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庭和

17、入宫

　　平安京是在玄武天皇之时仿照大唐长安而修建的，全城规划齐整，有如棋盘。初春时节，坊间樱花遍地盛开，新柳绿意盎然，整座京城在阳光下闪耀着如同锦缎一般的光华。
　　横贯京城南北的朱雀大道是京城的中心，自被称为“平安京的主玄关”的罗城门而起，尽头处便是只有上层贵族才能进入的大内里了。
　　大内里不得乘车骑马，是以此时友雅正悠然走在左近卫府到内里的宣阳门间的渡廊上，已经换上了侍童装束的茜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身高相差甚大，友雅虽然已是缓步而行，茜却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手中还捧着对她来说颇为沉重的黑檀香合，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了。

　　正沉浸在某种不可知的思绪中的友雅，直到听到少女急促的呼吸声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人，侧脸看见少女脸颊上泛起的红晕，略怔了怔，放慢了脚步，伸手接过了香合，才颇有深意地笑道：
　　“让娇嫩的花朵负上不必要的重担，可都是我的责任呢……”
　　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茜腹诽着，每次一开始这种下雪啊月亮啊花朵啊之类的奇怪话题，她都有一种想挠墙的冲动……
　　“那个，友雅先生，我现在是你的侍童吧……让你拿东西不会很奇怪吗？”她低声问道。
　　“这个啊……”友雅眼角瞥到刚自宣阳门拐出来的三个身影，正相当有目的性地朝这方而来。他微笑着回答道：“会很奇怪，不过……问题不大……”
　　头顶传来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冰冷，茜讶异地仰起了头，却正对上了迎面而来的审视目光，那绝对不是什么善意的眼神……她迅速地低下了头，站到了友雅身后，向着来人躬身行礼，那令人如坐针毡的视线却始终未曾离开过她……

　　“哎呀，这不是左近卫少将大人吗？”尖锐的男子声音响起，古怪的语调中带着完全不加掩饰的敌意。
　　友雅仿若未闻一般，向着迎面而来的三人中居中的那一位行了一礼，“右大臣大人。”
　　先前发话的男子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将折扇重重地在掌中一击，“少将大人！您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哦呀。”友雅相当自然地惊讶着，“难道您竟然认为我应该在右大臣大人之先向您问候？”借势微微侧身，巧妙地挡住了对方如针芒一般审视着茜的眼神。
　　“当，当然不是！”男子慌乱地否认着。
　　“友雅大人……看来您不仅是怜香惜玉啊……”右大臣身后另一名男子带着笑意缓缓开口，别有用心的视线在友雅手中捧着的香合与茜之间来回扫视着。
　　“您过奖了。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虚名罢了。”友雅微微一笑。
　　这位与他齐名的右近卫少将大人段数可是要高得多了，一句话不但祸水东引，还借机敲打了自己，不过……出拳打人却落了个空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不知友雅大人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果然来了，最近一直被窥探的那种感觉。友雅唇角勾起一抹慵懒的笑容，“奉陛下之命调制，将在三日之后的斗香会上呈献的熏香……”特意拖长了尾调，不意外地看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今日请陛下先行试香。”
　　“这样啊……”如果是呈献御前的熏香，珍重地自行捧着也是正常了。右近卫少将微微侧身，让开了渡廊的通道。“那么，就请吧……”
　　友雅礼数周到地向三人微微颔首，抬步欲行，茜紧紧跟在他身后。

　　右近卫少将的声音忽地又响了起来。“您居然带了侍童同行啊……”
　　“是啊。”
　　“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
　　径直对上对方试图越过自己肩膀看向茜的探究眼神，友雅轻笑起来，“您这是在调查我侍童的身份吗？”
　　右近卫少将一滞，随即笑了起来，“岂敢，只是见您这位侍童风姿不凡，生了好奇之心，倒是一时僭越了……”
　　茜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一抽，自己从他们出现起就一直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里，这人是从哪里看出所谓“风姿不凡”的……睁眼说瞎话的功力和友雅还真是不相上下。
　　“哪里哪里，您倒是说得在下十分不好意思了，右近卫少将大人的笛子可是据说连源博雅大人都赞许不已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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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那位源博雅大人大约正在打喷嚏吧，茜紧盯着自己的脚尖这么想着。貌似还是友雅打太极的功力更高一点，从碰面到现在说了无数废话，却连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说出来，对方一定很郁闷吧……
　　“那么就不打扰您了，友雅大人。”浪费了无数口水的右近卫少将大人心有不甘地开了口。
　　友雅礼数周到地向对方点了点头，摆出了很明显要前行的姿态，在心底暗数着：一，二，三……
　　如意料中一般，右大臣缓缓开口了。
　　“熏香……是‘侍从’吗？”
　　“是。”友雅貌似恭谨的回答。
　　“蒸香之时可是以松枝为薪？”
　　“是。”
　　“松枝味虽清冽，却失之轻扬，不若松木久经风雨，其味浑厚醇久。”
　　友雅挑了挑眉，失之……轻扬吗？“是，多谢您的指点，下次配香之时一定要去找一些倒伏松木来试试。”在“倒伏”二字上刻意加重了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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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人确定是在谈论熏香吗，为什么觉得好像有闪电雷鸣在自己的头顶交锋一样……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右大臣轻轻点头，不再多言。
　　双方在长长的渡廊上擦肩而过。

　　“这只老狐狸……”
　　“这只小狐狸……”

　　眼见左近卫少将大人的身影消失在宣阳门内，右大臣才闷哼了一声。
　　“大人，左近卫少将他……”
　　“应该是前来送熏香的……”右近卫少将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居然请他出马……看来三日之后的斗香之会，藤壶中宫势在必得啊……”
　　“良之。”
　　“在。”右近卫少将上前半步。
　　“你去我宅中取‘黑方’的配方，送去给弘徽殿皇后。”
　　“是。”
　　“还有……”右大臣微微眯起了眼，那名侍童……虽然相当地不起眼，但总觉得有哪里古怪……
　　“大人，需要去查一下那名侍童的身份吗？”右近卫少将相当识趣地问道。
　　“嗯。”

　　清凉殿，昼御座外，黄栌色垂帘低垂。
　　银质结条双重牡丹纹样的悬空香笼正挂在御座之侧，自内层顶端的小孔悠悠冒出的白烟带着清雅淡柔的香味，渐渐地浸润了整个大殿中的空气。
　　帝清冽的声音自垂帘后清晰地传了出来。“友雅，蒸香的时候没有用松木而是用了松枝吧……”
　　“是。陛下不愧是香道高手……”正坐在垂帘外的友雅轻笑了起来，“方才遇到的右大臣大人亦这么说呢。”
　　“哦？”遇到右大臣那老狐狸了吗，帝不无兴致地挑了挑眉。
　　“陛下，此次调香，‘水飞’时用的是自松针之上收集的露水，是以蒸香时臣亦用了松枝，取其清逸出群。”
　　“果然别具匠心，不愧是友雅，只是……”帝微微一笑，“……嗅起来似乎有过于清淡之感。”
　　友雅含笑俯首行礼，“陛下，此香清逸，最是喜清厌俗，品香之人一多，便体不出其中真意。”
　　“原来如此……”帝微微颔首，转头吩咐左右，“你们都退下。”眼神状似无意地扫向友雅身后瘦小的身影，“友雅，你的侍童……就留下来燃香吧。”
　　“是。”
　　友雅将面前的香席向右侧转了转，自香筒中取出竹制香夹，眼角余光瞥见原本殿中影影绰绰的人影皆已退出，最后退出一人且将殿门合上，这才打开手中的银叶罐，以香夹夹出一片银叶，搁置在面前的仿唐制香炉上，懒懒地笑着看向上方。
　　“陛下，我身后这位就是神子殿下了。”

　　茜有些讶异地看向友雅，在帝面前也可以如此随意吗？或许……永泉的哥哥是个好相处的人呢……单纯地这么认定着的少女，暗地里吁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
　　坐在垂帘后的帝笑得越发温和了，是故意这么做的吧，友雅……还真是相当地维护……你们的神子啊……
　　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的茜有些慌乱地开了口，“那个，我是元宫茜，初次见面……”
　　她有些为难地看向了垂帘后不甚分明的人影，接下来可以说“请多多关照”吗？可是……好像又不只是朋友的哥哥那么简单的事情……
　　“啊，不用多礼，你就是龙神的神子吗？”垂帘忽地挑起，原本坐在御座中的帝走了出来，和永泉极为相似的深紫色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不……那是完全不同的眼眸……在温和的表面下闪耀着冰冷的光芒……
　　“那么……”帝随和地坐在了坐垫上，微微笑着，视线却自高处掠过她的额，直直地看进了她的双眼。“龙神的神子，今天进宫是有什么事吗？”
　　“请您下令释放被检非违厅当作嫌犯拘禁的赖久先生。”少女的声音坚定而清楚地在大殿中响了起来。
　　友雅提着香铲正举在半空的手顿了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向新放置的银叶四周的香灰抹去，果然是这样丝毫没有谈话策略的说法啊，不过，还真想看看这位神子殿下能够做到哪一步呢……
　　“哦？”帝的唇角微弯，勾起一抹很难分辨出用意的笑容，“是这样啊……”
　　手中的折扇若无其事地轻点着身下锦地缂丝的坐垫，温和地问出了足以令那些称其为“主君”之人手足冰冷的问题。
　　“朕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本节完）

　　【名词解释】
　　弘徽殿皇后：右大臣嫡女，在宫中代表右大臣一方势力。

　　藤壶中宫：左大臣嫡女，藤姬之姐。以等同皇后之位的中宫身份入宫，在宫中代表右大臣一方的势力。

　　落叶：香名。香味朴实无华不矫饰，有如树叶轻轻散落，翩翩飘零而来的味道。

　　黑方：香名。香味深沉浓郁，耐人寻味，受宫廷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