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故我在》迷踪

13、毒草

　　周一，许艳燕把罗一成拉到座位旁边，从书包里拖出一条银闪闪的链子，罗一成大吃一惊，问：“这是什么？”
　　“星云锁链啦！”
　　“你做的？！”
　　“嘿嘿，是啊，是我妈妈的回形针，我把它全拿来了。”许艳燕兴奋地说，“等会我们去空地吧，试试我的新锁链。可以把树叶打下来哦，我昨天把奶奶种的茶花树打掉了几片叶子，路上没敢用……甩起来疼人呢！”说着，又偷偷塞回去。
　　她见罗一成心不在焉老是打量窗外，就知道他在惦记着那张画，于是调侃他道：“这么喜欢就拿个照相机拍下来呀，最好还能在前面摆个姿势，多有纪念价值啊。”
　　罗一成不好意思地回答道：“以后每画一张都要拍？好浪费。”
　　“哈哈，你已经把瓷砖都预定好了呀！”
　　罗一成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有多臭屁，立马脸就红到耳朵根。
　　其实，在他整个小学生涯，画瓷砖也只有这一次。
　　当天晚上，他就看到校工拿着大拖把在做瓷砖的清洁工作。
　　他不明所以，只觉得焦急和酸涩同时戳中的心脏。他大惊失色地冲上去拦住校工喊道：“这个不能擦，不准擦！”
　　校工皱着眉头，对着他点点下巴：“你哪个班的啊？”
　　“……教、教导主任让我们画的，不能擦！”
　　“今天还是他亲口告诉我要擦的呢。”
　　“骗人！”
　　“我骗你个小毛孩干嘛！”
　　“教导主任明明说我画得好，许艳燕字写得好！”
　　校工咧嘴一笑：“这个是你画的？哈哈。”一边笑一边把大拖把伸进塑料桶里上下抽动冲洗，“你这个画可一点都不好，今天教导主任为了它被训了啊。教委的人一走，他就叫我全部擦掉。你不知道吧，教导主任上面还有教委的人管他啊！哈哈。好了好了，让开吧，马上就擦干净了。”
　　罗一成搞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但他朦胧地明白到……自己没有能力阻止这件事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些精心调配的颜料，那些一笔一画认真涂上去的颜料被毫不费力地抹去，像皱起的眉头一样挤在脏兮兮的大拖把上，再在塑料桶里旋转、旋转……融合成一团污七八糟的难看颜色。他恨不得谁也拿东西来刷刷他的心，好把那些曾经有过的欣喜、愉快、期待也一起刷走，反正都已经毫无价值了！
　　他恍惚地走出学校，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却什么也没看进眼里。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尽心尽力想去维护的东西总是崩溃消失得那么快？江彬的书被老师撕了，他画的七龙珠被江彬踩了……连大队宣传部让他画的瓷砖都保留不下来。他昨天还像只看守财宝的巨龙一样，独自守护着它，仿佛有他在，便什么也不能伤害它……原来他是这么无力……真的有圣斗士么？……对了，许艳燕的星云锁链……她都没有机会在那幅画下抖擞出锁链，做出瞬的样子……啊，还没来得及拍照，应该和自己画的星矢合影的。
　　罗一成突然停住脚步，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熟到不能再熟的动作，不论是看书还是看电视，只要这个动作配合那个台词，就可以让所有男生的热血为之沸腾为之燃烧！当初，为了画好它，他把书映在眼里记到脑里搂在怀里做到梦里，如今，画已逝，那里面的心血精魂却不愿消失又来找他了！他不由右拳冲天举起，瞪红了双眼，终于嘶声吼出了：“天马流星拳！！！”
　　他冲进了路边一个废弃的工地里。杂草茂密如森林，长到他的胸口，他挥动着愤怒的铁拳，踢动着舞动着，在这里发泄他过剩的悲哀。多少次他被隐藏在草丛里的石头绊倒了，他就多少次大吼着爬起来，继续跟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他向自己的回声呵斥，又跟自己带起的风扭打。他在破坏着草丛，仿佛是在拔掉胸口里的刺！他喊着天马流星拳就像古代巫师呼唤大神的名字请求附身一样，又仿佛哭丧的人在招魂。他尽力挥霍着直到脑子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谁，便一头躺倒在已经乱七八糟的草堆里。他的鞋上裤子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叶绿素的血液，连他的脸上都溅到了清新的草汁。他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上，宛如一条正在蜕皮的菜青虫。

　　瓷砖事件没影响罗一成的学校生活，或者说，他没有被影响。
　　张老师幸灾乐祸地叫他 “毒草”，据说是教委发下文件说现在青少年中流行看漫画，这种资本主义文化侵略行为要引起足够的重视！如今的时代已经不是用鸦片去荼毒人的身体，而是靠“文化毒品”来荼毒人的精神！
　　同学不知道来龙去脉，但其中不乏“上行下效”的人，也学着张老师也叫他“毒草”，只是罗一成并不在意。
　　全校师生在新的教导主任倡议下，开展了“读书教我做人”的读书活动。每个班都轰轰烈烈地出了几个“小状元”，他们写的读书心得被精心地装裱起来贴在各个班级的黑板报上。
　　罗一成也有写，他交给班主任蔡老师的时候，蔡老师还愣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看题目——我读《七龙珠》。她愤怒地把纸扔在桌子上，指着罗一成问：“你是存心跟老师捣蛋对吧！”
　　“没有，我是认真写的。”
　　“这种图画书能教你做人？”
　　“能！”罗一成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句斩钉截铁的话把老师噎得没词了，她冷笑着把作业扔回给他，“我没办法教你了。”

　　三年级六班得到赞赏的读书心得中，就有许艳燕的，她读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的“星云锁链”早就没了，变回一枚枚普通的回形针还给了她妈妈。
　　互赠图画的风潮也随之“呼”一下过去了，只是赶赶时髦的人都不再画了，倒是有个之前不画的人，突然提笔画了。
　　江彬也许是出于一种不服气，也许是一种故意跟主流唱反调的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好像一盏不亮的灯泡通电了——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画的……当然他也偶尔会想试试看，但提起笔画下第一根线条就马上打消了主意。可他现在却对画图抱着某种突如其来的热情，仿佛一把钻子拼命想钻进去。
　　这个世界里到底有什么奥秘，诀窍到底在哪里，要怎么做才能达到目的地？——这种心情和罗一成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