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云目

3、连城（三）

　　在拥挤的公车上，许筱鹿睨见被遮挡的刺眼光线，一溜烟滑过的还有枯黄的落叶，飘飘摇摇坠落，她刚刚巧就望见它在空中飘浮的模样，仿佛是在与周身的空气不遗余力做着最后的缠绵。
　　许筱鹿眼前一个晃神，鼻尖若有似无掠过熟悉的汗湿气味。原本无可厚非的常事，拥挤的车厢中满是不同的汗水味，只是她顷刻就念起那夜的缠绵来。他丝毫不像是那个温软柔和的书生模样，儒雅小心，每一次冲撞，她疼痛几欲死去，终是紧紧咬牙抵过。
　　忽的就有硬物抵上她柔软的身体，她失神的瞳孔紧缩，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以任谁都无法预料的速度，飞快回转身甩了身后之人一个响亮通透的巴掌。
　　“你这是性骚扰！”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原本喧闹烦躁不安的人群，顷刻安静下来。不过几秒，又恢复了喧嚷。
　　她的耳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穿过一个个人与人之间的夹缝，丝毫顾不得是否是靠站停的位置，她疯狂的拍打着下车门，旁边几个年长的妇人半是讥讽半是同情的看着她，司机到底是靠边停了下来，她踉跄着奔跑，却又不知道是被停放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的却是，被她掌掴的男子，原本憨厚老实的样貌，在众人眼里顷刻无比猥琐起来。尽管异常拥挤，却是不消片刻，那男子便被孤立在中央，独独脸上的掌印愈发明显，红色的印迹似乎无言的诉说着许筱鹿的全部委屈来。尽管，看到的人，也只是看到了她的惊恐而已。
　　甚至，她一直垂着头，长长地头发落下来，遮住左脸鲜明的指痕。

　　两年前许筱鹿二十岁，她自觉自己是在孤儿院长大，性子孤僻安静。
　　大二的学生毫无经济来源，全靠一个匿名人月月给她打了生活费来。她求问将她养大的许院长，一无所获。
　　终究是在许院长的抽屉里发现秘密。千里之外竟有一个同她差不多大的男生，如此照看她的生活。甚至，他每个月都有些信来，皆是生活中的琐事，却是字字都不提她的名字，仿佛这些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絮叨。
　　可她就是觉得，他是想要有人看的。亦或，他就是写给她看的。
　　她为了那次出逃，谋划了整整两年。学费她一丝也动不得，唯有那男生寄来的生活费，她小心翼翼的克扣自己，不敢让关心她过度的许院长察觉出意外来。
　　许院长年近半百，是个寂静的老妇人。唯有宠溺她，方才显得唠叨了些。
　　终于，她逃匿到那座城市，用最完美的境遇来与他交好。
　　“你好！”她向他伸出手，甚至不必自我介绍。她坚信他一定识得她。一如，她这样无比勇敢的挣脱那个安全的牢笼。
　　他将她带回他的单身公寓，不过一间二十平的地下室，房间里凌乱不堪，却是不见一丝臭袜子的味道。她依赖性的挽着他的手，浅笑嫣然，不多说一句话。

　　许筱鹿兜兜转转，打听了许多人方才走回那间地下室，沈水已经在等她。
　　他不顾一切的上前紧紧地拥住她，那一瞬间，许筱鹿听到他沉重有力的心跳声，忽然就想，此情此景，仿佛她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
　　“鹿……”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间低低呢喃。
　　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如此亲昵唤她的名字，许筱鹿浑身一震，似乎周身顷刻幻化成巨大的漩涡，她跌落进去，明知粉身碎骨，依旧微笑，痛并快乐着的颤抖。
　　那一夜的缠绵险些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她几乎听得到大床因晃动而咯吱响，关了灯的房间漆黑一片，许筱鹿仍旧清澈的瞧见沈水漆黑的瞳孔布满难言的恐慌。她不动声色，只是，配合。
　　结束的时候，沈水自她身后将她抱进怀里，最安全可靠的姿势，一如最亲密的爱人。是她渴望的温暖，她从未如此开口，却终于得到。
　　“喜欢吗？”沈水突然开口，声音暧昧低沉，不似往日那个谨慎的男子。
　　“……”
　　“怎么不说话？”沈水愈发的抱紧她，几乎将她揉进身体里。“睡了？”
　　“我今天新认识一个朋友。”许筱鹿掰着他的手指数数，“他说他叫连城。”
　　沈水浑身一僵，拥着她的手臂一寸寸放开，她心底冰凉一片，未妨他忽然又大力的拥紧她，骨头硌得生疼。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顷刻流泻而出。
　　那一夜过得无比漫长，几乎要耗尽她余生的全部力气。许筱鹿一整晚都定定的瞪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心底盘旋万千，终是在天亮那一刻作出决定。
　　沈水临出门时，许筱鹿忽的唤住他。未待她开口，他已然宠溺的揉揉她的脑袋，低低道：“我去试镜，出了结果很快就回来。”
　　许筱鹿低着头，未曾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只是在他温软的话语里，险些再次沦陷。
　　“你从来便不是我的良人。”
　　电视剧的对白里，许筱鹿隐隐记得似是有过这么一句话。只是终究想不起来是在哪样决然撕扯的悲哀情境里。女主人公一定低垂着头，掩盖眸子里掩也掩不住绝望，以及注定了不再会有波澜的沉寂死水。
　　一如，她此刻的模样。
　　“哥，你喜欢拍戏吗？”
　　轻轻浅浅的一句话，一道称谓，如一声闷雷在两人之间炸响。再无法逃避，再不能，继续自欺欺人的视而不见。
　　“送我回去吧！”她浅笑，未有牵强。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听见他低沉的声线，仅余了一个没有一丝味道的“好”。

　　我叫沈露，露水的露。沈水是我的哥哥，亲哥哥。
　　在机场拥抱着告别，彼此没有多说一句话。我走开很远的时候，忽然想，尽在不言中是不是显得矫情，这样想着便转过身来，冲他喊，“那个姐姐很好。代我向连城问好。”
　　许多年前，似乎有一个还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故作成熟的叹息，“书上说，越是频繁说好的人往往最是不好。”
　　那时的我尚且不懂得，这一声好，是品性不好，还是过得不好。
　　两年前，我在心底堆积了数十年的心事终于建成大厦，巍峨高耸，有些不可一世的味道。
　　终于，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泛滥的不可收拾。最好带上家眷的聚会，往往隐晦着莫名的信息。我独身一人，却是无谓的叫了哥哥来一同玩。不可预料的，他带了女友。
　　那一晚，我喝的烂醉，不记得胡乱的强吻了谁的薄唇，冰冰凉凉的，还夹杂着酒香。不记得疯疯癫癫的掌掴了谁。不记得胡言乱语，喋喋不休仿若怨妇的模样。不记得最后是谁将我负在背上，远离那场喧嚣。不记得在他的背上嘟囔了些什么。
　　其实，无比清醒。这一辈子，我都没有像那一刻那么清醒过。只是，唯有伪装，心里汹涌的惶恐和绝望才会好受一些。只好受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说来命运倒是公平宁静的很，它不动声色就将一切还给你，一如，当初那一掌，同样是以爱的名义。一如，我在他的背上喋喋不休，诉说电视里倾城之恋的美好，亦或凄凉，结果到最后是他自称连城唤醒我刻意回避的一切。失忆，连说辞都算不上。
　　一如，我倾尽一切去爱我的哥哥沈水，他逃避，然后视而不见，终究，沉沦。
　　我忽然转过身那一刻，远远地看见他屈身蹲在地上环抱住自己，好像一个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