。滕希望是第一种。

      无论如何,尽快见上宜野座伸元一面成了迫在眉睫的事。只是这意愿越是强烈,现实就越是偏离开去,滕在明里暗里,抓住一切时机打听关于那人的消息,始终死水一样无果。煎熬,越是平静就越是让他感到心怵,慌得连最普通的淡定神色都绷不住,不知不觉就当着别人面陷入沉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他自己就先崩溃了。

      他在明敌在暗,优劣显著,另一个同伙他偏偏还捞不着半片衣角。

      思来想去都是赔本生意。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抽身事外呢?也许还能和那个人的命运拥有这样几瞬牢牢掺合在一起,他就该偷笑并感恩戴德了。

      这个晚上滕秀星破天荒做了个梦,一直到长夜退去天光大亮,他才艰难地挣脱梦境的纠缠。梦里面他从躺着抱住年轻的长官,脑袋重量全搁在他的腿膝上,整颗往前挪直要埋进他劲瘦的同时柔软的小腹。长官并不理睬他,径自捧了本在他眼中深奥晦涩的书读,让他分心显然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现实,亦或者梦境中他们都不太聊起过去的事。但大约是前一次在祭拜征陆时提起了些许,叫滕不免有些在意,于是这些想法也就自然而然地入了梦。他看见自己嘟囔着抱怨自跟随长官起受到的待遇,遭到长官不冷不热一记轻嘲。这样的场景似乎格外眼熟,随时可见。梦里的他继续不依不挠地纠缠,长官闹不住他的折腾,手里的书页都被弄皱了,忙不迭换着手移开危险圈。最后长官终于怒了,一番忙活下来脸颊上浮起一层红色,热汗微出,从额角,耳骨后方滑落下来,滕眨了下眼,唇上一烫,原来是滴了个正着。他神色显得伤脑筋又无奈,眼神瞟向一边紧闭的房门,语气微妙地说你不是早先捞过我的记录册吗,不会自己想办法再捞去偷看一次?

      他当时就冷汗狂流了。尽管这只是梦。

      惊醒后滕坐起身来靠着床头,抹了把额头上凉津津的汗,满手的湿滑。滕抽着嘴角默默纠结,敢情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偷看过他随手亲笔记录的那些文字?这梦就像一面剔透的镜子,把现实里他未注意的事情反射了进去,可要说相信它是事实,又显得过分邪乎。

      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滕这时才觉得自己其实挺聪明。之前被准许能下床了时,他发现自己的短靴里被扔进了一金属环,挂着两把钥匙,他不动声色地趁着弯腰穿鞋时将它取出来,揣进了口袋。当时他便在思索,试图揣摩对方的用意。是不慎还是为某件事作铺垫……?

      滕终于从这次做的梦中获得了灵感。

      从这天的下午两点开始,军舰上下开始流传起宜野座中将伤愈后调回驻地参谋部的消息,训练和执勤间隙不时有人小声交谈,也有人在谈论时试图搜寻相关人士的身影,却无果。上级考察时闻见了风声,板着面孔脸色铁青,弄得人心惶惶莫不立刻噤声。

      上级问,滕秀星军士呢?
      所有人都答没见到他。

      昏暗在亦步亦趋中逐显深浓。

      狭窄的楼道两侧是仿古造型的壁灯,燃着火苗似的黄光,颇有种鬼火粼粼的韵味。从前是完全不晓得舰身下方这样大一片空间是怎样被利用,大概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在去宜野座房间读过他藏匿隐蔽的手书日记后,縢秀星避开诸多视线摸着了地方。船腹之下被精密机械结构包裹的是至关重要的系统中枢,通常荒无人烟,毕竟半封闭式的空间往往是逼仄过头,自由感的与痛快呼吸的缺失能把人往疯里逼。

      古朴的壁灯罩里椭圆灯泡瓦数不高,幽幽地发热发光,是老旧货色了,因此照在身上几乎能升腾起肉眼可辨的游丝白气,在裸/露的皮肤上捂出汨汨热液。一路走向幽长过道的尽头,明显是中世纪绘画风格的壁纸贴满了一整堵墙面,图案与色泽的选择颇为考究,蜡牛皮纸沧桑典雅的质感加上浓郁宗教元素的加成,连过道里微微拂过的风也挟了几分神秘同禁忌之意。

      面前没有路了。

      滕缓缓踱步靠近过去,掌心覆上高大到仰头也看不尽全貌的墙壁。和肉眼观察到的感觉不同,掌纹与壁纸亲密贴合,先是柔软再是硌手的坚硬,甚至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独属于金属铁的味道与冰冷。当下,许许多多他曾尽心观察到的有着各异情绪、但表情起伏着实不算大的宜野座的脸孔闪回脑海里,定格在梦境中他对着自己说话时凝视的目光。

      縢秀星定了定神,随后低头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圈。其中一副是宜野座在军舰上的房间钥匙,而另一副……滕顺着墙壁,手从壁纸上一路拖曳过去,最后在不上不下的一块地方如愿摸到了不显眼的凸起。那是铜块熔化后浇铸的狭小锁孔,隐藏在相近颜色涂漆的图案之中,不带着究底的目的性根本就无从发觉。种种信息和直觉都告诉他,这锁孔和他手中捏着的这副黄铜铸的钥匙是相配的,凹凸相对,槽沟会严密无缝地重叠。钥匙插入锁孔,顺利地在手中旋扭,“嘎吱”一声,如同有什么年岁久远而破败的东西因为突遭陌生的触碰而彻底腐朽了。然后就是擂鼓般的心跳声,清晰在耳,大约是因为他正在步入真相的大门。

      隔着壁纸而看不出来,但听声音和触感,他估计这是一扇玄铁灌制的阀门。内里漆黑无比,一切昏昏昧昧连个影子儿都瞧不见,滕秀星迈出脚下一步,依旧是警惕而小心翼翼地,手顺势摸在墙壁上,试图再度摸出来个凸起来。这次他要寻找的是光源的开启键。然而顺着内墙走了许久,还是全然不清楚内里是什么样的格局与规模,开关更是完全没影子。滕注视着黑暗的深处,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着,欲图喷涌而出;然而回过神来,那不过是窸窸窣窣的微小幻听罢了。滕吁出口气,从上衣里侧的衣袋里拿出自己的ID卡。

      他后退出去,重新打开门,但这次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在门口用ID卡登陆。

      身份认证。

      宜野座伸元的本意是叫縢秀星在隐藏好自己的基础下来寻找答案,但现在看来,没有权限真是可以秒杀并推翻一切前提。

      为了得到这个权限,他不在乎将自己再度推到风口。他知道自从跟随宜野座走了那一趟以后,无论他是否窥得了什么多余的事情,縢秀星都已经是被密切监控着的人了。

      电子处理过的女声清亮的嗓音毫无预兆浮出来后的瞬间,光亮由ID登陆面板一下子燃烧过去,如同太阳骤然间的破开沉沉黑夜,如同蔽日乌云猛然间地破碎游离……縢秀星连忙抬起手臂半挡在眼部前方,一边是觉得刺眼难捱,一边又是强烈的好奇心终于可以得偿,一窥究竟。

      敞亮的日光灯管下,一排排书架栉比排列,线装的书籍和成沓文件堆满了架子,整理得规律而有序。整个空间一扫繁杂与冗余,简洁到仿佛无限旷远。乍看之下是绝对普通的资料室,可既然它如此隐蔽,整艘军舰上不超过三人知晓它的存在,那么就不得不重新审视它的意义。

      暴露了自己以后縢秀星反而完全冷静了下来,他慢吞吞地徘徊穿梭于书架之间,带着欣赏的眼光去看一本本书册的书脊,审阅它们独一无二的装帧设计,他随手抽出一本看向封皮,黑格尔的《小逻辑》,字体烫金复古,与它为邻的是成套的康德的“三大批判”系列。

      深奥难懂的哲学,他对此完全不擅长,倒是宜野先生他应该会喜欢这一类书籍吧。

      还真的没什么玄妙。普通人就算不慎闯入,得到的大约也是类似的结论。

      可他是带着满头满脑的困惑进来的。

      兜兜转转整个绕完了两三遍,滕放弃了从这样浩瀚的书海里寻找那一点点隐秘的蛛丝马迹。

      视线转向遥远的最后一排书架,滕不由地虚了虚眸,再仔细听了下外头有无动静,至少人还没这么急着蹿过来弄死他。滕自嘲地撇撇嘴,手揣进裤袋里朝资料室的尽头走过去。他在角落里又发现了一扇门,这次是一扇带着强烈欧风的门,门柄上带着小型浮雕,两块拼花玻璃质感似是磨砂,轮廓无规律地起伏,将它背后的景象模糊成扭曲的某种意识。不出意料,打着幌子的数十台电脑成排成列,縢秀星走到主控的那台前坐下,没有片刻迟疑,直接开机。

      随着主机上灯光的启动和闪烁,计算机中枢瞬间开始高速运算,大批量数据随着运转的轻微呼啸声风起云涌,从终端飞速传送信息。它并没有因为长时间无人问津的搁置和厚重的蒙尘而变得和它外表看去一般笨重,运算反而显得更加灵活,大约是属于超级计算机一类。

      海量的信息取之不竭。

      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信息过滤。

      滕的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敲击,迅捷得像是在飞舞一样捕捉不到轨迹和规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从小经历的都是封闭式牢狱生活,他却在出来后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很快表现出对电子机械门类的天赋。私下研究可谓不少,但真真正正派上大用场这还是头一遭。

      屏幕投射的光影在他的面孔上交错,幽幽地浮动,青白一片。

      ……

      “咚。”这一记轻叩声干脆利落。滕诧异地抬头,同时伴随着脑子里刹那闪过的“来了”两字,等他彻底看清了,剩下两声才被不疾不徐地补足。金铜制的军衔衔着橄榄枝的徽纹,在一片幽绿中弥足珍贵的闪耀。军装礼服笔挺妥帖,修长的两条双腿中右膝微微屈着,右手手肘一个放松就慵懒地撑在门旁。顺着整洁的襟扣一路往上瞥,麦色的一截脖颈中空无一物,喉结凸起,线条连贯地牵扯到下颌骨,再牵延上去,圆合了整张俊逸面孔。

      不是没有见过这位上级,只是今时今日,当真无比陌生。

      只不过眼神与表情的微妙变化,就仿佛完全换了个人一样,气质也截然相反了。

      縢秀星顿在键盘上方的手微颤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收回身前,又在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的同时懒洋洋地搭在了椅背。并且讪笑着随性摆了摆,露出乖巧的笑。好歹是牛逼的上级不是吗:“嗨,您也是有资料要来查阅么?”

      “真巧呀。”上级笑眯眯道。眼缝儿弯成上弦月。

      滕作势要让出位置,礼貌得完全挑不出错 :“范卢比上尉需要用这台电脑吗?”

      那个被称作“范卢比上尉”的男人眨眨眼,他看上去非常无害,纯粹的黑发柔软而亮,衬在秀美的面貌旁,漆黑的瞳仁中浮光蒙昧,整个人黑白分明。宜野先生虽然也是黑发,但远没有面前这个人这般具有秀丽纤细的东方美感。

      无害到,令人感到恐惧,瘆怕。

      范卢比表示无所谓地一耸肩,从倚靠的门扉边离开。他跨步走来的姿态像个极富魅力的模特,说不上来眼神有哪里洩出了几分傲慢,但就是仿佛在居高临下地睥睨。包裹在精致衣料缝制的军装袖管中的手臂蓦地横过面前,从大动脉咚咚跳动着的颈旁擦过,这一道无痕的轨迹仿佛一刹那成了火线,牵引着焰火烧过去,烫得他整个人不由瑟缩一瞬。

      范卢比在他背后前倾着探身过来,近距离接触中滕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独特体味。简直就像罂粟一样。那是种“毒瘾”的危险感。一时间滕秀星难受地皱了皱眉,又飞快掩饰了过去。

      这个男人自顾自开始敲击键盘,两条手臂分别环过滕的脖颈两侧,滕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肤上起了无数过敏的疙瘩。

      “让出位置就不必要了,我想我们的需求是一致的。我说得对吗,滕秀星军士?”没等到滕的回答,范卢比也不恼,缓缓勾起唇角。显示屏上大片的数据构成惨绿的光,悉数落在他丝毫真实笑意也无的眼眸中。

      “既然一致,那我就把它们调出来。一起看还能讨论交流意见呢,如何?”

      其实很讽刺,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在征询他意见的意思。他是这场游戏的主导,法则之下,不允许任何BUG继续存在。

      这真是要命啊,滕内心苦笑着默默地抖了一下,并对自己加以嘲讽。

      也许他该考虑重新想象自己的死法了。

      范卢比在海军中也是素有威信的。縢秀星加入海军没有多少年,但这个人的事迹很多人喜欢传颂,仿佛那金光闪闪的荣耀也属于他们一样。早年还未从皇家军事学院毕业,范卢比因为优秀表面而早早就被国家海军预录取,众人眼中冉冉升起的新星,未来前途、周身浮名光华熠熠可见一斑。他从学生时代起看起来就比同龄人成熟得多,入伍以来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也曾在几年前赫努克帝国与奥登同盟军的激烈对抗中立下赫赫功勋,风头一时无俩。不注意的话真的会忽略他的年龄,他明明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面孔上几乎没有岁月划刻下的痕迹,实际上他已经三十六了。然而还有人比他更惹人惊叹。从其他部队中枢调来海军陆战队的宜野座伸元中将,以二十七岁的年龄获得了逼近第一的荣誉,这是赫努克帝国军事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首开先河。叫人叹为观止。

      在宜野座创造出的足以记载史册的光环下,范卢比曾经的辉煌在人们眼中竟就悄无声息地黯淡了。

      当然,这个人似乎并不甘于寂寞,和就此沉寂。

      縢秀星在心里无声地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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