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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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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是丑时散的,赵晔在宫中记得的最后句话是到父亲说的,好象是吩咐人将他好生送回。次日正午,一睁眼赵晔便被自顶上垂挂而下的翡翠玲珑球吓了个结结实实。拨开床帏,陌生的宽大的居室又是令他一呛。大约是听到了他起床的声音,下人们捧着漱具衣物推门而入。看到了领头的人赵晔才略微心安了些,是他原先在家府中的仆从赵珀。赵珀叫了声“王爷”后一面为赵晔更衣一面告诉了他京城和他的情况,这个赵晔睡了一夜的地方就是父亲赐的府第——熠王府,现在赵晔已是承天朝的熠王,世袭罔替,总领兵部,监察户部,掌京城、京兆府及直吏军政两权,统江北大营四州十一道虎卫,三日免朝期过后就要入朝议政。听闻自己手中如此庞大的权力后赵晔反而没有了惊讶,世人常说的“任人惟亲”莫过于此。父亲的心里其实也是怕的罢,前朝倾覆的深刻教训之一就是告诉了后世,兵权在关键的时刻还是要掌握在帝王手中的。
用过膳后昨夜酒意散尽的赵晔在赵珀的引领下在自己的王府里转了圈熟悉了府里的人事,进到书房的时候赵晔才有了真实的回到家来的感觉,书房的大小、一纸一砚的陈设都能和原来容衡的家中相同。抽出左边架上从上往下的第四和第五册——《太史公书》、《吕氏春秋》,《吕览》在上;中间架上最后一本——《山海经》,屋子北角长几上合着的——《楚辞集注》,南面架子底下用锦缎袋子小心收纳着的——《淮南鸿烈》……抬手抚过每一件属于他的东西,熟悉的气息缓缓地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渗入肌理,这一刻赵晔难掩欣慰,这是自父亲起兵到坐拥天下至今他最为高兴的时刻。赵珀深知主子脾性虽然温和但也有一点不拗弯的地方,赵晔自小就不允许别人进他的书房随意摆弄里面的东西,所以当要初搬过来时一干家仆花了不少的心思,虽然在旁人眼里难免觉得劳师动众,但现在想来都是值得。
赵晔坐到桌边取过竹刀边裁着云纹宣纸边问赵珀:“晟晗人呢?”
“回主子,太子殿下已入主东宫。”
赵晔点点头神色不自知地黯去了半分:“应当的。”
收了纸具赵晔接过赵珀送上来的茶水走到门外,低头呡了口,“滴水香”的芬芳瞬间就在体内扩散开来。书房紧挨着王府的东墙,明黄色的琉璃瓦近在咫尺,日光过处,金辉朦胧。
步入朝堂后赵晔才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七岁时赵晔就师从前朝太学典事修习文墨诗词韬略驭术,十六岁出师后他本想施展满腹才学报效国家。后来,容熙国破,此事也就被淡忘。但当赵晔身穿朝服踩着启明殿坚硬的苍岩地面身处臣子之中旁观着他们为了一个政题各抒己见唇枪舌剑的时候,那些凌云壮志在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事实也证明了,对于学有所成的赵晔而言,朝政比他想象中的要容易,但他也并非能够完全游刃有余。
新朝初立,兵部的事宜相对而言要单纯得多,陈兵部署有几位与父亲关系密切的前朝元老在帮忙赵晔几乎没有耗费过心力份内的只有核查军饷开支这一项。户部的问题也不复杂,因为经历过战乱洗礼民生需要休养恢复,父亲颁下了一系列的敕令减赋免徭,户部眼下在做的是清点钱朝财务的事情。这些都赵晔都应付得来,真正让他头疼的是自己的辖地。
赵晔从来都没想到过同时掌有军政双权会是如此艰辛,纵有地方府,按照《承天律》京畿直吏事宜无论巨细都要有顾命臣子亲断。平日里两城一地琐碎繁杂的事务层出不穷,小到市井百姓,大到钱粮调度,因为没有没有经验,每一件都能让他在回府时精疲力竭。但赵晔亦深知,他的辖地关系着国家的命脉,稍有差池便会在不自觉中埋下隐患。无奈师尊教给他的都是济天下之大道,参看历代典籍记志又残缺不齐,许多赵晔会的施行不了不会的也没办法照本宣科。原本想摸着石头过河自己整理出一些门路来,但随着时间的增加赵晔发现那样会只会徒劳地耗费大量的时间,当务之急最好是能有一个懂得各中曲直的人来为他指点迷津。赵晔有想过自己去寻,环顾周围后,最终他决定放弃。兵部里的,说白了都是武夫粗人,上阵杀敌研习兵法皆是一等一的好手,触及民生家国却都抱拳着跪到地下“属下无能”。户部的人,会的就是算,算天算地,连清风明月都能称出斤两论出加码来,但商讨到虎卫调拨一个一个都是“恕臣愚昧”。上过两次疏,全在吏部就被驳了,连递到父亲案上的机会都没有。然后,吏部尚书高大人很是小心地陪着笑脸隆重地递了贴子登门解释。高大人的意思是,先莫说我朝现在人才匮乏,即使现在有这样的能人也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赵晔他身为熠王应当谅解不能在让皇上为此平添忧虑,熠王要找太傅可以暂且放一放从长计议。话虽说得极委婉赵晔却是生生地听出了气,什么叫做平添忧虑,什么叫做从长计议,也真不知道吏部有没有仔细地看他的折子,奏章里前因后果很清楚,他不过是要求吏部给个理应早就派给他的参赞罢了,怎么从这位高大人嘴里出来后整件事情就彻头彻尾地变了个模样。最可气的是,这位高大人语毕后还不等赵晔发作,突然地就一头扎在倒在他跟前磕头如捣蒜蹦出了一溜的“奴才该死不能为王爷分忧,请王爷赐罪臣一死”的混仗话来听得赵晔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办法,所谓庸人莫过于此。最后,在门外仆从强忍的笑意中赵晔一脚踹翻了高大人身边的椅子拂袖而去。
中元千灯宴上饮了父亲和弟弟敬的酒后赵晔只觉得浑身虚热,为了不败众人的兴,他悄声离席转到了禁苑里。
走在曲廊下,清雅沉厚的香穿过黑暗直刺入腑脏。环顾四周,几日前请安时还是一片碧绿的荷塘已有花开,零散的极淡的红映着水光在远处缓慢浮动,朦似笼纱,竟生出些冷冽露骨的媚来。赵晔心头一凌不自觉地转过头眺望身后的宫阙,丰稷殿的翼檐下那个清瘦的人影玉立于凉风之中,衣袂飞翻,寂寥噬骨。
提了衣摆想要回去,顿时,眼前色彩斑斓,赵晔脚下一软,随即合上眼带着满身的荷香睡了过去。
赵晔是被嘈杂吵醒的,视线逐渐清晰后他才看清屋外跪了好几层的人。出什么事情了吗?
“醒了,王爷醒了!”啧……大清早怎么就大呼小叫的,赵晔撇了眼那个跑出去的侍女皱了皱眉,不过刚才那个怎么这么面生?
床前,阳光正好。不对,居室向东,这个方向怎么可能会有日照。
猛地坐起身,赵晔发现自己果然不是在那个好不容易睡熟床了的熠王府里。
“这哪里?”赵晔掀掉盖在身上的锦被,开什么玩笑,大暑的节气不被闷晕了才怪。
刚欲翻身下床,七八只手就同时按了上来:“哎呀,王爷!使不得!使不得!”
在一阵交叠的刺耳尖叫过后,赵晔认命地倒进床里闭眼忍过了额角的抽痛。谁知才缓过片刻,又听见父亲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声高过一声。
“太医!太医人呢?!”赵嵩砚吼声震天。
自己是在宫里么?赵晔越发糊涂了,不等问清来龙去脉内室的宫女已经自动退跪到了两边。
“参见皇上,吾皇万……”
“好了好了,下去下去。”赵嵩砚眼也不抬挥走了一地的人直走到床前俯身去探赵晔的额头。
“父……王?”赵嵩砚关怀的眼神让赵晔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千灯宴那晚自己肯定是晕了,然后逃不掉地就是病了,而且从那晚至今时日已不短。
烧退了。赵嵩砚长舒口了气,看向一旁的太医。
太医徐正颤颤畏畏地上前:“王爷,容下官为您请脉。”可怜徐正刚才几乎是被赵嵩砚一路脚不沾地提进门来的。
号了脉徐正躬身向赵嵩砚回禀:“万岁,熠王殿下已无大碍。只是经了劳损,为保永泰,还需静养。臣这就拟个方子出来。”
“嗯,去吧。”
“是。”听到这句话徐正犹如大赦。当日赵晔倒下,他即刻奉旨半夜进宫。察诊之下,赵晔未染什么重疾,但因他素来身体强健,突然一病便如山倒。虽有服药,却也费了四天光景。加之赵嵩砚赵晟晗父子关心则乱,每日都对他危逼利诱,动辙提头来见的,这四天他的日子倒过得与行将就木的人没了差别。好在赵晔终于是醒了,所以他也不必再遭这份罪了。快步走到桌前提笔龙飞凤舞地开了方子交予宫人后没一刻的工夫,徐正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