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魂》雨落初音

9、小商

　　慕容蝶察觉有人跃窗追去之时，慕容谕正和表兄在苏府的画舫上听曲。
　　今日画舫和上巳日游春时候截然不同。那日只是府中众人并一干女眷内戚。今日却由苏少枕作主点了五、六个条子嬉玩。上得舫中，俱是年轻貌美，琴棋歌舞各有才艺。
　　笑也在。
　　她不懂里面在唱在玩的东西。所以就在这里。
　　覆面轻纱随呼吸微风起伏，笑百无聊赖的坐在船舷上，有些类似那日小商倚坐的位置，看青草……在水面上漂。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弄来的青草。一根一根，细细的、慢慢的放入水中……
　　笑就坐在船舷，看着它们随水摇曳，随水逐流。
　　画舫内，笑听不懂的吟唱仍在继续。
　　缥缈悠长的声音在唱……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 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空灵的声音若有些沙哑，可是不停止息。一首接一首的慢慢唱来，好像……歌唱，就是她全部的生命。
　　唱歌的人乌发素衣，带着一股柔倦且淡的风尘气。
　　这个女子当然是小商。
　　杭州城里上到官府要员下到富贾白衣，大家都知道，歌舞妓行里能唱出如此这般浮云绕山婉转悠长歌声的，非紫玉坊刘妈妈家的小商姑娘莫属。就如同一提到舞，大家直觉都会想到清淑院的头牌莫姬姑娘一样。
　　此刻，莫姬当然也在舫上。她刚止一舞，下来坐到苏少枕的右侧，原本坐在这里依偎讨赏的姑娘默默让了开去。
　　常出入教坊的人同样也都清楚，清淑院的莫姬姑娘是苏府少郡王的红粉知己。只是，此刻莫姬人虽坐在苏少枕身边，眼睛却忍不住向另一边的慕容谕瞟去。
　　烟花巷历来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消息最为灵通。她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位青衣公子就是近年来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慕容九少。可是，这位慕容九少却让她无论如何不能和曾见过的那种平日里舞刀弄棍一言不和大打出手的莽夫联系在一起。
　　慕容九少是个很潇洒的人。
　　听说，江湖上把他和另外两位大有侠名的世家公子——川西谢家长公子谢昀清、直隶刘氏五公子刘御羌——并称为逍遥三公子。
　　当初未见之时，她也以为这位青年侠士必定是无比的逍遥洒脱无比的丰神俊朗无比的鲜衣怒马无比的惬意非常……
　　可是，见面之后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世人都道，青楼女子生平只有两样东西不会看走眼，一样是珠宝，一样是男人。
　　她眼里的慕容谕，确是洒脱俊逸，但其中总是莫名的带了一丝悒悒。并不是说这个男人如何的愁锁眉间如何的抑郁忧闷。事实上，他此刻随着小商的曲调轻哼和唱，偶尔和身边女子说上几句，真真的惬意非常。可是，她能感觉到这个人心底深处其实是有丝悒悒的。就像她可以感觉的到，此刻身边软语宠溺的苏少枕和自己终是一场水月姻缘一样。
　　她向来……相信自己的感觉。
　　“莫儿，你要是再不专心，我可要生气了哦。”苏少枕轻轻扳过莫姬的小脸，佯装薄怒道。他靠得那般近，唇瓣开阖间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莫姬心内暗叹。苏少枕相貌倒也是一等一的好，虽有些官宦子弟浮夸的脾性，但为人仗义又识进退，若除去喜好流连脂粉偎香倚玉的毛病，倒不失为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思虑间身子顺着他扳的手势轻偎了过去，顺手从果盘中捻起一块削好的水果喂到他嘴边，“少枕可冤枉莫儿了。莫儿哪敢啊？”刻意的软语温存，让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我这表弟，虽然号称逍遥公子，可却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苏少枕笑言道，“莫儿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为好。”
　　“少枕，你再冤枉莫儿，莫儿可是要生气了。”莫姬软语嗔道，把水果往他嘴里塞去。
　　苏少枕定睇怀中柔得水一样的美人，张口吞下，顺便含住莫姬捻来的玉指，唇齿轻摩。他的目光并不如何放浪露骨，却也惹得莫姬面上微红、不甚自在。急忙想要抽回手指，他却只是不放。
　　“少枕……”莫姬低语薄嗔。一张春醒芙蓉面更添出几分艳色。

　　两人这厢戏谑勾挑，全没注意到不知何时，小商歌声已停。
　　小商，本想一直唱下去的。
　　她甚至在想，若能这样一直……在他面前，唱到啼血、唱到死，也未尝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可是她停下来了。
　　因为慕容谕的一句话。
　　慕容谕说的极普通的一句话。他问小商，“行云呢？”
　　一句话，乱了……一片心。
　　原来他，还是能够想起来的。虽然不记得她，可是记得行云。
　　这……也就够了。
　　不是吗？
　　小商停下歌声，向席内众女相伴风流俊逸不减当年的青衣公子看去，“行云嫁人了。”
　　他问的风轻云淡。
　　她回的云淡风轻。
　　就好像两人此刻所谈，是丝毫无关紧要的人，丝毫毋庸在乎的事。
　　“嫁人了？”稍格开身旁的女人，不知何时拿出的扇子刷的展开，笔墨淋漓的“无是非”三个大字在白地的扇面上摇晃。
　　扇子，也已不是当年的了。小商暗叹。
　　“是。在公子离开后两年。”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嫁给了一位外地来做生意的米商。”
　　“是么？”
　　“听说那个男人对她很好。”
　　“过的好就好……”
　　小商笑，“她过的很好。”
　　“然后你就到了这里？”走了行云，鸨儿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放人才对。
　　“五十金，小商的身价。”略带风尘味的女子轻答，混不在意的样子。
　　“这具琴……”这是行云的琴。面雕山涧流水，背刻松青长枝，好认得很。刚才他便是见了这具琴才……
　　“她说，留之无用。”小商把旁边的琴拿过来，随便拨了几个音。琴声悠悠，却无当年绕梁之意。这琴，始终只适合行云而已。
　　慕容谕神思有些渺然，似乎透过乐音在遥想当年琴之主人的风华。
　　当年的女子，巫氏行云，一曲一歌，堪称风华绝代。

　　“我为你赎身可好？”不经思考的，话就这样流泻而出。
　　是心里对行云的补偿么？
　　“好。”小商应道。一般青楼女子若有人愿为其赎身，莫不欢天喜地。可是小商没有。她仍是淡淡的应了声，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即使明知道你只是为了行云，即使明知道你不可能给我一个归宿……可是，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安心，如果我的应允可以让你安心……那么，我就答应你！
　　虽然，我是小商。
　　虽然，我永远也做不成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