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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古言]紫萸香慢之一 ...


  •   扬州的紫萸永远都开得那么烂漫,潇潇夜雨过后,便是连绵成海的花团锦簇。
      正巧翻到一篇紫萸香慢的曲谱,拨弦轻捻几声,觉着这七弦玉琴已调得正好,方才端起了奏乐的架子。
      卷着清冷紫萸的清香,未曾沾染半分珠翠的及膝墨发扬起,以一种缠绵的姿态与身侧的紫萸交缠,偏偏弹琴者着的也是一身藤紫色的广袖长衫,披帛是浓烈的堇色,由浅到深,似藤萝的模样,却偏偏生着紫萸的清冷。
      远远望去,被紫萸团团环绕的女子,仿佛一朵风华独立的紫萸,盈盈高洁如月,年纪本还是十四五岁天真烂漫的时光,却姿态端庄得像是教养良好的贵族少女。

      一曲紫萸香慢悠悠曲终。

      “速度太慢,手不够柔,手腕下压,光我听见的就错了十个音。”
      紫萸花丛的尽头有人翩翩而至,声音清亮,裙摆飞扬似白蝶舞动,绸裙上绣着盛放的白樱,她一步步走来,连袖尾扫过,都是绝世的美好。
      而与此相对的,弹筝的女孩才刚及笄,身形未曾完全长开,但即使长开了,也远远不及这个少女的国色天香。

      紫萸花香幽幽,萦绕着深深庭院。

      女孩虽有些失望,却似乎极力克制,硬生生装得好似她其实不甚在乎,要强的模样让少女觉得好笑又有点担忧。
      她接着说:“好在这七弦玉琴本身音质上佳,你这般弹来竟也不觉难听。”
      顿了顿,她敛去了些许揶揄之色:“我看得出你并不太爱琴,天赋也不是极高,还是早些让你夫君放我回去,大家都解脱了也算圆满,到底他也还是个世子,这般为难一个女子与他名声也不好,你说呢,玲珑?”
      玲珑却自顾自的收起琴,道:“师父可以自己去和她说,司渊并没有限制你的自由。”
      烟姒却嘲讽一笑:“你那个神通广大的世子夫君我可是惹不起。”
      语罢也不再多说,让玲珑把琴又摆回原位,打着哈欠单手拢了琴弦:
      “今日你想听什么,我心情不错,你可随意说个曲子。”
      玲珑平静的眼眸忽然一亮,整个人忽然多了些神采:“什么曲子都可?”
      语调上扬得太过明显,烟姒盯着她看了半响,才笑:“自然。”
      “古时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那首凤求凰。”
      听到这个答案,虽是意料之中,烟姒却仍不由得颦起眉头。她从前也喜欢这曲子,只觉得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感情甚笃,可歌可泣。
      但自从得知两人婚后司马相如虽仍爱着文君,却曾有纳妾的想法,后来文君一首白头吟唤回了司马相如,可她觉着有了这段波折,这段爱情也就不是那般真挚了,若她是文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纵使此人是毕生最爱,却定不是她的良人。
      烟姒张了张嘴,看着眼前眉眼青涩的玲珑,却并没多说。
      转身将目光投注在玉琴上,凝白素手似水般漾开,便有空灵天籁绕转耳际,久久不散。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玲珑清冷的眸色终于变得柔软,眼中仿佛承载了万千星光,千载银辉,宛如清秋江心的一点月白,虽孤傲清冷,却柔情满怀。
      其实从前的玲珑并不是这样的。从前,她还没嫁到王府,彼时花一样的年纪,虽是粗布麻衣却天真烂漫不染纤尘。带着孩童的稚气,在霜降时节穿着单衣在繁华的街道巷子里叫卖紫萸花,偶尔见着过往的贵族小姐的车马也会叹息,却转眼便忘在脑后,蹦蹦跳跳的攥着卖花的钱去市集买菜,想着回家该给弟弟妹妹准备什么饭菜。
      有一日她不小心撞上了镇上乡绅的儿子,也不晓得怎会那样倒霉,那乡绅家的纨绔子竟对紫萸过敏,当下就流泪不止,一双眼睛都熏红了,哭嚎着要抓她去窑子。那时的玲珑那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脚都软了,跑也跑不动,打也打不过,周围的百姓早早散开,谁也不愿为了个小姑娘得罪乡绅,眼看着她就要被一群壮汉抓走。
      雕花马车缓缓驶过,在不远处停下。那马车玲珑曾经见过,周围有见识的男人们说那是静渊王府的图腾,一只深绯的鸾鸟。车里的人是静渊王的世子,年纪还未至弱冠,此次来这偏远小镇,只为了来赏风景。对此玲珑很是不解,但想到贵族子弟往往被娇惯出了一些奇怪的毛病,也就并没深究。
      她没有想到的是,此时这个静渊王府的世子竟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并且救了她,直到她回过神来,那个乡绅的儿子早已不见,她回头,只见到象牙色的帘子被一旁侍从撩起一半,她虽看不清里面,却晓得里面的人看她看得一清二楚。

      “真是个倔强的小姑娘,被人欺负至此硬是不哭。”

      玲珑头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不由得愣了愣,事实上愣与不愣也并无区别,因为自静渊王世子出现的时候,她的表情一直都是呆滞的。

      “如果我哭他就放过我,我一定会哭得比谁都厉害。”

      车内一阵沉寂,他的身形虽没入黑暗,但玲珑知道,他在笑。

      直到他的马车驶出了她的视线,玲珑回忆起来,却只剩下透过和煦日光微微瞥见的半截千草色衣袖,上面似绣了许多花纹但终究看不太清,即便勉强回忆也只余下一缕芍药幽香渐远。
      半截衣袖,一缕幽香,连她自己都觉匪夷所思,但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容易,就好像这世间万千娇花,她却独独只喜欢紫萸一种。
      茫茫人海,她也只喜欢他一人。

      相思无益,平生却害相思。

      宁懿十年,扬州下了一场大雪,飘飘洒洒淹没了整个锦城。
      玲珑就是在那样一个日子被送到静渊王府,被那样可怕的宿命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楚惠王送来的十二名姬妾,指明是给世子您的……”下首的侍从瞥了眼一身清凉绯衣的十二个少女,再看了看上首面色沉静的静渊王世子,“楚惠王虽说是世子您的叔叔,但王爷和楚惠王一向交恶,这些姬妾定是细作……”
      十丈开外,已经十四岁的玲珑状似平静的垂头,深黑的眼眸里却有波涛翻滚,纤弱的身躯不住颤抖。
      时隔四年,她本以为此生已不可能再见,可眼前的一切那么真实,他的眼他的眸,他喜爱的千草色广袖长衫,似乎就在鼻尖的芍药香……
      她曾想过他们数年以后再见面的时候,她穿着华服头戴珠翠,在某处亭台水榭弹琴赋诗,他偶然路过惊为天人,倾心于她。也或许是她又被恶人所欺,他舍身相救,彼时她无以回报只好以身相许。
      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将她荒芜的四个年头填得满满当当,以至于她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却也还并不曾崩溃。
      可现实是,她成了孤女,流落他乡,她是楚惠王送给他的礼物,一个这王府里某个杯子都抵不上的廉价礼物。

      “原来是你……”

      她不知是否是自己听错,抬头看他,他正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似乎那句叹息与他毫无关系。

      十一名姬妾,个个风情万种,妖娆妩媚,他却单单留下了她一人,那十二名姬妾中姿色最为平庸的她。玲珑并不曾奢望,他还记得那个在偏远小镇叫卖紫萸花的姑娘,她只想让他知道,有一个被他救过的姑娘一直喜欢着他。
      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个姑娘整整喜欢了他四年。

      虽说这时隔四年的重逢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发生,但至少结果一样,世子江浸月顶着父亲和家族的重重压力,硬是娶她做了世子妃。
      她嫁进来的时候怀着一腔柔软的少女情怀,满心以为她和江浸月就能这样永远幸福的相守偕老。江浸月的确待她很好,衣食住行无一不用心,尤其是在听过她这四年的经历后。
      只是她忘了,她嫁的不是一般的乡野村夫,而是将会接手百年爵位的贵族世子。
      嫁入王府的第三日,江浸月的母亲派来了许多教导礼仪的姑姑,用心将她塑造成一个不会有辱门楣的世子妃。她并不习惯这些规矩,因为她再不能赤着脚爬上树偷鸟蛋,再不能提着一篮子花满街巷的乱窜,她必须时刻记着自己是世子妃,即使是出院门逛一逛也要穿□□重华衣,画上一丝不苟的妆容,顶着一头沉重的钗环步摇。
      然后玲珑的一切菱角都被磨去,变成了一个合乎规矩的世子妃。学会了不露齿的浅笑,学会了轻盈的碎步,学会了无懈可击的假笑。她当然会觉得累,可是每当看到江浸月那样劳累的模样,她就会对自己说:
      没关系的,玲珑,你可以做到的。司渊那么辛苦,你不可以再给他添麻烦了。

      后来的一次贵族女眷的宴会,有人偶然提起江浸月精通音律,某某小姐也弹得不错,两人其实挺般配。王妃想了想,让玲珑自己去和江浸月说想学琴,因为作为世子妃,尤其作为一个精通音律的世子的世子妃,一定要善于弹琴。
      和江浸月提起以后,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他的琴艺天下无双,但他毕竟不是琴师,没有时间教她,只好请了扬州第一的女琴师烟姒,日日相伴玲珑左右,顺带为她排解孤寂。
      之后,江浸月来看她的日子越来越少。
      玲珑心想这样也好,因为彼时的她因为刚刚练琴,指腹刮得伤痕累累。江浸月自然知道,所以他送来了伤药。但他不知道的是,为了早已和他琴瑟和鸣,成为配得上他的世子妃,她没日没夜的练琴,弹得满手是血,伤痕可怖,连一向冷情的烟姒都有些动容。

      可是江浸月不知道,玲珑在背后默默做的这些事,他从来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那些贵族礼仪对生性散漫的她多么难受,就像他不知道伤口从流血到结痂再到磨出薄茧经历了多么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他不知道,一株倔强的花被强行拔出移植到不适宜她生长的地方有多么可怕。

      后来的她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寻找到了如何在这里生存的办法,强行将自己改变成了适合这里的样子。
      然后刻意的忘记江浸月越发冷淡的一双眼眸。

      “我不晓得是我的琴技倒退了,还是这玉琴坏了,怎么,竟难听到走神了这么久?”
      白樱在衣裙上悄然盛放,映得烟姒的姿容越发明艳灼眼。
      “并不曾。”玲珑温顺的垂眸,心中暗怪自己。
      烟姒古怪的眼神扫过,猛地起身:“你既不爱听,我也不弹了。其实我今日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
      玲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明明穿着九重单衣,却还是觉得周身凄寒,环绕着的紫萸花香渐渐淡去,一切知觉都归于沉寂,唯有耳朵清明,一字一句听得真切。

      “江浸月最早年底大寒,最晚明年惊蛰,会娶明德公主入府。”

      十月霜降,扬州迎来了一场早雪。
      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独坐夜寒人欲倦,迢迢,梦断更残倍寂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古言]紫萸香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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