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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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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闫青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中,是一个鹅蛋脸柳叶眉杏眼樱唇的姑娘,她穿着一袭青衣,立在自己钓鱼时常常傍的那棵柳树下,笑而不语的望着自己。
那个青衣姑娘便是我。
而那棵任闫青傍着的柳树也是我。我叫柳色,是一只沾染了过路仙人的灵气得了人性的柳树精。
闫青的梦不是平白无故,这之前他还未曾见过我,那梦,是我种给他的。
初春,莺鸣雀应,花开草绿,小村口的池塘波光粼粼,各色锦鲤皆在水面露着头,嘴巴一张一合,取着春日的精华。我瘸着腿,行进在去往闫青家的必经之路上,抬头看了看天,正午,他该回来了。
闫青是个秀才,在这小村子给孩子们教书,学堂离村口不远,以前我在池塘边时,总能听见朗朗的读书声。
他是个好人。
闫青他教书,从不收人银钱,小村子里富裕人家鲜有,他不图钱财,不过是为了孩子们有书念。
我寻了闫青家附近的一块地方坐下,佯装不能行走,脚踝流着血,浸湿了一片鞋袜,足以令见者惊心动魄。
我便等着,极有耐心。
那人不一会儿就从远处走来了,缓慢轻踱,素色的长袍一摆一摆,我听着他的步子,数着距离,心里俨然乐开花,我梦寐以求的事情终于成真。
“姑娘?”
我循声抬起头,闫青温润的眉眼顿时映入眸中,他下巴消瘦,戳着我的眼底。
“姑娘你,受伤了……”
闫青一撩长袍,蹲在我身边,语气染着焦急。
我也不说话,静静看着他,只是眼眶里湿了一层又一层。这伤不会让我疼,眼泪,是法术所致。
“姑娘你……”
久久没有得到我的回答,闫青的视线从受伤的脚踝转移到我的脸上。
随后,便是浑身一震,幅度之大,肉眼可见。我自然知道,这张脸于他定是万分熟悉,整整一个月,他的梦里都是我。
闫青掩去面上惊诧,继续道:“姑娘的脚伤了,在下闫青,家就在前面,若是不嫌弃,我搀姑娘到我家为姑娘请个大夫吧,这伤,怕是棘手。”
此行目的,我又怎会拒绝。
“闫公子心善,小女子柳色感激不尽。”
我向他道着谢,他俯下身将我搀起。闫青身上是一股清新的青草味道,他手臂紧紧抓着我,生怕我摔倒。
可惜路程太短,还没几步,他的小院赫然出现。
篱笆旁栽了一行柳,枝条摇曳,欲挠谁的心。
闫青将我安顿下,叫来小村的大夫为我看伤,只是失了些血并无大碍,大夫包扎了伤口开了几服药便离开了。
闫青在屋外熬着药,不时有“咕噜咕噜”的汤水声传来。
我在床上发愣许久,他端着药才进来了。
“柳姑娘,喝药了,伤口没事,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的鼻尖渗出小汗珠,双颊红扑扑的。我微微一笑,接过药碗。
“闫公子,谢谢你。”
“无需道谢,路见不平,任谁都会相帮,何况我还是个教书先生,为人师表,要为学生以身作则。”
闫青眸子里酿着清泉,半刻又道:“柳姑娘既不是本地人,怎会流落于此?”
我低头抿下一口药,尝不出什么味道。
“柳色无亲无故,漂流四方,前日在山里赶路,大意之下掉进山涧这才受了伤。”
闫青听罢,点点头,嘱咐我安心在此处养伤便是。见他欲走,我又叫住他,他回头望着我。
我蹙起眉,小心翼翼道:“闫公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柳色愿为公子做牛做马,柳色无家,还请公子能收留柳色,柳色知道,公子是好人,您就让柳色有机会报答您吧。”
说着,我便要下床磕头。
闫青赶忙过来扶起我,思忖道:“我怎受得起这等礼节,你也可怜,那……那就先住下吧。”
我眼眶温热,不住道,多谢公子。闫青好看的笑着,又问我与他可曾见过。我摇头,只道,若如此,且是缘分罢。
二
我在闫青的家里住下了,他为我收拾了他卧房隔壁的小屋子,我满怀欣喜的望着这属于我的房间。
想过他的清贫,却忍不住还是稍稍惊愕,瞧那写字的宣纸都是正反皆用的。我心里一阵酸楚,嘴唇都要咬破。
几次询问,闫青只是笑,被我实在催促的急了,他才道身外之物不缺便好,富裕出来的送给了穷困的村民。
这世间怎能有人这般善良。
深知他的本性,我也不再涉于这等事。没有锦衣玉食,无畏,没有机遇伴他此生,于我,生不如死。
他少为自己着想,我便悄悄的,每日夕落前去不远的山上采些灵性草药为他熬粥。
平平淡淡,我却满足。
我可以为他做的,不过是念他想他守着他。
池塘边的老槐树爷爷说过,人世间有种感情叫做爱,我想,大抵如此吧。
夏,来得匆忙。
夜里,突然变了天,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我侧卧在床上汗流浃背,翻来覆去无法安睡。
终于,一记响雷将我惊起,我惊喊一声,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门被人粗鲁的推开,是闫青,他披了件长衫匆匆冲进来,走得太急,脚下步子有些凌乱。
“阿柳,你怎么了?”闫青语气迫切,双手箍着我的肩。
我抖得厉害,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所以然,五官纠结在了一起。
“阿柳,阿柳你应我一声,应我一声!没事……是不是怕打雷?没事没事的……”
“天罚,天罚……要来了……”我躲入闫青怀里,暗暗自语道,眼里无神。
闫青抚着我的背,用温暖的声音安慰着我,他的胸膛灼灼,有力的心跳传进我的耳朵,我紧紧贴着不舍放开,很久,老天似乎也闹够了,发狂的天空渐趋平静,我方才缓缓抬头道:“公子,我坏了你的清白了。”
本还在担心我的闫青听到这话,先是一愣,后“扑哧”笑了出来。
“你将我吓得不轻,我好心安慰你不说,你倒好,竟拿我开心了,说这样的话,况且……况且,”他无奈的摇摇头,“是我行为越界了。”
“越界?”我看着他,不想放开他的手臂。
他拉了拉滑落的长衫道:“男女授受不亲,有些动作是夫妻才可以做的。”
夫妻。
我定定望着闫青的发际线。他的头发黑亮,如缎子一般。
“公子,夫妻是最亲密无间的人吗?”
“是,那是会陪伴对方一生一世,至死不休的人,是恩爱不已,同甘共苦的人。”
闫青说完,转头微笑对我。
“公子,我要与你做夫妻。”几乎是片刻不迟,我脱口而出,却立马烫红了脸,我不该如此突兀的,这即便是我所期望的事情,而闫青所想我又如何知道。
他沉默了,我悄悄低下头,若他不愿,我难过的样子不想让他看到。
可是,他说好。
闫青,他说好。
他说,若我不嫌弃他一无所有,就嫁于他吧。
他说,他梦到过我,一袭青衣,傍着柳树,笑而不语。
他说,会待我好,只此一心,白首不离。
他还说,幸好,幸好我也喜欢他。
我靠在他肩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与你,哪里是喜欢,有老人说过,这是爱,柳色,爱闫青。”
他结结实实一愣,侧首,发丝流过我的鼻尖。
“闫青,亦爱柳色。”
三
细雨渐停,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虫鸣声也开始无所忌惮,此起彼伏。
闫青等我睡下便离开了,我的心重拾安然,闭上双眼,正要休息,一个声音随风入户。
“小柳,小柳。”
我蓦地睁开眼,这苍老而祥和的声音,是老槐树爷爷。
池塘的水涨了些许,鱼儿逗涟漪,莲叶浮清圆,微风吹起我青色的裙摆,凉意点点。
“槐树爷爷,您找我。”我走到池塘边一棵年岁久远的老槐树旁,它枝叶繁茂,叶子摇摆着。
“今夜的雷雨你心里可有数?”
“爷爷,我知道,是天罚,天罚要来了。”
“不错,凡间非人者成妖修得人形,违背常态,皆要遭受五百年一次的天罚,妖力若强,天罚不过夺去你一半性命,妖力若弱,灰飞烟灭却是刹那之间,小柳,天罚的三道雷电,你可受得起?”
“我,我不知道。”
“那是连神仙都无法承受的疼痛,亦是能让无感的妖怪有痛觉的唯一手段,深夜唤你来此,便是想相劝,若是不行,不如放弃人形,这是你第一次接受天罚,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听罢,我脸上煞是一白。
几多幸运得了人形,如今与闫青日日相伴,姻缘相许,是曾经求之不得的,却因为天罚,要放弃这拥有的一切,叫我心怎甘。
看着我十分为难,老槐树爷爷语重心长的叹气道:“你对闫青的心思我了然,这些话,并非要拆散你们,我待你如亲,不愿你受这些苦罢了,而人与妖,欲成正果,也难。”
我双手紧握成拳,周身似坠入冰窟般寒冷,但想到闫青的盈盈笑颜,一股暖流渐入胸膛。
“爷爷,我不怕,我不会放弃人形,天罚,我受它便是了。烟火一瞬,昙花一现,都有过最美的一刻,即使我被天罚撕裂,灰飞烟灭,即使如此,那我,也和闫青在一起过,短暂的幸福,也是幸福。况且,天罚,我相信我会受过,因为,我还要和闫青成亲,他答应过的,而那正果,便是我与闫青安稳相伴。”
我微笑说道,情绪汹涌,话语刻在风中如亘古的誓言。
我向来倔强,我要守着我的闫青,永生永世。
哪怕有一天,要我精魂,也定当双手奉上。
“也罢,小柳,这是你的抉择,只是,养精蓄锐,今夜只是边角,真正的天罚更可怕,而且谁也无法算出它来临的时间。”
转身离去,天色已蒙蒙亮,想闫青,快要醒来了。
四
黄雀叽叽喳喳的叫嚷着,我在院中支起小灶,熬着粥。
白米被煮得极烂,阵阵飘香。
搬了青竹凳坐在跟前,我将前几日摘来的银杏放入粥中,一抬头,闫青正站在屋前看着我。
“公子,梳洗毕了便来喝粥吧。”
“好。”
他轻踱过来,我拿起木碗为他盛粥,又给自己盛了少许,然后携着他就门楣而坐。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捧着热呼呼的粥,我竟是那般知足,他近在咫尺便是我之所求。
喝完粥,闫青要去学堂了,我帮他抚平微皱的衣裳。
“公子。”
“阿柳,”他突然捉住我的手,“莫叫公子了,怪生分,你已是我未过门的妻,喊我闫青。”
我嘴角一弯,叫道,闫青。
他才罢休似的放开我,背手离家。
我目送他远去。
凡尘难顺,我却涉足人间,单因有个闫青。
快至午时,我提了些水浇篱笆旁一排柳。它们叶子饱满翠绿,招摇不止。我不时与它们相聊几句,忆起了自己也还只能守着那池塘边一块土地的日子。
我和它们说我和闫青的故事,却说的不好,没头没尾。一棵才及我一半高的稚柳用它的枝条缠住我的发,不住询问我遇见闫青是如何的情景,拗不过它,我想了想,恍然察觉,竟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遇见他,是在五年前,那年整个夏天滴水未降,连村口的池塘都干涸了,没有水,村民们的生活都被限制了,只好徒步二十里去山另一边的大湖取水。记得那是一个午后,我在池塘边已经奄奄一息,枝干里的水分所剩无几,扎根的土地渐渐龟裂我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而闫青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我抹去鬓边的发,笑了笑。
“他把自己好不容易取来的一桶水分了一半给我,摸着我的叶子充满怜惜,那一幕,是我最深刻的记忆,那时的水,也怕是我这一生中喝过的最甘甜的水了。”
“他救了你的命呀。”小柳树们大惊小怪的喊道。
我看着它们,眼睛弯成月亮:“对啊,所以,我的命,是他的。”
太阳烧的通红,它们终于休息了,我将水桶和木勺放进院子,便要进屋,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我回头等着,只见邻家梁大嫂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梁大嫂,怎么了?”我迎上去。
梁大嫂扶着腰,半天才缓过神,道:“你家…..你家先生晕倒了!”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拂袖就走。
自我出现,保尽闫青安顺无忧,每日有我的药粥,身子不好无此可能,一番思量,定是有人捣鬼,又或许,是精怪。
小村临山,鬼魅妖物层出不穷。
急急忙忙赶到学堂,学堂外被村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艰难地穿过人群,不知谁喊道:“大家让让,让让,先生家的柳姑娘来了!”
进入学堂,闫青正躺在两张临时拼起来的书桌上,大夫查探了眼舌,摇手道:“手脚冰凉,嘴唇眼睑发青,这是中毒之状,可是什么毒,老夫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
我上前摸了摸闫青的额头,道:“柳色行走四方,见识颇广,也跟随过一位大夫研习过医学,闫青的毒我可尝试一解,大家帮我把闫青送回家吧。”
“柳姑娘,你一定要医好我们先生啊!”
我话毕,闫青的学生一窝蜂拥过来。
蹲下身子,我看着他们,神色决然,“我定会医好你们先生的。”
“我们相信师娘!”
“师娘?”我稍稍吃惊。
“对啊,先生说啦,柳姑娘就快成为我们师娘啦,是天定的姻缘。”
我心骤软,缓缓颔首,追着送闫青回家的人去了。
五
一路上心情忐忑,我是清楚的,闫青的确中毒,而那毒,是蛇毒。老槐树爷爷提起过,村旁的山上,有一条修行了八百年的毒蛇精,叫曲离。是他,我看到闫青脖子上三个小洞就知道了,只有曲离,长了三颗毒牙。
可是,他为什么咬闫青。
眉头皱得生疼,细细一想,我转身去了村口,得去见见老槐树爷爷。
风来,褪不去燥热,脚下尘飞,顾不得斯文。
“阿柳,阿柳……”
待我回到家,刚进屋便听到闫青虚弱的低喃。
送他回来的人都走了,只有梁大嫂一个人留在这里照料着闫青,我走过去,接过梁大嫂手中的布巾。
“梁大嫂,谢谢您了。”
“邻里乡亲的,说什么谢谢的话,”梁大嫂叹了口气,“先生也不知道怎会遇到这种灾祸,村里可从没有人中过毒,恐怕是什么有毒的野物伤了先生,事情我都听说了,柳姑娘,你能医先生,一定要医好他,说来,先生前几日就对大家提起过你们的婚约,等先生好起来,村里大伙儿帮你们办好这门亲事,我知道你们都是孤苦一人,遇见也是缘分,相互是个依靠,再好不过了。”
我听着,眼睛却未曾离开床榻上的闫青,他脸上失去生气,死灰一片,若不是呼吸急促,便与死人无异。我看得心惊,鼻子重重酸意,却落不下泪。
梁大嫂告别要走,我又道:“梁大嫂,明日还要麻烦您来照看闫青了,我得上山去,采些祛毒的草药。”
“好,你放心去,先生交给我。”
听到阖门的声音,我终于忍不住俯身将闫青揽入怀中,胳膊不可察觉的颤抖着,想收紧,又怕弄疼了他。
他的头枕在我肩上,“阿柳阿柳”喊得不间断。
我好难受,好心疼。
一夜,我抱着他直到天空出现鱼肚白,一夜,我在他耳旁说尽了话。
我告诉他,五年前便钟情于他了。
我告诉他,其实我骗了他,相遇是我的计,梦见我也并非意外。
我告诉他,赔上我的性命,只要能让他好起来。
我还告诉他,我是柳树精,他在钓鱼的时候,我都在悄悄看着他。
池水荷晶,素袍墨发,永生难忘。
我触着他的脸颊,指尖依恋不肯离开。他的气息已没有昨日那般稳定,曲离的毒还真是厉害。
天大亮,我将闫青留给梁大嫂,便上山了。时间不多,我要尽快找到曲离。
六
繁花高树,山上绿意盎然,巨大的树根从地下笔直刺出,昆虫鸟雀,百态百形。我踩在常年被叶片遮盖的湿润的土地上,行色匆匆。
“曲离,你出来!”
我的声音不小,山里的回音传至更远,然而,无人应答。脚步加快,我提起灵力,飞跃于林间,一股难持的焦躁。
“曲离,你伤我闫青,却不敢出来对峙吗。”飞遍半座山,我倚在一棵树上,喘着气,他究竟在哪里。
太阳越升越高,我抬头望向天空,星星点点的光落在我的脸上。
闫青,还在等我。
支起身子,飞身欲走,突然有人大力掐住我的后颈,毫无防备,骨头似都要碎了,我痛哼一声,被拽离地面。
“你找我?”
双手摸上脖子,我艰难扭过头,一个裹着黑色羽衣的男人赫然入目,眉宇间萦绕戾气,面容却看起来柔和。
“你是,你是……曲离,你,你为什么……要伤害闫青!”
他放开了我,盯着我道:“闫青?哦?是不是,前几日那个教书的?”
我踉跄后退,又上前扯住他的衣领:“快给我解药!”
“哪里来的解药,再说,前几日我下山闲逛路经那小学堂,他先踩了我的尾巴,我咬他,是他应得。”
我气得发抖,提掌施展法力攻向曲离,谁料他反应敏捷,侧身躲开。
“我也并非不讲道理的蛮妖,你不愿听我解释,休怪我不客气。”曲离不耐烦地说道,运一团黑气袭来。
他的身影极快,十招而已,我便被他死死擒住。即使他是自修成妖,我是染仙成精,两者相比我为上乘,可是,区区二三百年怎敌他八百年。
他轻易折断我一只胳膊,神情倨傲:“你打不过我,想要解药,除非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胸口一沉,那是曲离的脚,我当即吐出一口鲜血,胸肺好像要被挤破了。
我勾起笑容,为了闫青,就此黄泉也无妨。
“死到临头,居然还笑得出来。”
曲离收了力,我趁机用完好的手幻出一把匕首割向他的脚腕,血,染了他的黑靴。
我扑上去狠狠把那血液吸入口中,曲离抬脚,将我的身子甩到了一边。我蹭了满脸的泥土,双眼模糊,看不清东西,我摸索着,费力站起,但未站稳,腹部又遭受一击。
这次,我真的站不起来了。
曲离低头看着我,“没想到你知道我的血便是解药。”
我以为曲离会杀了我,但最后,他离开了,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留下了一声细不可闻的叹音。
是什么,说不清。
我躺着,久久不动,待树缝间的金光变成暖人心的橘黄,我才费力起身。
我想他,想闫青,很想。
有东西从眼睛里溢出,我伸手去探,指间湿红。
我可以流泪了,纵算颜色如血。
七
走到家,我站在篱笆外清理了自己才迈步进去,断掉的胳膊施法治疗,费了好些时间。
屋内燃一豆灯,窗口映出清癯的身影。他醒了,手掌扣着嘴巴,咳嗽时身体抖动,似张白纸脆弱。
我抿抿唇,没有进屋,在屋前收拾熬粥。
粥的香味一会儿就飘了出来,我将两颗血珠放入粥中,便盛出一碗。悄无声息的走进屋子,推开门,闫青正看见我。
“醒来只瞧见梁大嫂,我还在想,你去哪里了。”
他披着长发,脸色渗人,执笔在书桌前写写画画,我过去,将粥递给他。
“闫青,喝了这碗粥。你中了毒,不过不打紧,被小毒虫咬到了而已,这粥里有解毒的药草汁,你好生养几天便能去学堂了。”
我笑着,顺手从柜子上拿起把木梳,理着他的发,一头黑亮长滑的发,往下坠着,我的心都被它缠裹住了。
“阿柳。”
“恩,我在。”
“阿柳,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
“阿柳。”
“我听着呢。”
“我会娶你,一生一世对你好,阿柳,我是离不开你了。”
桌上的油灯快燃尽了,光芒暗下许多,我侍闫青睡下,回到自己的屋子。
上床盘腿而坐,背后衣衫湿漉漉的贴住皮肤,我一直在流汗,曲离不杀我,却将我的精魄折磨的疲惫不已。
夜幕深重,月明星稀,偶尔有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我听着隔壁闫青渐稳的呼吸,梨涡轻现。
他没事,真好。
我,会等他娶我。
毒素清了,闫青恢复得很快,脸庞日渐饱润,我才放下心来。
和往常一样,小院清粥,相守相伴,安好无忧。
这日清晨,他心神不宁,眼角不住的偷瞄我。我早早便发现了,只觉得可爱,不舍打断,看他难受的紧,笑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他甩平袖子,双眸含一抹柔光,道:“隔壁村子的教书先生病了,他是我多年挚友,许久不曾见,最近的书信中,他道想与我见见,我……”
“你去吧,即是挚友,应该探望。”
“阿柳,我这一去,少则一两天,你呢。”
“我在家,等你。”
午后,我为闫青收拾了行囊,多番嘱咐注意自己的身体,便送他离了家。
天气越发炎热,知了声扰人思绪。
他恋恋不舍的与我告别,踏上路途。隔壁村子,三十里之隔,说远不远,说近亦不近。我站在篱笆外看着他,静默无语。
直到小路一曲,隐去闫青瘦削的脊背,我才收回目光,回屋。
“先生出门啦,出门啦呀!”小柳树们探头探脑的。
我停住步子笑眯眯的道:“对啊,他去探望自己生病的友人了。”
“那只有柳姐姐一个人啦。”
“无碍,你们的先生过几日就回来了。”
“柳姐姐我们要喝水!好热好热!”
“好,我这就去打水。”我爱怜的抚了抚它们的枝干。
青衣润湿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溅飞的水珠,我情不自禁的哼唱起来,心情美丽。念着闫青何时归还,虔诚祷君安。
没有闫青,时间如此冗长,一夜无眠,次日醒来,光景大好,反正闫青不在,也悠闲无事,我便从午后一只古旧的大箱子找出闫青钓鱼的鱼篓和钓竿,行往池塘。
也是多时不见老槐树爷爷,怪挂记。
八
池塘风景依旧,我在老槐树爷爷身边寻一块平坦席地而坐,爷爷茂密的枝叶为我隔一片阴凉。
我将面团做的饵食捏成一个小圆,用鱼线绑住,一甩臂,“扑通”一声,池水泛起层层涟漪。
“小柳何时学会钓鱼了?”老槐树爷爷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环顾四周,悄寂无人,便道:“未得人形之时,总是看着闫青这样做,久而久之,就会了,爷爷,这真有意思。”
“于我们而言,人世间任何东西皆是诱惑。”
“可对我而言,最大的诱惑是闫青。”
老槐树爷爷咂嘴道:“小柳,姑娘家真不害臊。”
我摇摇头,乐出声,惊动了水下本要上钩的鱼儿。
斑斓的尾巴卷曲,鳍煽动者,没入池底。
陪着老槐树爷爷消磨了一天的时间,傍晚,我便回家了。支起炉灶熬粥,水已烧开,我才想起闫青不在家。
撇嘴笑着自己,也无法,只好继续做下去。
天空从山脚一点点暗下来,鸟雀回巢,小径人影稀少,万家灯火,犹如荧光。
我早早睡下,明日一过,闫青就回家了。
夜半,一股湿润的味道突然袭入鼻腔。我心一颤,小心翼翼睁开眼望向窗外,洁白如雪的月亮不知何时罩上骇人的阴霾。我慌忙套上外衣,从床上坐起,双脚还未着地,雷声轰隆,将我吓得缩回床上。
耳朵好痛,嗡嗡作响。
我惊恐地抓起被子,蒙住惨白的脸,该来的终于来了。
是天罚。
天色越发诡异,一丝暗红蔓延在空中,雷响声一声盖过一声,不一会儿,传来噼里啪啦落雨的声音。
雨大极了,似乎整个屋顶都要被雨滴推搡至崩塌,我咬着嘴唇,抓着被子的手骨节发白,大滴大滴的汗从鬓角落下,打湿衣襟。
心好慌张。
我大口的呼吸着,将被子扯了下来,窗口正对着我,屋外的世界于我已是修罗地狱。
震动耳膜的雷声,空气的抽离,还有……
“啊!”
一道闪电毫无预兆的打进屋里来,犹如一条迅猛卷曲的蛇信,直直落在我身上。被子散发出烧焦的异味,我发髻散乱,身上的衣物破成碎布,嘴角流下血来。这一击,让我的五脏六腑狠狠裂开,身体里好像钻进无数的小虫,它们细腻且迅速地啃食着我。
“好痛,闫青,我好痛!”
极致的疼痛使我有些发狂,一掌拍碎了床铺,待我从废墟中爬出来,迎接我的是第二道闪电,正好击中我的后背,我大声叫喊着,凄厉撕心。
“闫青,闫青,你在哪里……我……我真的,好痛,你……你在哪里……”
我匐在地上,喉咙就要发不出声音,双臂渐渐看不见了,两条枯枝挂在肩膀上。
“我不要!我不要!不要!”
“阿柳!”
九
门猛然被人撞开了,我心心念念的闫青出现在眼前,他全身都湿透了,满衣泥水,第一次如此的狼狈。
他没有理会一屋的废墟,看着趴在地上半人半树的我,眼里是惊愕和痛苦,他小心迈出一步,却停下。
“闫青……”我的声音沙哑,“闫青……我是只柳树精……”
“你若怕了,走吧。”
我别过头闭眼,两颊一湿。
“阿柳!”
听到叫声,我失措的睁开眼,闫青大跨步走过来将我抱入怀中。
“阿柳,你乱说!我怎么会走!怎么会!”
“听到雷声,我便慌忙回来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怕雷声的……”
“阿柳,不怕,不怕,你不会有事的,我在呢阿柳,我的阿柳……”
我艰难的抬起头看他,不住的有血冲上嘴里,我一口一口咽下去。
闫青,他真暖,怀抱真暖和。
“闫青,别看我,求求你……别看我,我好难受啊……”
有水滴落在脸上,闫青,他哭了,睫毛颤抖着,却用尽力气将我搂紧。
“阿柳不怕,打雷而已,别怕,我会保护阿柳啊!阿柳,不要痛,我不准你痛!”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
“闫青,这是天罚……天罚,是换取人形的代价……躲不过……”
“闫青,我答应我……不要忘记我,就算,就算是……我死了。”
“闫青,我爱你……永生永世。”
绿色的灵光从身体里流失,我终究捱不过天罚,两道闪电,便让我失去与闫青白头偕老的机会,疼痛缓缓减弱,我知道,那是生命将尽的讯息。
我用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环住闫青的颈项,沾满血腥味的唇轻轻触碰闫青的下巴。
“阿柳,我……”
第三道闪电应声而下。
“那次我病了,你的话,我,我都听到了。”
可你的这句话,我没听到。
身体抽搐,全部的血液似乎要从皮肤中爆裂而出,阖眸一瞬间,闫青哭得像个孩子,想安慰他对他笑,我却,沉沉睡去了。
没有机会了,一切的一切都只停留在这里。
刹那间,我又仿佛回到初遇之时,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听闻闫青一句“姑娘,你受伤了。”
短短数月,是我最美好的时光,便纵妖物精怪的寿命有上百年上千年,若是无法与相爱之人厮守,即使是上万年,也不过是光阴一刻。
我未曾有悔意,我,是死了,但我,于闫青,永远活着。
因为爱是不会死的。
景融融,路野谁拾情,思心,已是旧时病。
柳色青青,青几许,满塘痴念,鱼儿知晓半。
后记.十
阿柳就这样离开我了。
那一晚我抱着一棵枯黑的柳树坐到了清晨,泪痕干在脸上,心痛得无法言喻。
后来,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位老人,容态慈祥,须眉雪白。他看着我怀中的阿柳,沉沉叹气。
“小柳,还是没有渡过这劫。”
“闫青,你爱小柳吗?”他问我。
我裂开嘴苦笑道:“爱,如何不爱,若我的命可以换回她,我……”
“谁说她死了。”
我愣住,表情木讷。老人的手拂过阿柳,枯枝顿时生出些嫩叶。
“无心插柳柳成荫,柳树的生命力可是十分顽强的。”
老人将我从地上扶起,“闫青,小柳是柳树精,你若觉得不能接受,把她给我吧。”
我扭头把阿柳死死扣在怀中:“我爱她!我要和她在一起!”
再抬首,老人已消失不见。
我看着怀中的阿柳,喃喃道,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我将阿柳植在院中,每日悉心照顾,春夏秋冬,不容大意,而阿柳,第二年便亭亭玉立了。
暖暖春后,又是仲夏,知了不息,空气灼热,这日正午,我如常从学堂回到家。
步伐匆忙,阿柳在家等我,只是,待我站到家门口,并没有看到我的阿柳。
手中的书册一下子掉落在地,我跑过去,跪倒在阿柳扎根的泥土上。
“阿柳,我的阿柳!”
背后蓦地传来一声应,我浑身一颤,低下头,久久不曾动。回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屋前,那一袭青衣,正端着白瓷小碗淡淡的笑,她道:“闫青,阿柳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