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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欢喜一直记得那日的满目浓红。
长街之上,十里红妆。
天子长公主司徒嘉下嫁丞相之子夜舒歌为妻。锣鼓声动,彩帜纷飞。天子牵一手政治婚姻,百姓看一段良缘佳话。庙堂,市井,升平欢喜。
人潮中,她是毫不出众的常欢喜。夜府中,她是深得夜舒歌信任的婢女。他常常赞她玲珑聪慧,往往一个眼神便懂了他的意,勿须言语。
她以为聪慧如她会永远留在夜舒歌身边,做知他、懂他的婢女。公子舍不得离开她,这个想法大胆,却令她满心欢喜。
然而她终究高估了自己。
名满天下又得天子赐婚的丞相公子夜舒歌,怎离不得她一任碌碌无常的常欢喜。
“以后由你侍候公主,我也放心了。”夜舒歌笑着吩咐道。
“是。”
她忘记自己如何离开他的院子,抑或在院中站了许久,夏日晚间吹过异常清冷的风,冷得她面目生疼,直到脸上的泪痕渐渐风干。
司徒嘉由皇后所出,当今天子嫡长女,国舅范良的亲外甥女,俨然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对于夜舒歌的安排,司徒嘉冷眼扫过欢喜,并无表示。他们彼此都明白,一场良缘结合的背后是冷酷的政治操纵。
国舅一派与由天子扶持的丞相一派互相制衡。
她与他皆是棋子,别无选择。
司徒嘉没有公主的野蛮骄矜,很多时候,她望着湖水,满湖菡萏闭颜沉睡,开了整个夏季的花朵终是要谢了。有时她会与欢喜说一两句话,眼神淡淡的,似乎对着空气轻叹,“人人都道天家高华,可知高处不胜寒,寒时寂寞丛生。欢喜,你可寂寞。”
欢喜不答话。
司徒嘉冷笑,“你名曰欢喜,又生作普通人家,必要一生欢欢喜喜的才好。”
夜舒歌日日与司徒嘉同寝。欢喜每每站在门外守夜,巡逻的侍卫看见她,觉得好生奇怪,那女子站在门前动也不动,仿似幽灵。
有一日他在书房内办公,一袭青衫曳地,侧首的轮廓宁静淡远,眉如远山,唇畔含笑。他仍是她的公子,每一寸眉目深深刻进灵魂中,舍不得放手分毫。
欢喜一边研墨一边忽然道,“夏天走了,秋天就要来了。”
“自然,秋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夜舒歌笑。
“可是公子,我怕自己过不去这一冬了。”
“哦?可是公主欺负你了。”
欢喜摇首。
她想,她或许懂司徒嘉的寂寞。寂寞不是奢侈品,也不是廉价品。她生在普通人家,亦难有寻常人的快乐。当你想起他时,寂寞便忽地来了,令人无处闪躲。
她想着夜舒歌与司徒嘉同塌而眠的样子。
眼中有泪光,有隐隐的恨意。
终究掩目长叹,春心寂寥,何处欢喜。
秋叶枯落时丞相府中住进一名新客,天家的婚礼余温尚过,又迎进新人喜事。夜舒歌纳妾,竟是普通的乡野少女。市井民间对此谈论颇多,大有集装编进神鬼怪谈的趋势。
“据说那女子长的颇美。”
“定是一狐媚妖精。”
“且是修了千年道行的,日日缠得夜公子塌下留宿。”
“可怜的长公主啊。”
“男人这臭玩意,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公主高华有何用,被冷落的凤凰还不如鸡。”
众人喟叹后四散,欢喜抱着作入冬新衣的绸布路过,已是初冬时节,新人院里嫁接了几株白玉兰。听闻她叫秋染,尤爱白色,夜舒歌连夜差人栽在秋园里,待深冬时玉兰并蒂盛开,团团簇簇,如片片白雪。
秋染喜见那样的情景,而夜舒歌喜见她欢喜的神色。
欢喜顿足,她站在秋园外,看着玉兰树前的女子,一袭白袍逶地,面容恬淡。她知道她是温柔的女子,不似司徒嘉的面色冰冷,她的冷藏在温柔的泉水下,看不透彻。
她用一双温柔的眼睛,远远注视着你。
欢喜唤她,“秋染姐姐。”
[贰]
秋染从梦中惊醒。
梦中她又回到噩运初始的那一日,黢黑夜色,火光漫天,她拉着妹妹的手一路奔跑到密道入口。她想哭,周围的人不停地死去。父亲、母亲、奶娘、管家、婢女……父亲早预知有此灭门一日,为留住她们姐妹在假山后挖出一条密道通向后山,密道一旦开启便再无回路。
秋染说,不要怕,你要保护妹妹。
“欢喜,和姐姐走,不要回头看。”
“不,我不走。”
“留下来你会死。”
“总有一个人要先死,不如由我来。”
她看见妹妹的脸上神情淡漠,眼中全无惧色,这样的冷然令她感到害怕,更胜于前路茫茫的未知。
欢喜道,“尹家总是要留后的,父亲通敌叛国之罪,连诛九族,若你我二人皆逃,只会引来更大的追捕。我们逃得过京城,逃不过天涯。”
“你是妹妹,保护妹妹是姐姐的责任。”
“所以姐姐愿意作去死的那个人吗?”
“不愿意,我会害怕。”
欢喜轻轻拥著她。
“不要怕。”欢喜说。
像幼时的寂夜里她轻哄着妹妹入眠,话音温软。
秋染落泪,手一用力,将欢喜推进密道之中,火光电石之间,中枢转动,密道沉合。她从血流成河的将军府中被带走,回望一眼,院中的玉兰树烧作寸寸青灰,一眼寂灭。
宣德三年,将军尹昭明定叛国罪,九族尽灭,唯余孤女尹秋染免逃一死,充入军营。
秋染遇见夜舒歌时,是朗朗夏日,湖光潋滟,蝉鸣彼响。她浣衣而归,遇见泛舟游湖的丞相公子,陪在他身侧的,还有她的妹妹,欢喜。
夜舒歌不知二人身份,尹氏不应有任何后裔存世,追捕已隔经年,却难保有人仇心未死。任何多余的身份都是累赘。因此她是乡野浣女,她是夜府婢奴。
白日陌路,夜晚相认。
“姐姐,你这十年来过得不好,瘦了许多。”欢喜道。
“那是你的主子?”
“是。”
“他要娶妻了。”
“天子赐婚,何等荣华。”欢喜笑。
秋染知道,她笑,因为寂寞。她仍是她的妹妹,每每笑得言不由衷时,眉头会微微皱起。
“姐姐,你来丞相府陪我吧。”欢喜道,“我看得出,公子很喜欢你。”
“我并不喜欢他。”
“你总会对他有兴趣的。”
“十年流落,早已无心言爱。”
“你仍记得父亲的死?”
“家族血债,此生难忘。”
“想要复仇吗?”
欢喜道,又是那温软的话音,带着隐隐的颤抖,似乎有蛊惑人的力量,“父亲一生忠良,尽忠职守,却蒙不白之冤而死。通敌叛国之罪,何等笑话。”
“欢喜,你知道什么?”秋染哑然。
“仇人是范良。”
范良,司徒嘉的舅舅,父亲生前的死敌。
她恍若又回到了那日的大火,烧尽她的爱与欢喜,与亲人阴阳两路,也带走她的妹妹,世间唯剩她孤零一人尹秋染。若活着仍有执著,便是为父沉冤报仇。
那一刻,欢喜看到她恬淡的面容上浮现强烈的恨意。
姐姐,你是我的好姐姐。
欢喜轻轻笑了。
三个月后,秋染风光入丞相府,是为尹夫人。
[叁]
司徒嘉放出鸽子时忽然一惊,她迅速收回手,欢喜抱着衣物站在门口,神色无常。
“公主,这是入冬的新衣。”
“以后这等小事,不用同我交待。”
“是。”
欢喜还没有退下,“公主刚才放的可是鸽子?”
司徒嘉一惊,面色仍维持镇定,那是她与宫中来往通信的密鸽,不得被人发现。
“本宫做事,何时须同你解释。”
“公主误会了,奴婢幼时家中也曾养过鸽子。冬季是储物纳粮之时,不宜飞行,一不小心,会死的。”
欢喜说完退下了。
司徒嘉不讨厌她,也说不上喜欢。
夜舒歌派她来侍候的意图,司徒嘉很清楚,他们彼此间监视、牵制。欢喜仅仅是其中的一枚棋。她从不与棋子斗气。
夜府的清潭冷院与深宫的高墙青瓦有何差别,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囚着,她的一生没有自己的轨迹,全由别人成就行程。
秋园来的是个美人。
她见过一次面。
她没有嫉妒,更没有恼怒。夜舒歌纳妾如此之快,一半他因喜欢,另一半——她司徒嘉自此失宠成下堂妻,夜舒歌毫不将她背后的皇后国舅一派势力放在眼里。
到底是不如从前了。
她幼时的记忆中,舅舅的权势与战功赫赫的尹将军相抗衡,那时的夜舒歌不过是一毛头小子,哪里有上朝论权的资格。后来尹氏因叛国的罪名没落了,九族全灭,余党归顺夜丞相门下,与舅舅势不两立。
她自小掩在深宫中,受母亲熏陶,看尽庙堂变幻。那时母亲告诉她,她是大齐独一无二的长公主,天子的掌上明珠。她要做有用的女人。
有用的女人要懂得心计。
母亲用尽心计换得天下之母的宝座,她独居清冷院落未尝不得安然。她不是母亲那样的女人,母亲的眼中即使闪着泪光,光芒中仍凝聚着蛊惑人的力量。她惧怕那双眼睛。
她看到欢喜的那双瞳目,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生。
“欢喜,你在丞相府,已有十年罢?”
“是。”
“是他捡你回来的?听说那日你很落魄,一个人在后山里跑。”
“公子心慈。”
司徒嘉冷笑,“他若心念有慈悲,就不会对你的痴情视若无睹。”
欢喜默然。
“你愿意侍奉我?”
“公主想听实话?”
“我早已听腻假话。”
“不。”欢喜道,“任何女人都不愿意侍奉……”她喜欢的人的妻子。
欢喜忽然顿住,这言语听起来可笑。
司徒嘉却懂了。
“欢喜,你并不懂夜舒歌。”她叹道。
“难道公主懂得。”
“他远比你想象中叵测。”
欢喜想,无论公子是什么样子的公子,温柔的,淡远的,抑或心思叵测的,都永远是她的公子。
“欢喜,我们不然作一堵。”
“何为赌注?”
“若你赢了,夜舒歌之妻的身份让你如何;若你输了——”
“公主,这一局欢喜未必会输。”
“你可知我要赌什么?”
“什么?”
司徒嘉笑了,“我赌你,算尽机关,也不会得他垂怜。”
她笑得像得到甜头的小孩子。
这是对常欢喜而言世上最恶毒的谶言。
秋园里的白玉兰花开之时,夜府传来噩耗,一瞬间传至整个京城,令朝野内外一震。欢喜赏着满院雪白,消息来得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最惊恐的莫过于皇后和国舅范良——
长公主司徒嘉薨逝。
[肆]
秋染初进府时,夜舒歌为博她欢喜,嫁接三株白玉兰于院中,玉兰耐寒,可开过寒冬。只是未至花事尽,她不得不离开秋园。
夜舒歌将她搬到司徒嘉居住的荣园,大有封她为妻的意图。然而庙堂之上,天子震怒,暂停丞相一切职务,下令彻查公主死因。
公主死时面容安详,有人说她受不住冷院孤寂,丈夫背离,于是服毒而亡。又有人说偏房的尹夫人觊觎她正妻之位,暗中将其杀害。看,公主一死,她就迫不及待地入住荣园。
无论何种说法,秋染总是众矢之的。
“你相信吗,我是杀害公主的凶手。”她问道。
夜舒歌的空闲时间多了起来,日日陪她憩于荣园,浓情蜜意一如初识,分毫不减。
“信,也不信。”
“你不是模棱两可的人。”
“信,因女子的妒忌之心有时确令人忌惮。”
“不信呢?”
“唔……”夜舒歌笑,搂紧了她,“我的秋染大概还没有为我吃醋到如此程度罢。”
秋染靠在他的怀中,闻到淡淡的佛手香,忽有一丝怅然,却不知怅然因何而来。她是不爱夜舒歌的,秋染想,她所有的情感随着烧成青灰的玉兰魂归于土。唯一放心不下的仅有欢喜,她是姐姐,却从未保护好她。
“不过,我倒希望你是。”夜舒歌忽然道。
“是什么?”
“杀害公主的凶手。”
秋染眉目一跳,不解地看他。
夜舒歌柔柔地笑了,“如此我便知秋染爱我有多深,嗯?”
“用杀人证明爱有多深?”
“有何不可。”
“爱你,便将你身边的人全部杀光,究竟是爱,还是占有。”
夜舒歌微症,“秋染又有何高策?”
她摇首,“我不知。”
她想说,若一个人肯为另一个去死,那一定是真正的爱,如同十年前的夜晚她决绝地将妹妹推入逃生的通道,自己留在了死亡的路口。
“秋染。”夜舒歌靠近耳边轻声唤她。
“嗯?”
“我愿意为你杀人。”
“你杀了谁?”
“公主。”
秋染讶异地睁大眼睛,瞳眸中映出夜舒歌扬起的坏笑。
“你太善良了,难怪这么容易被骗。”
秋染笑,善良吗?
欢喜仍留在荣园,夜舒歌没有叫她回去。丞相府上下一片肃穆,白布高悬,要足足挂够百日,祭奠公主亡魂。有时她梦见司徒嘉清冷的面容,一如往昔地望着湖水,淡淡地问她,“欢喜,你可寂寞。”那时她没有回答,她心中收藏的卑微的爱恋足以让她永世难逃寂寞深渊,可这寂寞,怎说得出口。
欢喜看见荣园缠绵的一幕幕,雪光微茫,刺痛她的眼。
世人皆道男子薄幸情,夜舒歌却宠爱尹秋染有加,丞相府落难,人情冷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却丝毫不受影响,如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舒歌亲手嫁接一株白玉兰到荣园。深冬时节,他忙得满头大汗,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秋染掏出帕子为他细细擦汗。
欢喜大恸,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她跑得飞快,如同幼时穿越那条漆黑逃生的密道。空气冷得似乎无法呼吸,欢喜猛然撞上宫里来的首领太监。
太监传来皇上圣旨。
公主之死仍未查明,夜氏一族贬为民,即日搬离丞相府。
[伍]
夜舒歌点盘府中银两,遣散家丁。欢喜当日未签订卖身契,随时可离去,她不属夜氏一族,此番苦难不会受到牵连。
“欢喜,你跟了我有十年了罢。”夜舒歌道。
“蒙公子心慈,收留欢喜至今。”
“这么多年,我从未将你当奴婢看过。”
“欢喜天生为奴,公子高抬了。”
“不,你不是。”
“什么?”
“我将你从后山领回那日便知你真实身份,你是尹将军的庶女,尹腊月。”夜舒歌道,“欢喜是你的乳名罢?我幼时曾随父亲拜访令尊,那日设家宴,你因从树上掉下来摔伤腿未出席,名字却是早有耳闻。”
欢喜苦笑,她以为掩藏得很好,原来一早已识破。
“想来,我们从一开始便错过了。”
“欢喜,我可曾送过你什么?”
“没有。”
“为令堂沉冤昭雪如何?”
“不,那不是我想要的。”欢喜道。
那是姐姐要的。不是她的。
她从来不要复仇,尹腊月早已被她丢失在漆黑的密道中。她是常欢喜,唯愿余生欢喜。
她去找秋染时,荣园里似乎更冷清了一层,一切干干净净的,不染灰尘。秋染收拾了细软,又是初逢时的情景,一袭白衣曳地,面容恬淡,眼眸温柔。
“欢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泡了一壶乌龙茶,冒着腾腾热气。
“姐姐。”
“再唤我一次。”
“姐姐。”欢喜道,“你曾经为我而死过,如今的你,是否仍愿做出当初的选择?”
“你是妹妹,保护妹妹是姐姐的责任。”
“还会害怕吗?”
“不会。”
“为什么?”
秋染微笑,目光落到窗外的白玉兰上。
“你爱上他了。”欢喜道。
“很多人以为我死了,死在了军营中。”秋染道,而她确实是死了,如同枯槁一般地活着,直到遇见夜舒歌,大火中死去的女孩仿佛重新获得泉水的灌溉,情感如种子,热烈地破土而出。
“姐姐,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不,我没忘。”秋染道,“可是欢喜,我们都脱离了最初的轨迹。”
丞相府被封,门厅寥落。国舅爷气势重振,前一刻还为死去的外甥女默哀,后一刻已是一副得胜的嘴脸。可惜得意不过月余,大齐王朝传出建国以来最难堪的丑闻——
国舅范良与皇后范氏有染。
大街小巷将其描绘得有声有色,这是□□,又是给天子扣绿帽子!
[陆]
京城里最近不太平,接连两位一品大员被贬至,其原因皆牵扯到皇亲国戚。国舅范良被撤销其所有职务,皇后压入冷宫。
谁能料到今日春风得意马蹄疾,他日门前冷落鞍马稀。众人道,做人还是安安稳稳,脚踏实地的好。
一连数日京城上空乌云密布,稍有一线阳光透出,一时间又令朝野内外炸了锅——
杀害长公主的真凶已查明。
凶手尹氏秋染,夜舒歌之妾。
百姓欢呼。
“看吧,果然是那狐狸精干的!”
“可怜的公主,这下终于可以安息。”
天子震怒,下令夜舒歌亲手将爱妾送上断头台。
东街菜市口挤满了人,欢喜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潮,似乎公主大婚那日,尚不及今日的十分之一。每个人都前来一睹迷惑丞相公子的狐狸精究竟长得什么样子,看过啧啧点评道,“也不过尔尔。”
然而秋染特意梳洗了一番,临行前她问夜舒歌,“我好看吗?”
“好看。”
“再看一会。”
“看多久都好看。”
“会记得我吗?”
“会。”
“记多久?”
“一辈子。”
“太长了。”
“比一辈子少一天。”
秋染笑了,“一个时辰。”
“这么短。”
“嗯,就这么短。”
记得太久会心疼,她懂这种疼的感觉,几欲落泪。
夜舒歌没有去菜市口,他坐在院中饮着茶,一片薄雪落到手背上,冰凉,一如他此时的心。他没有哀哭,没有言表。众人道,男子终是薄幸情,女子却为此付了生命的代价。
梦起,情浓。梦醒,烬灭。
他自然会记得她一辈子。
我的好秋染。
她一生短暂的轨迹,顺水成就了他的无量前程。
侩子手的刀落下时,秋染并无悔恨,她原本应是死了的,陪父亲、母亲、院中的玉兰一起于十年前的大火中锉骨成灰,而这一天终是来了,这样迟。
她望见人群中的妹妹,眉目疏淡,仿佛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而后转身离去。
姐姐只能陪你到这了。秋染微微笑了。
欢喜,愿你余生,真当欢喜。
夜舒歌官复原职重回丞相府,除了落下的几许灰尘,一切如初,荣园的玉兰仍旧开得素装生辉,然而站在玉兰前的人却已不在。
夜舒歌轻笑道,“身边的人来来走走,最后留下的竟是你,欢喜。”
“欢喜曾发誓此生陪在公子身边,永不离弃。”
“难得你这份情深。”
欢喜苦笑。
十年相伴,夜舒歌不是看不见她的痴情,只是这十年来,视而不见。然而,荣园的玉兰终有凋谢日,待到来年夏初,菡萏满湖,她会对着那个与她作赌的亡魂人笑道,这一局,是她赢了。
“这一局,你设计得很好。”夜舒歌道。
“公子何出此言?”
“秋染因何杀害公主?”
“欢喜不知。”
“岂会不知,她是你的姐姐。”
欢喜怔住,这一刻她倏地恍然,继续在这个人面前装傻只会显得可笑。
他的心智之深的确远远不在她的揣测之内。
“为父报仇,是姐姐唯一的心愿。”欢喜道。司徒嘉死于一种无色无味的奇毒,毒被下在入冬的新衣里,贴近肌肤,便可取人性命。
毒是欢喜拿来的。
新衣是欢喜预备的。
但秋染是凶手。
“这是姐姐想要做的事,她的生命已没有意义,唯有为父亲报仇。”欢喜笑了,她没有秋染的伟大情怀,不过她一样要司徒嘉死。
夜舒歌的身边,唯能有她常欢喜一人。
夜舒歌并不讶异,“欢喜,我曾夸你玲珑聪慧。可惜,女人的妒忌却令你的聪慧蒙羞。”他淡淡地下出批语。
欢喜不言。
秋染为何被查出是凶手?
没有知道告密者是她。
没有人知道她每每路过荣园看见一幕幕缠绵的景象时有过多大的恨意。那玉兰多么碍眼,只盼它烧得不剩青灰。
姐姐,你曾经为我死过。
那么,就再为我死一次吧。
[柒]
初春时节,长安城又恢复升平景象,升平的是百姓,庙堂内依然尔虞我诈,春秋不改。国舅范良失势,其旧部倒戈相向,连番呈堂惊人证据——
十年前的尹将军,竟是被人范良冤枉而死!
市井间响起一阵哀叹。
“忠心耿耿的尹将军啊!”
“当年尹将军定叛国罪而死,我等誓死拥护,果然是范良这个奸人搞的鬼!”
“可怜尹家六十余口无一人生还!”
“在天如何安歇!”
自此范氏一族大势已去,皇后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伴余生。菜市口又热闹了起来,只是这次的主角换成了范良。
范良没有喊冤,他做尽好事,也做尽坏事,不是没有料得现世报。他在人群中看见欢喜,眉目疏淡,那模样令他熟悉,曾在十年前尹府的大火中有一个漠然的小女孩,所有人都在死,所有人都在哭,她却没有哭。
冷冷的,一滴泪也没掉。
她是尹氏庶女。
范良仰天大笑,他一生心狠手辣,手腕强硬,却也有纵情落泪之时。那女孩的双眸看似淡漠无情,却盛着满满的恶毒。
欢喜被传旨进宫。尹将军沉冤得雪,竟有其后人存于世,天子大喜,当日设宴,宴请百官,名义追掉尹将军亡魂
天子道,“朝廷有愧于尹将军,欢喜,你有什么要求,朕定当满足你。”
她道,“欢喜别无所求,只想向陛下要一人。”
次日天下皇榜昭开。
尹氏遗孤欢喜封为长乐郡主,赐与丞相之子夜舒歌为妻,择日完婚。
京城内又是一片盛世欢庆。
欢喜披上鲜红的嫁衣,铜镜中的她有着近乎妖冶的美。夜舒歌来看她,目光停留了片刻,忽地笑了。
“欢喜,你很美。”
“公子……”
“到现在了,还叫我公子?”
欢喜低眸,“是,夫君。”
这一刻仿佛盼了千年那么久,轻唤出口时竟有着微微的疼痛。
“欢喜,我要谢谢你。”
“谢什么?”
“若不是你引诱秋染杀死公主,我怎会如此顺利地铲除国舅一党。”如今他是坐拥天下的丞相之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却只留意到他口中的那个名字,心头突地跳了一下。
“你爱她?”
“谁?”
“秋染。”
夜舒歌轻轻笑了。
“欢喜,你很聪明,不该问这么傻的问题。”
“你爱我吗?”她又问。
但已经没有回答。
窗外的白玉兰已谢,唯剩风中飘零的枯枝败木。
秋染看懂他的笑,忽有泪意。
她已明白,夜舒歌唯爱权势,不爱任何人。
姐姐,你看,你的爱,最终也成了灰。
外面的喜娘传来吉时已到,欢喜垂落盖头上轿。
长街之上,箫鼓声动,彩帜纷飞。夜舒歌骑马昂首。天子赐嫁妆,犹如金山玉山摆了整条街,扬起的凤凰花雨中,她望见他的背影,忽地恍然,过往历历皆在目。
十年前,他借范良之手除掉功名显赫的尹将军,收复其余党为己所用。十年斗争后,又借秋染之手除掉身边的眼线司徒嘉。范良一党败落,最后的唯一胜者,是他夜舒歌。
她所有的心计用来得到他,而他连这一份心计也一并算了进去。
隔岸观火,收渔翁之利。
夜舒歌道,司徒嘉死后他故意独宠秋染,为试探她究竟能为他做到何种地步。“你做得很好,欢喜。”好到可以亲手将姐姐推向死亡入口,夜舒歌漫不经心地笑了,“原来你竟爱我如此之深。”
是啊,竟然爱得如此之深。
欢喜潸然泪下。
十年来,她终于有泪滑落。
可惜,她的狠毒,终究比不过他的无情。
这一局,她没有输,也没有赢。
十里红妆,满目苍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