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与海港之诗》唇亡齿寒0

16、第16章 争执

　　一场惨烈的战斗。胡安娜这么想。

　　她的佩刀上沾满鲜血，刀柄滑得几乎握不住。她用布条包裹刀柄，提着它走下船舱。到处都是血腥味，太过浓重，几乎让她的嗅觉失灵。船舱里的血迹不比甲板上少，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尸体全部抬出去。

　　她推开医务室的门，血腥味伴着古怪的药草味以及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一起飘了出来，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凄厉的哀嚎。她向医务室里做了个手势，船上的医生弗诺玛莎夫人放下手里的活儿走了出来。

　　“船长？”她一边说话一边用一块白毛巾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情况怎么样？”

　　“不容乐观。”船医耸耸肩，“我们死了两个人，九个人重伤，他们里或许有几人要截肢。几乎所有人都受了伤。”

　　“那个俘虏呢？”

　　“脑震荡。一只手臂骨折。”船医皱起眉毛，似乎很不满船长那么关心他们的敌人，“雷欧纳德大副把他关在底舱。”

　　“很好。”胡安娜点点头，“那猫呢？”

　　“左前肢截肢。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挺过去，就算人类受了这种伤，都不一定能活下来。”说着，船医压低声音，“船上的猫死了是不祥之兆，船长。更别提它还是侍奉过神的猫——还是那种睚眦必报的神明。”

　　“我知道。它在哪儿？”

　　“吟游诗人把它带到他的房间去了。”

　　“我去看看。辛苦你了，弗诺玛莎夫人。”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眯起眼睛：“职责所在，船长。”

　　她别过胡安娜，关上门。胡安娜看了看手里的刀，摇摇头，把它插回刀鞘里。

　　战斗一直持续到天明，最终海盗们获得了胜利，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慕卡尼亚军人们宁死不屈，除了他们的船长——一名高级军官之外——全部阵亡或是自尽，那位船长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他被摔得晕了过去，错过了殉国的机会。

　　他是被那个死而复活的小公主摔晕过去的。胡安娜一想起这事就觉得稀奇。当时有四五名士兵冲进船舱，结果被那个天赐神力的小女孩打得七荤八素，而她只是单纯地挥舞着桌子、黑面包或是士兵本身。她本人安然无恙，除了手臂有点酸痛，但是跟她在一起的阿洛伊斯受了伤，一条腿不得不截肢。据公主说，黑猫是被那名高级军官砍伤的。胡安娜觉得头疼不已。在海上，猫能带来好运气，而猫受了伤就意味着霉运即将到来。胡安娜觉得他们已经足够倒霉了。

　　她来到吟游诗人的房间，敲了敲门。几秒钟后，门开了条细缝，缝里露出吟游诗人的蓝眼睛。他看见门外是船长，于是将门完全打开。胡安娜看见他脸上有条血痕，大概是战斗中受的伤，不太严重，但是他灰暗的表情令他看起来就想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

　　“你的漂亮脸蛋受伤了，嗯？”她努力活跃气氛，“那可是你吃饭的本钱啊。”

　　“在阿刻顿我们都戴面具。”诗人阴郁地说。

　　“阿洛伊斯在哪儿？”

　　诗人坐到自己的吊床上，用下巴指了指房间角落。那儿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铺着柔软的棉絮，黑猫就蜷在篮子里。它的小伙伴约书亚蹲在它旁边，时不时给它舔舔毛。

　　胡安娜走过去，白猫识趣地让到一边，让她蹲在篮子前。

　　“嗨，阿洛伊斯。”

　　黑猫的耳朵动了动，但是没睁开眼睛。胡安娜认为它听见了，但是不想说话。如果她断了只手，大概也不怎么想说话。所以她摸了摸黑猫光滑的毛皮，又拍了拍白猫的脑袋，站起身。

　　“那女孩呢？”

　　“跟雷欧纳德在底舱审问那个俘虏。”诗人疲倦地答道，“不过船长，比起女孩，你应该先考虑一下怎么解释她的问题？”

　　“什么问题？”

　　“所有问题。船员们人心惶惶，认为那女孩是尸鬼，给我们带来了灾难。”

　　“还记得阿洛伊斯说过什么吗？她身上有神的庇佑，不可伤她。”

　　诗人看起来更加阴郁了。“阿洛伊斯的下场你也看见了。”

　　胡安娜烦躁地呼了口气。“我会跟其他人说明情况的。”她握住门把手，将门拉开。

　　“你要怎么说明？”

　　她转头对诗人说：“很简单，真相。”然后她离开房间，将门掩好。

　　她想先回船长室换身衣服，把佩刀上的鲜血擦擦干净，但是还没走到房间门口，她就被走廊上的一大群人挡住了。这些人堵在船长室门口，似乎认定她在房间里，看见她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们都吓得不轻，好像她会穿墙术似的。

　　胡安娜在他们面前站定，一只手搭在腰上：“你们这是干什么？想起义吗？”

　　都是她的船员。她想。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衣服上沾着斑斑血迹，一些是自己的，更多是敌人的。

　　“不，船长，我们怎么敢。”一个人拨开人群，从最里面、最靠近她房门的地方走出来，“我们只是来要个说法。”

　　他是导航员詹德，船上年纪最大的人，已经六十岁了。他在海上跑了一辈子的船，他下水的时候胡安娜还没出生。在暗夜仕女号上，每个人都敬重他。

　　“什么说法？”胡安娜问。

　　“那个棺材里的女孩。”詹德的语气像是在讨论什么邪恶之物一样，“她死了，躺在棺材里，我们每个人都看见了。但是我们也都看见她活过来了，能走能跑，还能战斗。”说到这儿，老人住了口。胡安娜不用想都知道他在暗示什么。那是个尸鬼。他们都这样认为。

　　“没错，她活过来了。”她坚定地说，“她死而复生，从棺材里爬了起来。但她不是尸鬼——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

　　“那她是什么？”老人追问。

　　“还记得斯罗席的歌吗？尼达尔的公主假意和慕卡尼亚国王成婚，在婚礼当夜刺杀了他。”她顿了一会儿，等水手们回忆起那首歌的内容，“这个公主就是那个女孩。”

　　水手们发出一阵低呼，耳语声像滴入清水中的染料那样扩散开来。胡安娜看着他们的脸，既有惊讶，也有怀疑，更多的是惶恐。

　　“船长，此话当真？”

　　“我敢在鲜血里起誓，我的话从来不假。”

　　詹德的表情变得越发不安：“可是您知道，死人怎么可能复活呢？除非是变成邪恶的尸鬼回到世间……”

　　“她的神带她回来。”胡安娜解释，“我本想一刀杀了她的，但是阿洛伊斯阻止了我。它说女孩身上有神灵的庇佑，不可伤她。”

　　“然后阿洛伊斯受了伤，”詹德说，“为了保护她。”

　　胡安娜不由地提高声音：“阿洛伊斯侍奉神灵，如果那女孩是邪秽之物，它怎么保护她呢？”

　　“那么慕卡尼亚人呢？”詹德又问，“他们是为了那女孩而来的吗？”

　　“是的。”

　　“她杀了他们的国王，船长。慕卡尼亚人杀了她一次，恨不得再杀第二次。那女孩待在我们船上，会给所有人带来危险。”

　　胡安娜双手在胸前环抱。“所以呢？你们想赶她下船？”

　　“给她一艘逃生艇，随她去哪儿都行。要不然就让船靠岸，叫她上岸去。”

　　詹德背后的水手们纷纷点头，赞许他的建议。

　　“已经迟了，詹德。”胡安娜没让他们的开心持续多久，“我跟她起了誓，要把她平安送到白鹭城神殿，作为代价，她把那星铁棺材交给我。”

　　听见“起了誓”这三个字，詹德脸色大变。“船长，您真的……？”

　　“我说话从来不假。”

　　“可是……”导航员结结巴巴，“船长，我明白您想带着我们一起发财，但是这次的风险未免太大了……”

　　“回报也很丰厚啊！我们哪一次航行不是冒着危险赚取利益的？你怕死吗，詹德？”

　　“不，船长，我只是……”

　　胡安娜打断他。“够了，詹德，这么胆小怕事可不像你。”她指着詹德背后的水手们，“你们抬过那棺材，知道它有多重吧？杰洛？帕加斯？你们把那棺材从原本的慕卡尼亚船上抬到我们船的甲板上，又把它抬进货舱，你们知道它有多重吧？”被点名的两名水手无言对望，“你们知道现在在约德，星铁的价格是多少吗？一盎司星铁可以换三盎司黄金。你们可以自己算算那口棺材能卖多少钱。算术不好的话就让会计算给你们看，然后你们就知道我们的付出绝对是值得的。”

　　水手们默默低头开始掰手指。其实他们根本不用计算就知道，那星铁棺材肯定价值连城。人人都记得多罗希尼亚的另外一位远近闻名的海盗船长身上有一把十分宝贝的星铁匕首，他花了两千多个金橄榄才换来这件武器。现在呢？他们有了那么沉重的一口星铁棺材。很多人就算在海上跑一辈子的船，也见不到这样的宝物。

　　看见水手们纷纷面露被说服了的表情，胡安娜松了口气。“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大家都知道。”她说，“而且我希望大家都还记得这一点，你们上船的时候我就强调过的：我们掠夺的财宝人人有份，但是既然上了我的船，就别指望跟我搞什么民主。你们有意见？——我接受。你们想替我做决策？——除非换人当船长。记住这些，伙计们。”

　　水手们，包括詹德都露出了畏惧的神情。胡安娜是海上的女王，有她仁慈恩惠的一面，当然也有残酷无情的一面。胡安娜的船长生涯中不是没有遇到过叛变和起义，但是那些人的下场他们都了然于心。敢于挑战船长的权威的人，不是过于勇敢，就是过于愚蠢。愚蠢更多一些。

　　“现在，”胡安娜一挥手，“回你们的岗位上去。”

　　“船长！”背后有人叫她。

　　胡安娜转过头，看见瞭望员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海上有点儿不对劲。”他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海上从来就没对劲过。”胡安娜说。

　　“这个特别不对劲。”瞭望员急促地说，“您最好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