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庄小舟

1、第 1 章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被她的眼睛震惊。
　　那双眼睛的光彩，我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也没有找出什么适合的词来形容。
　　当时只有一种感觉。虽有后来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十分庸俗，但是在初见震惊的那几分钟，也确实只有“美丽”这个词盘桓在脑子里。
　　虽然她的眼睛是盲的。
　　那时，我从餐厅里跟一群人结束饭局，正在餐厅前寒暄。有几个人醉得不轻，我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正不耐烦的时候看到她拄着盲杖过斑马线，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她像一个人独立出一个空间，格格不入。
　　我一眼就看见她。
　　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她那时候的样子。
　　微微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用盲杖探路。虽然神色有点苦恼，但是却温婉淡然。就像她当时身上穿的那件蓝白格子衫、浅蓝色半身长裙，温和清浅，暖入人心。
　　那个时候我只是好奇，好奇这样一个残障人士能不能安全穿过马路，也好奇她的亲友怎么会让她一个人在外面。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她过完马路后站在人行道上向我所的方向看来。
　　我们隔了不足五十米的距离，我看到了那样一双眼睛。
　　一双没有眸光却能让人深刻察觉眼眸中的视线的眼睛。
　　她看着你的时候，就算明明知道她看不见你，你也能觉得自己是被她认真而诚心地注视着。
　　正当我回过神想要上前的时候，她身后出来一个年轻女孩，开朗的笑容，蓬勃的朝气，跟她说了什么，她浅浅地笑。就像我想的那样，很浅很淡的笑容，刚才一个人穿过斑马线时眉间的褶皱已经展开。那个时候，就像有什么轻轻拂动，温暖柔和得不可思议。
　　然后她们转身走了。
　　临走的时候她似乎是礼貌的向我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想是的，她是对我露出笑容了。
　　我就像一个愣头青一样有点傻。那天直到最后结束回家的时候还是有点没回过味来。
　　每个男人的一生，似乎总要有那么个女人能让他痴迷、疯狂那么一回儿。
　　我想她就是那个女人了。
　　那年头大学生没有现在这样遍地开花，有一个大学文凭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同院系的几个哥们都是热血青年，就合计着自己注册了一个广告公司，给自己当老板。那年头广告行业没现在这么饱和，也没现在这么吃香，我们公司也不过是小有名气，有点小资产。
　　我不是什么大企业的掌权人，只有那么丁点权财和人脉。用这么丁点权财在一个城市里找一个人就像是大海捞针。
　　后来我常常想，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虽然我从来不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可当我抱着试试的心态再在那条路上转悠并且遇到她的时候，我真的相信了这种东西。
　　那年头还不像现在对感情随意而肆意。追一个人的时候虽然也献殷勤，但那些举动放现在看来就是傻缺。再往后面五年，我也未必会被她吸引，就算被吸引也必然不会做出那么傻的举动。
　　当我看到她的时候，那一刻我是激动甚至可以说是感谢上天的。后来不由嘲弄地想，真是个傻念头，那时候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
　　我记得我小心翼翼地上去跟她搭讪，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尽力做到彬彬有礼不泄露内心的激动和忐忑。
　　过程如何我已经没办法记得那么清楚了，但是我知道了她的住址，送她回家，跟她相谈甚欢。似乎她对我是不反感的，甚至一直跟我交流，眼睛很认真的注视着我，偶尔会露出那种很淡很温暖的笑容。
　　自然而然的，我不着痕迹地接近了她，并对她展开了追求。
　　她如同我想的那样，是个聪明而温婉的女性，很有一种中国传统女人的韵味和气质。
　　我自以为自己所作所为不着痕迹，可她却已经将一切了然于心。
　　有一次请她吃饭送她回家，在她家门前的时候，她停下来。
　　那个时候她正好面对着路边的街灯，初夏的夜晚有徐徐凉风，她的头发被吹得有点乱，却一点也不让她眼睛的美丽逊色。她看着我，橘黄色的灯光很柔和，她的人也很柔和，被街灯的光照得有点朦胧。
　　她说：“你这是在追求我吧。”
　　我一时就有点愣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道破。我本打算长期抗战、循序渐进，以免佳人认为我唐突轻率。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侧过脸，我似乎是看见她脸上有点害羞的神色，我心里其实是很惊喜的。
　　当时可能已经是很激动了，所有徘徊在腹中计划好的步骤策略统统都被我忘到脑后，就那样承认了：“是，我是在追求你。”
　　我说得坚定而欣喜，直到现在我也能记得。
　　可是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很快地觑了我一眼，又侧过头去。
　　我一时有点摸不准她的心思，犹豫在当地，不知道是应该再进一步，还是我已经就此被宣布战败。
　　过去了一段时间，我看见她抿上了嘴唇，轻轻地用上齿咬着下唇，眉头微蹙着。这是她惯常在有点恼的时候的动作。
　　就在这个时候她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这次竟然有点恼意了。
　　虽然她的眼睛依旧暗淡无光，可我就是能察觉她看我的眼神和其中的羞涩恼怒。
　　我一瞬间明白过来，她这是在给我暗示呢。
　　我不敢造次，很认真而坚定的向她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中间的那些情话因为激动已经有点语无伦次、傻头傻脑。
　　她听完之后就扑哧一声笑了，含着笑看我，轻声说：“那好啊，你以后一定要对我很好。”
　　“当然，我一定对你好。”
　　我记得，这是我当时在初夏的晚风中给她的承诺。
　　那时的我没想到，后来因缘际遇，我差点违背这个最初的承诺。
　　我们交往、热恋。
　　我像是回到了大学的时光，这几年在社会上被磨练掉的那些东西又重新找了回来。
　　都说恋爱是最好的青春药剂。
　　我从这场从天而降的爱情里，找回了失落的斗志和热情。
　　那个时候的娱乐设施实在是贫乏，也没有现在这种随时随地可以联系的手机，更没有普遍的电脑，电视、冰箱已经是一个家庭富裕的标志。我们时常去她家附近的小公园里走走，说是公园，其实就是一个环着湖的绿色休闲区，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倒有些附近的老人经常来扭秧歌说故事。
　　我们常常听着那些趣闻，看着阿姨大婶们扭动着腰身跟着音乐起舞，逗着小孩子，看着老人下棋、大叔们打牌，一遍一遍顺着河堤行走，说一天的趣事见闻。
　　她在一家给残障人士办的机构工作，陪里面的残障老人聊天，陪孩子玩耍，每天有许多有趣的事情拿来分享。相比起来我的就比较无趣，不过就是生意上的往来，我尽量挑些有趣的说，却还是担心她会不耐烦。
　　可她却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不耐，认真地听，偶尔还笑笑，说一些自己的看法。
　　一开始的时候朋友们都说我疯了，不明白我怎么就看上了一个瞎子，而且这个女人一点也不漂亮。可是渐渐的他们也不再说，应该是看见我这样认真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人，见过我朋友几次，朋友们都开始对她赞不绝口，说我捡了天大的便宜。
　　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捡了一个很大的便宜。
　　到了第二年我初遇她的那个季节，我们的家长已经在为我们筹备婚事。那年初秋，我们结婚，办酒席，领证。随后而来的就是生活上的和谐，事业上也越来越顺利。
　　一切正在往前走。

　　婚后的第三年，她怀孕，次年冬天，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是个很可爱的小男孩，两家老人都很高兴，她也很开心，整个人越来越温和，充满母亲的慈祥。
　　虽然她眼盲，但这是从她小就陪伴着她的天疾，这么多年，她早就可以一个人在熟悉的环境里生存。她因为孩子，辞了工作，在家里做全职太太。
　　那个时候我外面已经有了人。
　　那是我的秘书，年轻、貌美、鲜活、热情，像是火。
　　曾经她吸引我的那种温和清浅，在平凡的生活里渐渐地像是失去了最初的美丽，变得平淡寡味。而已经三十多的我，被那团火吸引。
　　而这就在她怀孕的那一年发生。
　　她怀孕的那年，我事业正属于上升最快的阶段。
　　每天应酬、交际数不胜数，常常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她已经入睡。而早上离开的时候虽然她每日都会起来为我准备早餐，但能说上话好好相处的时候也是寥寥无几，大多数时候匆匆忙忙就离开家，又开始一天的劳碌。
　　人都有一种定律，相处的时间少了，自然而然就会生疏，而相伴的时间太久，最初的吸引过后就开始沉淀出平静，以后的生活就是慢慢消耗这样的平静和简单。
　　我越来越忙，在外面不着家。她是个很知书达理的女人，从来不会怀疑我什么，也确实我那时是没有什么让她怀疑的地方。她只是每天在我打电话回家说要加班的时候叮嘱我注意身体，少喝酒，早点回家，连电话查岗都没有出现过。
　　酒席间朋友们都说我娶了一个很贤惠的老婆，不会管这管那，体贴持家。我也觉得开心。
　　后来我现在的秘书出现了。
　　以前的那个秘书因为结婚辞职要回家当全职太太，所以我重新换了一个秘书。
　　无法推卸责任地说是她勾引我而导致一切发生，这种事情毕竟要两情相悦，就算是酒后乱性，也是可一不可二。我是在日夜的应酬中迷失，身边又出现这样一个女人，自然而然的，我出轨了。
　　时代是日新月异的，此时距我和她相识已经快五年，五年的时间这个临海的城市变化太大，现在的小青年也不会再像我当年那样为了追求一个人、为了一个可能性去一条路上等一个多星期。
　　当年的朋友一个个都发迹，身边都不约而同地出现形形色色的女性，在外面花天酒地已经是一种常态，我本来以为我不会这样，可没想到我也不过如此，不能免俗。
　　我一直做得小心翼翼，不敢让她知道。
　　我不是不爱她，但是我犯了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经受不了诱惑，抵抗不了寂寞和日渐褪色逐渐平淡的爱情。所以我害怕让她知道，但又没有办法结束这种混乱的关系。
　　她生下孩子后又过了两年，这种生活状态一直持续。我家里外面两头都不愿意放弃，每天都会回家，有时候会借口应酬去秘书那里，夜里再回家，那时她和儿子已经睡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小心翼翼是有作用的，这一切她丝毫不知。
　　可我却忘了，虽然她的眼睛看不见，可是她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当年那个初夏就能那样直接的对我说出那些话，看出我的目的，现在我更是她枕边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
　　有时候回家身上的香水味，有时候秘书来电时我借口避开并且接的时候压低的声音，这些她应该是有所察觉的，只是她从来都没有说过。
　　有时候她会用那双眼睛看着我。
　　那眼睛还是那样美丽，看着你就像是看透你，认真而真诚。
　　我像是被她看穿一样，有点不自在地问：“怎么了？”
　　她常常轻声一笑，说句没事就转身去喂儿子吃饭或者哄儿子。
　　这个时候我就常常看着她轻笑的侧脸，心里有点惆怅，有点愧疚，也有点后怕。
　　后来我想，她可能是知道的，可是却从来没有说，没有抱怨，没有闹。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聪明之处，但是她一如既往的温柔浅笑，一如当初，而我逐渐忐忑，逐渐开始失去曾经有的那些寂寞感和寻求外遇时的刺激感，开始趋于家里的平静安宁。
　　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给了那个秘书一笔钱，辞退她。
　　公司已经过了最繁忙的时间，早就步入了正轨，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只经营着一家小有资产的广告公司的青年，而她从当年那个女子，变成一个母亲。更加温和、慈祥、成熟，有着别人所说的母性。
　　我在临海边买了一栋小别墅，我知道她喜欢海，我们搬了过去。
　　我天天回家，也很少加班应酬。
　　我们很少再像年轻时那样去小公园散步，谈天说地，我们甚至很少交流，可就是心有灵犀一样，我能知道她想什么，想要什么，而她一如当初一样了解我。更多的时候我们静静的坐着，各做各的事情，偶尔交谈一些趣事。有孩子在的时候就一起逗逗孩子，我看着她浅浅的笑容和儿子开怀的大笑，外面有海风海浪的声音远远传来，心里平静而幸福。
　　我想，就算曾经我犯过错，这种错不能推卸，可现在已经过去，我的日子还得继续走下去。
　　这样安静、祥和的和妻儿在一起的日子，平凡得就像每一个平常家庭。

　　后来的几十年，儿子逐渐长大，长成一个男人，结婚生子，我们有了孙子，我也很早就退休，在家养老，和她过着安静的生活。
　　这么多年，我变过，可她似乎除了年华老去却什么都没有变，还是当年那个模样，温婉清浅，暖入人心。即便是双眼不能视物，却仍能让你觉得她看着你的目光，真诚而温和。
　　那双眼睛，依旧美丽，我常常摸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当年最初的时候就是这双眼睛吸引我。
　　她这个时候就笑，然后问我：“原来你就只是喜欢我的眼睛？”
　　我也是笑，很认真地告诉她：“当然不是，可这双眼睛最吸引人。”
　　后来我们就不再多说什么，享受温情的时光。
　　落地窗的阳台周围种着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夏天的时候清凉舒适，可以眯着眼睛享受不是很烈的阳光，还可以听见不远的海风海浪，以及孙子跟周围小孩在沙滩上的嬉笑声。她就喜欢在那里躺在藤椅上，感受这一切。
　　我常常轻轻地走过去，抱住她，我们一起说一些事情，关于儿孙，关于曾经，轻松而有趣。
　　十来年后，她在初夏的午后，在躺椅上停止了心跳，那个时候她带着微笑，十分平静安详。
　　那个时候我抱着她，远处是周围邻居家小孩子的欢笑声和海浪声。
　　那个时候我们的孙子已经有了一个小孩，在婴儿室里呼呼大睡。
　　她离去后，我时常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躺着那张藤椅，就像她还在的时候一样，闭着眼睛，听着海浪声和长大后的曾孙的嬉闹声。
　　岁月静好，往事如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