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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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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时,被人拖到球场上的姜白一记栏板截下篮球,斜斜转身顺手传球,这本来是他太过熟练的动作,每次都精准无误将球传递到对方手中。可是这一次,他失误了。旋转着的球体“嗖”的一下竟然从他指尖滑走,三跳两跳滚出了球场。
一起玩的同学哈哈大笑,姜白有点发楞。刚才,他明明感到胸口一紧,仿佛心跳漏了半拍。为甚么会这样?
在同伴们的催促下,姜白扬扬手,回身去追篮球。篮球一直滚至浓密的冬青隔离带才停下,他跑过去弯腰拾起,直起身一抬脸,透过苍绿的灌木丛,看见了一路狂奔的丹青。
那个颜丹青和他之前所见到的颜丹青完全不同。
她奔跑的动作激烈却又充满束缚,好像被捆绑了太久,早已忘记舒展的方式。
然而她跑得那样义无反顾,如同身后有不知名的怪兽在追逐,除了这样一直跑,一直跑,根本别无选择。
姜白抛下篮球,大步追了过去。
187公分的姜白长手长脚,要赶上丹青易如反掌。
跑出学校大门后不久,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至数米,姜白忽然放慢了速度。
他注意到前面丹青的脚步比起刚才的踉跄凌乱逐渐变得节奏亭匀,身体摆动的韵律也由沉重凝滞趋向轻盈灵动。
这种微妙的变化打动了姜白,他禁不住想跟着那个背影再跑多一段,再跑久片刻。
于是,午后升温的初夏街头就出现了奇特的一幕。
秀丽少女背着书包在前面奔跑,乌黑丰美的发辫在风中摇摆,忿怒的眉眼渐渐平静,一起一落间神情变得专注,仿佛这样激烈的奔跑并不是为了达到某种终点,只是因为享受这种沉溺的感觉。
俊朗少年在后面追赶,但又明显克制着脚步,这么一来,追逐的意味渐渐淡去,而跟随的味道愈发彰显,每一个摆臂和跨步都只是表明,他在陪伴她。他在陪伴她。
这样动感中析出宁谧的画面着实令人赏心悦目。
路边的人们会心而笑。
谁没有过甜蜜酸楚的争执?谁又没有过冲动热情的青春?
一站路。
又一站路。
姜白留心数过,他们一路奔跑,一共经过四处公车站头。
丹青的速度愈来愈慢,到最后实在乏力,终于停下来大口喘息不已。她知道姜白一直跟在身后。
待呼吸略为平定,她缓缓站直转身。
姜白没有安慰女孩的经验,一路跟来隐约知道丹青受了委屈,却到底不知道该如何上前宽解。
踌躇间,丹青已经开口,“谢谢你,我没事。”
姜白这才看清丹青被扯脱的衣袖软软耷拉集中在手腕处,光裸的手臂纵使有书包掩住,曝露在外的几片肌肤已经令他弥足震惊。
家庭暴力?!
姜白脑中第一时间浮现这四个字。不算太陌生,他以前见过遭遇家庭暴力的同学及其母亲,伤势刺眼,境况可怜。
可是颜丹青?不是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么?
姜白霍然明白。原来天下的母亲不尽慈祥。并不只有酒醉好赌的父亲才会痛下辣手!
震惊之余,他大踏步上前,脸孔因为气愤胀得通红,偏偏说不出一个字。
忽然,姜白做了一件事。他伸手几乎扯一样除下自己的衬衫,一手拽过丹青肩头的书包,一手一挥将衣服披在丹青身上。
“穿上。”他简单的说。
丹青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姜白,他站在那里,身上宽大的红色T恤鲜艳夺目,头顶有阳光自密密枝叶缝隙中细细洒落,光斑在他肩头跳跃不止,而他的表情和人都一样沉着坚定。
姜白见丹青不动,索性自己动手,轻轻握住两条纤细的臂膀套入袖管,又把挽起的袖子放至一个合适的长度,然后把书包重新挂回丹青肩头。
“帅!”他退后一步歪着脑袋打量丹青,轻松的打个响指,“挺好看嗒。”
“回家换衣服么?要不要我陪你?”姜白问。
丹青笑一笑,“不用了,麻烦你下午帮我告假。还有,”她轻轻说,“谢谢你陪我这段路。”
她转身举步,听见姜白明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没关系。下次咱们再一起跑步。”
丹青忍不住收住脚步,一回头,正好撞上姜白温暖清透的目光。
站在自家门口,丹青要停下来侧耳听一听才取出钥匙开门进去,屋内一贯的光线黯淡,酒醉的人最讨厌刺眼日光。
母亲不在外面客堂间,大概昨夜宿醉尚未起身。丹青踮起足尖走进自己房间放手掩上门,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换过自己的衣服,丹青想一想决定把姜白的衬衫洗干净再还给他。
清清爽爽的浅蓝格子衬衫,干干净净的蓝与白,有好闻的皂液清香,中午姜白打球出了汗,混合出的味道清新而健康。
丹青轻手轻脚的揉搓,偶尔抬头,会自墙上挂着的壁镜中看到自己。镜面换过多次,又多次被醉后发飙的母亲打碎,最近的一次破坏之后还没来得及买新的换上,故此布满网状龟裂纹。即使如此,也可以看到镜中的少女脸庞光洁、神色清朗。
丹青忽然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得到关心,哪怕一点点,就可以让她面有欢颜。咦?她有多久没有这样自然的笑过?
唏嘘归唏嘘,丹青也还是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渴望愈多失望就愈多。
她洗净衣服低着头从卫生间出来,一头撞上打着哈欠准备梳洗的母亲。
“丹青?你今天不用上学么?”刚刚起身的母亲脸色倒还平和,嗓子因为饮酒过度变得暗哑。
丹青诺诺点头,侧过身从母亲身边过去,晾完了衣服又出门去了趟菜场,买了草鸡、冬瓜和香菇回来炖汤。
一整个下午,丹青趴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复习功课,时不时去厨房看看火头,炉子上的鸡汤香味四溢,母亲似乎也感染了这种温馨的居家气息,破天荒一直到晚饭时都没喝酒。
晚饭时,霍沉香绕着手臂看女儿进出厨房盛饭端汤准备碗筷,她觉得惆怅。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丹青竟已这样高了,面孔晶莹,五官秀美。长得像自己?不不,霍沉香已经残败枯萎,而丹青,正当花样年华,如小荷亭亭,含苞待放,洁白芬芳。哪里像?一点也不像。
“妈妈,吃饭。”丹青把碗递过去,手臂伸长,挽起半幅的袖子缩上去,露出小臂上紫色青色的长短伤痕。
霍沉香忽然伸手握住丹青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那些痕迹,“很痛吧?”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丹青低下头,“是。”
她不打算说谎,又不是电视剧苦情戏,母女对牢吐露心声,最后一同抱头痛哭,转回身已是雨过天晴一世人生。自己身上捱的,每一下都是真的痛。很痛。且不知道要痛到几时。
母亲不再说话,放开手接过碗筷,淡淡的说,“吃饭。”
临出门时,母亲叫住丹青,“这些,还有那些,都带出去扔掉。”她手指指的是墙角一堆空酒瓶,还有餐桌靠墙一字排开尚未开封的几瓶烈酒。
丹青要愣一愣,才明白母亲的意思。
“妈妈。”到底是孩子,她上前拥抱母亲。
母亲似乎并不习惯这种亲昵,忍耐片刻把她轻轻推开,“回来的时候带条烟,不用太好。”
“是。”长期酗酒的人决心戒酒已属不易,总要有点癖好转移对酒精的注意力。丹青答应。
此后也有几次反复,但最难受时,霍沉香不过出去饮两杯过瘾,家里除了烧菜的黄酒再没其他酒水。她终于成功戒酒,再也没有打过丹青。
“年轻,底子好,这些都会褪掉。”母亲说的是那些伤痕印记。
丹青却不这样想。
痛,忍一忍就不痛了。伤,养一养就痊愈了。
可是,爸爸去世了,永远不再回来。妈妈改变了,也没法调头回到从前。
嗯,不想了。也不回头。向前看即可。
年轻的颜丹青欠缺多多,唯有勇气从来不曾少过分毫。她妥帖收起全家福照片,安稳入睡。
那次风波的第二天,丹青去上学,班上同学看她的眼色古怪,私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丹青一早习惯,所以只管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午休快结束的时候,教室里人基本到齐,还有人三五成群轧作堆小声说笑,有时朝丹青的方向偷偷看几眼,转过头继续讲。
“够了!”忽然一声断喝,一个女生站起来,对那几个人怒目而视,“说够了没?你们没被老爸老妈打过?没哭过?”
丹青认出,那是麦田田,班上女生的中心人物,也是平时最爱欺负自己的人,昨日正是她拽脱自己衣袖。
班上一时鸦雀无声,麦田田皱着眉扫视一圈才扭头对丹青说,“颜丹青,对不起。我保证不会有下次。”她递过两本簿子,“喏,昨天下午的课堂笔记。”
这样明显的示好信息,丹青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麦田田已经不耐烦,直接过来把笔记塞到她手里。
课堂上这才恢复了人声,事出突然,大家显然也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奇突的转折,不禁嗡嗡低语。
姜白来得及时,刚好看到这一幕,为了缓解气氛,他一个漂亮的上篮动作跃到讲台前,“喂喂,下午有球赛,大家记得去捧场啊!”
大家果然都大声叫好回应。
麦田田还添一句,“我和颜丹青一起去翻比分牌!”她朝丹青眨眨眼。
“好叻!”姜白咧开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哎,大家都去。谁都不许拉下啊!”
下午球赛时麦田田果然拉着丹青一起去计分翻牌。
麦田田叼着棒棒糖含糊其词碎碎念,“颜丹青。颜丹青。哎,你这名字还蛮好听的。颜色,丹青,不就是颜色嘛……让你猜猜我的名字甚么来历。”
丹青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问,“因为麦田的守望者么?”
“哇塞!你真的知道哎!”麦田田张大嘴,“我老爸老妈相亲见面时,老爸送给老妈一本书就是这个。正巧我老爸姓麦,老妈姓田,所以后来结婚了就说生男孩叫麦田,生女孩叫麦田田。好玩吧……”忽然想起丹青面临的家庭暴力,她蓦然收声。
丹青却并不介意,微微笑点头肯定,“呀,真是个好名字。”
麦田田更加惭愧,从此加倍对丹青好。
很快升上高三,功课更加重,丹青的日子却比之前好过许多。
在学校,男生有姜白,女生有麦田田,都是班里拔尖的人物,一心一意照顾丹青,其他同学直接间接受到影响,都不再排斥欺负丹青。以前度日如年的学校生活渐渐变得亲切起来。
而在家里,夏天过后,母亲已经戒除酒精,好生安歇将养了些时日,忽然有一日对丹青说,“我已经找到工作,薪水还不错。”
丹青诧异,再问,才知道母亲去找了父亲以前好友,某人当年落魄时受过颜西敏多方照顾,如今事业发展甚好,一口答应帮忙,为霍沉香在朋友公司里谋了份差使。
“硬气了这么久,到底还是要求人。”母亲感慨,很快若无其事,“丹青你呢?想好了念哪间大学哪一科?”
丹青老实回答,“没想过。现在打工的便利店老板已经答应,待我毕业就转为正式员工,届时薪水会比现在多出一倍……”
母亲皱眉,“你年纪小小打的甚么工?好好念书才是正经。即刻去辞工,家里负担不用你操心。”完全忘记了丹青出来奔波辛苦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丹青几乎骇笑,最终不敢辩驳,诺诺答应。
转身走开时听到母亲在背后嘀咕,“甚么年头?母不母,儿不儿……”果然,怪来怪去怪动怪西就是不肯怪自己,最不济还可以把责任推给社会推给时代。
可是不管怎么样,丹青总算名正言顺恢复学生身份,念大学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象。
麦田田高兴的隔天带来一堆参考书,“丹青,这些书咱们一起看,主编老师都是经常高考出题的老师呢!”
姜白却只是含蓄的说,“你妈妈找到工作了真好,精神比较有寄托,就不会一昧注意你。”
丹青告诉父亲,“爸爸,我仿佛已经找到那扇窗,不知道窗外的情形,可自缝隙中透出来的光线那么眩目那么亮,我想一定是阳光。天堂里面,不是应该撒满灿烂阳光么?”
距离高考不到两个月,姜白要走了。
丹青虽然早有准备,听到这个却还是有一刹那的失神。她随即安慰自己,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花无百日红,但红也红过,聊胜于无,切莫贪心……
回到家中,打开床头橱柜,丹青取出那件浅蓝格子衬衫,快要一年了,她始终没有机会把衣服还给姜白。
开始是怕姜白误会自己借由衣服示好,多么难为情。后来关系要好,又碍着田田不好意思提起。接下来便是秋天、冬天,着寒衣的季节拿出夏天借来的衬衫,想想都尴尬。
一直蹉跎下去,其实就是为着他们这个年龄的太多羞涩与矜持。
如今,姜白就要离开,无论如何也找个机会把衣服还给他。丹青小心叠好衬衫塞入书包。
机会很快到来。
高三规定学生须得在校夜自习,丹青住得不算太远,每天回家准备晚餐,主要是为了工作繁忙夜归的母亲回家热热饭菜即可开动。
这天晚上,丹青从家里来到学校,经过球场看见只有姜白一人来回带球投篮,犹豫了一下她走上前去招呼。
“姜白,不好意思,这么迟才还你衣服。”
“呵,不要紧。”
闲聊几句,看看时间差不多,丹青要先走一步,却被姜白叫住。
“颜丹青,明天早上你可不可以早点来学校?”
“可以是可以……但是,甚么事?”
姜白笑笑,抹抹额角,“来了就知道。”
他带起篮球跳跃着跑开了。
第二天,丹青提前到校,远远的就看见姜白在学校门口等候,身上穿的正是前晚还他的浅蓝格子衬衫。
“嗨,颜丹青!在这儿呢!”姜白喜欢这样连名带姓称呼丹青,爽脆的京片子说不出的好听。
他们一前一后向操场走去。
丹青不明白姜白带自己来这里干嘛,她低下头看看脚下的白色起跑线,又抬起头看看延展出去的红色橡胶跑道,最后困惑的看住姜白。
“颜丹青,还记得吗,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跑步嗒。”姜白目光明亮的看向她,“我后天就走了。怎么样,这次换你陪我跑一圈?”
丹青想起那个狼狈午后,心中颇多感触,却甚么都没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和上次一样,丹青跑在前头,隔了两三米的距离,姜白跟在后面。
太阳刚刚从学校外围的高层楼宅后面转出,清晨的日光还没那么炽热耀眼,淡金色的光线为所有的一切都覆上一层光泽,还在边缘勾勒出一条金边,安静休憩了一夜的都市正在醒来。
丹青跑步的身姿轻盈优美,仿佛山间步伐灵活的小鹿。脑后的一束乌黑马尾随着节奏起落摇摆,头上映着阳光一圈金色细软的茸毛。
姜白注视着前面的背影,笑容一点一点自嘴角爬上眉梢。
一圈跑完,两人不约而同站住,丹青回过身来,“姜白,谢谢你。”
姜白顽皮的笑了,“不不,这次该我说谢谢你,谢谢颜丹青同学为姜白同学陪跑。”然后问,“打算念哪一科?”
丹青不好意思,“功课不好,选择余地不大。”
姜白温和的说,“那是。所以考上大学也要好好念书,尤其英文,否则将来怎么去美加深造。”
“嗯?”丹青愣住。
姜白忽然脸红,挠挠脑袋,“不要紧,颜丹青,你若功课实在不好,我会回来找你,呃,和其他同学……”
他与丹青互换通信地址,说好日后多多联络,忽然冒出一句,“颜丹青,再下次,换我陪你跑步噢。”
晨风细细,花香阵阵,树梢上有不知名的小鸟在唱歌,还有蝉鸣一声接着一声,“知……了……知……了……”
这个夏天已经到来。
丹青发现,这个夏天似乎并不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