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歌》江流clay

10、９

　　赵嵩砚兴致极好，一顿琼林宴从午时吃到近申时，直到顶着八分醉意被宫人扶着不分青红南北才肯让众人散去。
　　赵晔送走父亲回到亭中新科四人已走了三个，只剩宋晴枫和赵晟晗还在商讨着什么，见赵晔来两人也不停下，只简单示礼又埋头继续。
　　原来是宋晴枫正握了赵晟晗执笔的手，手把手地教他写梅花篆。也不知临的是哪一家的体，不似帖上的刻板，一撇一划间除却隽雅还有丝说不出的严正之气。
　　赵晟晗向来讨厌习字摹帖，每每总是把一页好好的隶书写得忽大忽小墨团淋漓七零八落疑似鬼画符般，难得能定下心来研些篆书赵晔顿觉赵家祖先上辈子的今天定是积了厚德。
　　赵晔只坐在边上不予打扰，宋晴枫凝了神沉下气专心教导赵晟晗，三人只偶尔有一搭没一言地说上两句话，待到因为天光不足意欲离去已是日入时分。赵晔命宫人掌了灯送赵晟晗往东宫去，申时要闭宫门，宋晴枫独自一人出不去便也悠然同行。
　　走的路赵晔并不陌生，是夏时住在宫中每日都要经过几次的，宫人说雪已经停了个把时辰，风吹过来，身上微寒。北方的冬天日头落得早，白色的积雪映着下霞色在脚底咯吱有声。转过些路，赵晔一眼就望见在父亲的乾阳宫和晟晗的东宫间旷然空地上的人影。
　　是谁，在这样的天气里……
　　“那是什么人？”赵晔寻问左右。
　　东宫的宫人面面相觑皆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没有人回答。
　　“晟晗？”赵晔再问弟弟。
　　赵晟晗一派安然，笃定地看着他。
　　不对。赵晔甩开赵晟晗拉他衣角的手跑了过去。

　　这是！赵晔的心忽地就紧了。
　　雪地里跪着一个人，瘦而单薄，肩上发上积着雪，身上早已被浸透，苍白的脸上黏湿一片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汗水。

　　“这是怎么回事？！”赵晔红了眼质问东宫的人。
　　众人都低头不语。
　　“德喜！”赵晔厉声点了弟弟身边管事的名。
　　这是赵晔第一次在人前动怒，虽然赵晔只有十七岁，但王爷毕竟是王爷，这一怒也是威严尽现。在宫里熠王爷是出了名的和善人，待下人都是极好的，从不有意为难，一干奴才丫环虽不知这跪着的人与赵晔有何关连但见了这阵仗又都是一身冷汗。
　　“回王……王爷，奴……奴才……”德喜看了眼赵晔又看了眼赵晟晗心里叫苦连天，这一边是堂堂的王爷一边是太子爷哪一边都开罪不起但哪一边也都不能违逆。
　　几经盘算，德喜一骨碌跪到地下拼了命地磕头：“太子爷饶命！王爷饶命！二位主子饶命”。
　　赵晔不罢休回头又叫了一个人：“翠儿！”
　　翠儿也学着德喜的样软到了地下。
　　“蓝儿！德顺！德康！德福！红儿！……”
　　一轮叫下来，赵晔跟前站着的除了赵晟晗就只有宋晴枫。
　　“好……”赵晔干咳，“太子真是调教有方，东宫的人我居然使唤不动半个！”
　　“晔哥，何必动气，他们不过是听了我的话。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赵晟晗淡然开口。
　　“他跪了多久？”
　　“从卯时到现在吧。”
　　卯时？……就是将近六个时辰！
　　这是一个十一岁孩子做的事情？
　　赵晟晗难以置信。

　　“为什么？”
　　“晔哥，我不过是教训了个我们赵家不听话的奴才罢了。”
　　“奴才？”赵晔指着那人，“他不是奴才，他是臣子！是父王封的侯！”
　　“哥，你错了，他的侯是我封的。”赵晟晗依旧淡定如斯。
　　“你封的？”赵晔轻笑，“你哪里来的权？他那样一个干净的人哪里碍了你的眼了？！……”赵晔的心没来由地一酸，一咬牙，言若溃堤，“你算得什么？！我算得什么？！赵家又算得什么？！若不是爹的一个把戏我们赵……”
　　“王爷！慎言。”赵晔话到嘴边被地上的人打断，“太子殿下说的是，臣不过是赵家的一个奴才，为了一个奴才不值得王爷和太子伤了手足深情。”清冷言语，恰似这茫茫的雪。
　　语毕，庄胤撑在地上喘着气，从卯时到现在滴水未沾粒米未进，拼了力气说出那番话真是有些勉强了。
　　赵晔不看赵晟晗要去拉他。
　　哪知，庄胤向后挪了数寸躲开了赵晔的手：“谢王爷抬爱，奴才不敢。”
　　赵晔手中落空也不直起身来，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周围的人都提着胆，谁都知道熠王爷向来疼爱太子，但眼下两人为了个永安侯居然就这么僵持着了。
　　最后妥协的人是赵晟晗：“永安侯，看在我晔哥的面上今日就作罢了，你回去吧。”
　　“谢殿下。”庄胤谢了恩想要起身，但是膝盖以下早已没了知觉。
　　觉察到他的挣扎，赵晔环顾四周见乾阳殿前两名换岗的侍卫：“那边的，过来！”
　　侍卫应声急至：“太子千岁，王爷千岁……”
　　“不必多礼了。”赵晔不耐地止他们的啰嗦，“你们送永安侯回府，出了宫门用我的车。”
　　两名侍卫愣了半刻才领命一左一右把庄胤从地上架起来缓步向宫门的方向。

　　赵晟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哥。那种人在你眼里或许是冰清玉洁，但在我眼里，实则，一文不名……”
　　字字如刀，踞傲难驯，听得赵晔反手一甩结结实实抽在赵晟晗的脸上：“小小年纪，心若蛇蝎！”
　　这一巴掌赵晔使了七分的力，赵晟晗却是不躲不闪硬受了下来。眼见得赵家兄弟动手，地下的宫人一惊而起一半扶住了赵晟晗一半去挡赵晔：“王爷息怒！太子息怒！”
　　“哥。”赵晟晗挣开德喜和德顺，“你我现在谋的是天下计，成大事者万不可有妇人之仁。你打我我不记恨，有的事情以后你会明白的。”
　　话说完，一条细细的血从赵晟晗的嘴角淌了下来。
　　“晗儿……”赵晔慌了神，刚才，真的是手重了。
　　“我没事。”赵晟晗掏出帕子擦掉血迹，扬起唇给了赵晔一个微笑，“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府去吧。”
　　不等赵晔开口赵晟晗唤过宫人拂袖而去。

　　一阵应和声和脚步过后，诺大的地又空了。
　　地上，脚印零乱。积雪泛光，楼宇瞢瞢。
　　赵晔长叹一声，百感过，徒剩寂寥；纵目而观，有一抹红橙色彩在风中轻轻晃动。
　　“王爷，我们出宫。”宋晴枫手安然地站在那一长喧嚣之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盏宫。
　　“好。”赵晔点头随在宋晴枫身后。
　　蜡在纸笼中燃着，那弱不可察的一点点的热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渗进了赵晔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