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银河》明前雨后

1、（上）

　　0．
　　大三那年暑假回家，我去浩星公关公司做实习生，遇到了顾星群。

　　和大多数同学的目的不一样，我不是为了赚钱或备战求职，完全是因为学校有所谓“从象牙塔走向社会”的倡导。我一直没放在心上，因为我已经考完了托福和GRE，即使申请不到美国的学校，父母也会资助我去欧洲。结果不知道是谁心血来潮的提议，自我们这一届起暑期实习经历算两个学分，不通过便不能毕业。
　　妈说不要担心，去爸爸的公司做两天，开个证明就是了。
　　我爸不同意，说要不然我也是跟着小男友游山玩水，学校有这个规定就得锻炼一下。没见过他这样不讲变通的商人。
　　我在招聘网站泡了两天，给几十家招聘实习生或者行政助理的公司投了简历，其中三家发来了录取通知。当时我刚好和男友吵了架，不想留在学校对着他，于是痛快地选择了回家乡。

　　人事部的梁姐给我和其他几个实习生做了入职培训，工作内容简而言之，就是种种打杂。之后梁姐带我们去各个办公室拜山头，提醒大家以后又有几个小力工可以使唤了。最后去见两位最重要的人物，公司的正副总经理，市场总监徐梓浩和设计总监顾星群。浩星这家城中公关公司的新兴楚翘，就是从这两位好友创建的一家小作坊发展起来的。

　　他们在徐梓浩的办公室谈事情，梁姐敲门而入，我走在队伍最后。顾星群转过身，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又同最前面的两个男生握手表示欢迎，之后就借口离开了。他和我擦肩而过，看都没看一眼。
　　我第一个念头，他是忘记我了。
　　徐梓浩倒是热情健谈，不愧是做市场的，讲得几位实习生热血沸腾。我一直在走神，我想是否顾星群一瞥之间就认出我了，所以他才匆忙离开，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我。但这个想法很快被我否定了，我不再是单纯的爱幻想的高中生，相信自己在一个花花公子心中有多重要的地位。中间徐梓浩问过我几个问题，比如我为什么没在北京实习，这里和我的专业背景是否对口等等，都被我一一敷衍过去。我脑海中都是顾星群，以前他留着《流星花园》里周渝民的发型，现在剪短了，同样疏离的表情，只是神色间的忧郁似乎已经变成冷漠。或者是我的心境变了，是的，顾星群在我心中，是一个冷漠薄情的人。

　　1、
　　认识顾星群时我刚刚十六岁，那时候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初三毕业我以全市第五的成绩考入了省重点，爸爸一高兴，买了一部数码相机奖励我。虽然不是单反，但也是卡片机中的高端产品。于是我有板有眼研究起摄影来，买了一堆书，没事儿泡摄影论坛。最初我只是浏览别人的作品，也没注册帐号，看到喜欢的图片就在下面匿名评论一番，多数是“哇，好漂亮”、“照得真清楚”这些泛泛的评语。
　　有一个叫做Galaxy的当红ID，作品总是出现在首页推荐栏里，他取景的角度总是与众不同，大多数欢快而充满童趣，让人看了心情就好起来。有一张是滑旱冰即将跌倒的姑娘，头发都飞起来，一只脚踢向半空，身体拧转，双手努力维持平衡。整张照片充满张力和动感，Galaxy给它取名为《舞》。有一个叫做“小快乐”的ID留言道：“是谁批准你把这张难看的照片发上来的？”
　　Galaxy回复：“看看其他人的留言，就知道我是多么受欢迎的艺术家，这张照片有多美妙。难道你在质疑群众们的欣赏水平？当然，如果你是评论被摄主体本身比较难看，我替她收下了。”
　　小快乐就是图中的那个姑娘，她一点都不难看。Galaxy的影集中经常出现她的身影，比城中任何一家照相馆挂在橱窗里的大幅海报都美丽。
　　我一直希望，Galaxy也能给我拍一组照片，大家都说我是个挺好看的小姑娘。

　　于是当高一夏天论坛组织网友聚会时，我便兴冲冲报了名。那时我已经会说一些看似不外行的评论，Galaxy却很少发照片了，最近的还是三月份一组《早春》，晨雾中的桃花林，小路尽头有个模糊的身影，水墨画一样。网友纷纷评论，“构图不错，非常有纵深感”，“用光细腻微妙”，“这颜色这质感绝了，好强大的后期”等等。我也注册了ID，评论了一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但是Galaxy没有回复，他消失了一段时间，所以在聚会报名列表上看到他的名字时，我着实激动了一下。

　　我当模特的愿望果然实现了。那天出门前我着意打扮了一番，众位摄友便抓着我这个小萝莉做模特。不过其中没有Galaxy，他和几位网站的元老坐在远处聊天，头发遮了半边脸。我总想冲过去帮他撩开，因为刚刚大家自我介绍时，我没有勇气放肆地打量那张清俊的脸，而此刻却望不真切。他就远远地坐在那里，坐在山丘旁枝繁叶茂浓荫蔽天的老树下，胳膊搭在屈起的右膝上，手中晃着一株长长的茅草。我很想将这幅图景拍下来，名字叫做《放牧时光的人》，然而我一直被大家簇拥着，直到下午众人吃完了饭，喝了带来的几箱啤酒，开始天南海北地神侃。

　　Galaxy的手机响了，他离开喧闹的人群向老树走去，我急忙跟上。他打完电话回过头，我立刻手忙脚乱，也忘记了想让他帮我拍张照片的请求。想好的那些风雅的开场白都不见了，我又回到了最初加入论坛的粉丝状态，说：“是Galaxy么？你的照片真漂亮。”
　　他微笑着道谢，问：“小姑娘，你是谁请来的模特？”
　　“我是摄友，我有ID的。”我不服气，“穿靴子的猫。”
　　“穿靴子的猫，”他失笑，“小朋友，你是黑猫警长么？”微醺的他眼神迷离，笑得俏皮而促狭，我想他在回复“小快乐”的留言是，大概就是这样一幅生动的表情。

　　我们聊了很多，说摄影，说学校的功课，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讲笑话，我笑得捧腹他还是一脸无辜表情。
　　“你为什么不再上传照片了？”我问。
　　“最近和朋友在忙一些事情。”
　　我忍不住问：“是‘小快乐’吗？”
　　他一怔，随即摇摇头，“快乐不就在这里么？”
　　夕阳映得草甸一片金黄，在风中波浪一样翻涌。在沙沙的浪涛起伏声中，Galaxy低头吻了我。我很紧张，不知所措，心跳快得身体都在颤抖。

　　在回程的路上我们坐在大巴最后一排，天色已晚，我在暮色中靠在他肩头，心中十分安稳。那个夏天我十六岁，以为一个人吻了你，他对你就是爱了。

　　2、
　　哦，不，我知道顾星群不爱我。已经过去五年了，我不是那个爱做梦的小姑娘了。我也知道自己有一张很多人都想要亲吻的唇，他不过是利用当初我那单纯而痴迷的崇拜占了一个便宜，我实在无须耿耿于怀。
　　我是一个小小的实习生，权当他是互不相识的陌路人。每天早晨我在上班之前十五分钟到达，开灯、开空调、煮咖啡、泡茶，这是妈妈嘱咐我的，如果不是现在写字楼里都有保洁人员，她还要我扫地拖地打水擦桌子呢。

　　老员工并不刁难我们，他们也很开心有人能打杂做些灵活，复印、传真、扫描，给潜在客户打一些自我推销的电话，最初几日就这样平淡无奇地渡过了。唯一的刁难来自顾星群，他给我一份近百页的策划方案，让我复印十份。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复印机的自动功能坏了，需要人工排序。我思忖着要不要告诉他时间会比较久，顾星群一定是看出了我的犹豫，眉头一蹙：“这点小事都做不来？”
　　我不和他一般计较，接过原稿去了复印室。同来的实习生小贺路过，看见我摆了一地的纸张在排序，就自高奋勇来帮忙。
　　“别弄乱了顺序，”我叫着，“好几十张呢！”
　　多亏有他帮忙，速度加快一倍。我们蹲在地上忙得不亦乐乎，然后听到脚步声，看见一双休闲皮鞋。我知道那是谁，他停留得不久，刚刚一个蹙眉的时间。

　　当我把复印好的方案交给顾星群时，他语带讥嘲：“到底有人帮忙，还是很快么。”
　　“有点慢，”我装作听不出他的讽刺，“因为检查了几遍，每份稿子的顺序肯定都是对的。”
　　“复印机可以自动排序的。”他说，“建议你熟悉一下各种设备的性能。”
　　“报告老板，复印室那台坏掉了，我已经向办公室报修。”
　　顾星群没再说什么，我要出门时，他喊我：“以后到楼上来，总经理室外那台也可以用。”
　　我回头看他，笑了笑算是感谢。
　　“否则你太慢了，耽误大家的工作。”他的语气依旧冷冰冰。

　　我从顾星群办公室出来，暗想他是否记起了我，甚至怀疑我是为了他才来实习，所以为了撇清关系而特意冷脸相对；还是他根本就不记得我，这只是他一贯待人的表现，毕竟这样一个有些文艺气息的青年才俊，这些年吻过多少人都是个未知数，他怎么会记得五年前一个青涩稚拙的我？

　　徐梓浩看到一脸茫然的我，走上前问：“老顾说你了？”
　　不待我答话，他就继续说：“他这个人是这样的，有时候总会做一些鸡蛋里挑骨头的事儿。但你要知道，他对事不对人，他要是批评你，你也别往心里去。”
　　我笑了：“怎么能不往心里去？老板们的话都是对的，金玉良言啊。”
　　“你倒是嘴甜。”徐梓浩也笑，“看你挺机灵的，改天帮我们做会议记录吧。”

　　隔两日的内部会，我坐在行政助理旁边一起做会议记录，就怕有半点纰漏，还用mp3录了全程。即便如此，第二天仍然被顾星群叫到他办公室，他将纪要推到我面前，上面画了一堆红圈。
　　我翻了一遍，解释道：“这几处我写得不够准确，因为我不清楚这些项目的来龙去脉。”
　　“既然不清楚，你不会看档案？”他说，“能做就做，做不来就不要做。”
　　“我是听着录音写的，而且我让您和徐总的助理都看过。”我感到委屈。
　　“既然徐总把记录的事情交待给你了，你就是全权负责，怎么能指望别人帮你把关呢？”
　　我心想，我就是个实习生，才来了不到十天。
　　顾星群似乎有读心术，接着说道：“你也知道，你是一个实习生。所以，你不是茶水妹，不是端茶倒水复印一下就可以了。如果你只想混日子，那还不如不要来。”

　　我心中气闷，挺着脖子愤愤地看他。什么叫不如不要来？潜台词是在下逐客令么？你是想起当年对一个小女孩所作的轻浮事，怕我纠缠你，所以格外苛责让我知难而退么？
　　我霍思楠偏偏不是这样好欺负的人。凭什么要让你随心所欲？我就是不走！

　　我在电脑上找出了一款叫做《飞跃银河》的老游戏，当年我是为了顾星群才下载了这款所谓的飞车游戏，因为伴随着吵闹的片头配乐，大写的GALAXY一词势不可当地跳到屏幕上，占据了全部画面。就如同他当初的出现，贴近我的脸，无限放大的温柔的吻。然而那是他在炎热夏天里留给我的唯一记忆，在那次聚会后他就没了踪影，我本来还端着少女的矜持，等他在站内给我发短消息，每天都要上线刷新无数次。然而他不仅没有发信来，还在不久之后，将影集中所有相册都加锁了。
　　我有些慌乱，给他发站内消息，问他是否一切都好。他只是不回答。
　　无助的我游荡在论坛上，搜索着关于他的蛛丝马迹，然而他就这样蒸发了，这样绝情和彻底。我想过要问问站内的元老，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怕大家探寻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如果只是泛泛之交，我凭什么打探他的下落？如果说我和他有什么瓜葛，那么大家都很清楚我们不过见了一面，那众人心中，我又是怎样一个轻浮的人？
　　是了，那就是十六岁的我。太多的思前顾后，太多的小心翼翼，我对别人提起自己喜欢的人都满是羞涩，我只能将他揣在心中独自怀想。
　　是的，我喜欢顾星群。当他吻我那一刻起，那些曾经看到的照片就鲜活起来，向我不断述说着他的喜怒哀乐，我似乎在那成千上万的像素后触摸到了他的心灵。
　　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少女初恋时的假想而已。

　　如今他不记得，或者，装作不记得。我和他，又成为陌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