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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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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棋子,莹白如玉,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了玉石棋盘上,发出一声轻响。
棋盘置于一方沉香木案之上,一人坐在案前,一手斜斜托着下颌,另一手拈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忽而食指一翻,黑子平平射出,落于棋盘之上,恰好挡住了白子的路。他微微一笑,静观眼前棋局,沉思片刻后射出手中白子,而后,又执起两枚棋子,放在手中把玩。
木案另一端坐着个少年,看身量不过十五岁上下,面容清秀,气质沉稳,身着一袭青衣。这青衣收窄了腰身,袖袍极宽极长,穿在身上不伦不类好似戏服一般,少年却泰然自若浑不在意,转了转手边的香薰炉,低声道:“师父,时辰快到了呢。”
执棋的男子动作一顿,唇边挑起一抹笑:“你觉得这一盘棋,是黑子胜,还是白子胜?”
“无论哪方,都是师父胜吧。”少年垂眉敛目,看也不看一眼棋盘。
“哦?”男子微微挑眉,他着一身紫袍,漆黑长发以玉冠束起,露出一张稍显苍白的俊美面孔来,“到底是黑还是白?”
少年无奈:“白。”
“那我就猜黑好了。”男子凝视棋盘,落下一枚白子。
小巧的铜质香炉中散出丝丝缕缕幽香,被窗外传来的夜风一吹,又淡了下去。少年叹了口气,将身边在风中明明灭灭的烛火用灯罩罩住,而后起身,沿着屋子走了一圈,将贴墙而设的壁烛尽数点燃,屋内一时亮如白昼。少年立于窗前,看着夜空中一轮弦月,轻笑:“今天天气不错呢。”
男子漫不经心瞥了一眼窗外,轻嗤:“可惜注定有人煞风景。”
少年转身,微笑:“说得也是呢,不过实话说我很期待。”他的目光略带兴奋:“师父喜欢这样的场面么?”
话音刚落,少年漫不经心一偏头,一支黑色羽箭自他颊边疾飞而过,直直向紫衣男子射去。去势极快,带起风声凌厉!
男子端坐案前,似对来袭的箭矢毫无所觉,右手从容抛出一枚棋子,随即漫不经心地一抬手,两根如玉般的长指轻巧地将羽箭夹住。骤然停住的羽箭箭身微颤,箭尖离男子的脸不过一寸之遥。
这一箭骤然破窗而入,来得蹊跷。房中二人却毫不惊讶,神态从容。少年行至男子身旁,将他手中羽箭取下,放在手中端详,只见箭尖泛着幽绿光泽,其上更有细密倒钩,不由摇头:“当真狠毒,可惜功夫不到家,这些下作手段也无用。”
“躁进。” 男子眼珠也不转,落下一子。
棋盘上黑白二子厮杀不休,一直势均力敌,黑子适才异军突起,胜了一筹,但求胜失稳,被觑住空隙,反失腹地,是为躁进。
少年也看了一眼棋盘,见黑子失势,笑道:“这一局棋,师父可没说赌注是什么呢。”
“哦?你想赌什么。”
少年眼珠一转,语气略带调笑:“若我赢了,师父借江雪让我使一次如何?”
男子微诧地一扬眉,“你意如此?——也可。若你输了呢?”
“弟子……诶,弟子鲁钝,想不出什么能为师父做的。能做的我现在都做了。” 少年有些苦恼地歪歪头。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淡淡道:“也罢,若你赢了,我就借你江雪。”
“多谢师父了,只盼我有这运气。”
小楼外忽然风声大作,屋内烛火明灭不定,寒气伴随冷风透窗而入。男子眉头微蹙,一手按在唇前,轻咳了一声。少年忙自身后架子上拿下一件雪白的狐裘,披在男子身上,“师父,好些了么?”
男子点头不语。这时,窗外倏然传来一阵铜铃声响。铃声清脆,自成韵律,有若歌谣一般,然而漆黑夜色里,这飘忽不定时近时远的铃音就显得分外诡异。少年扬了扬眉:“夺命铃。”
铃音未断,一道尖细沙哑的男声忽然响起,“洛——春——水————!” 声音拉得极长,每每都拖到气息不足才停顿一下,说至最后一个字,音调骤然拔高,简直给人以声嘶力竭之感。
“——还有索命鬼。” 少年叹口气,看向身后男子,“师父,他找你呢。”
洛春水仍把注意力放在棋盘上,声音冷淡,“打出去。”
少年闻言不置可否一耸肩,右手所握的淬毒羽箭倏然激射而出,去势狠绝,没入漆黑夜色里。片刻,窗外传来一声沙哑的哭嚎声,少年一拍手,“打出去了。”
窗外铃音仍在回荡,少年看着幽暗夜色,“外面还有三个人,不过夺命铃和师父似乎没有冤仇吧?”
“三人?明修,多练练耳力。” 洛春水在这杀机四伏的氛围中依然故我,“夺命铃应该是为的悬赏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明修得知窗外不止三人,神色微变,顿了顿,又笑问:“这些年来为悬赏令来的人不少,师父可曾后悔?做下十三年前那一场大案。”
“后悔?” 洛春水瞥了一眼明修,神色冷淡,“唐家既敢屠我满门,我便屠他满门。血债血偿。” 他冷哼了一声,“我一生最重恩怨,瑕疵必报,后悔一说,休要再提。”
明修垂头:“明修唐突了,师父莫怪。”
窗外铃音更疾,隐隐夹杂了女子哀哭叹息之声,一片凄迷中又带那么一丝丝的妩媚,叫人不自觉间心头一荡,神为之迷。“午夜夺命铃,销魂断肠声……名不虚传啊。” 明修脸色有些发白,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不在意地抹去了,忽然回首看向洛春水,似笑非笑:“师父,我为你唱一首曲子,如何?”
“可。” 洛春水仍然全神贯注于棋盘,对身边杀机视而不见。
明修行至屋中空旷处,忽而衣袖轻摆,眉头微蹙,柔声唱道:“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戌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这首词清丽凄婉,说的是女子悼念亡夫。明修尚是少年,容颜清秀,声音清越,此时放柔声音,故作哀愁,竟也将一个女子演得入木三分,活似个满心愁绪的女郎。奇的尚不止如此,明修唱功极好,声音婉转动听,竟隐隐与楼外的铜铃声相合。
他每每在铃音连绵时拔高音调,一曲唱罢,竟是把窗外的飘渺铃音冲了个七零八落。等他唱至“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窗外铃音戛然而止,再不复闻。明修长袖轻摆,曼声道:“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今夺命铃尚在,勾魂锥却已不复见。前辈不久前痛失爱侣,心中只怕悲痛万分?”
窗外传来一道低哑的女声:“好,好一个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小娃娃,报个名号。我倒不知无常月的徒弟有这等手段,短短一曲,乱我心绪,破我音杀,轻易重创于我。小娃娃真是了得。”
明修笑容和煦,“在下明修,亦无名号,不过跟师父学些零散功夫。适才伤了前辈实属无奈,我劝前辈早早离开的好,否则刀剑无眼,我只怕手上失了分寸,让前辈夫妻团聚了。”
“哼……不愧是无常月的徒弟,心狠手辣啊。” 女人森然一笑,随即声音淡去,应已遁走。
“诶,她怎么就不明白,我是真心不愿送她去见亡夫啊。” 明修一耸肩,“师父,我唱得如何?”
“尚可。” 洛春水淡淡点评,“这一局棋,要到尾声了。”
明修行至棋盘前,“哎呀,输赢难断啊。”
棋盘上黑白二子势成胶着,白子杀伐果断,黑子守式绵密,一时难分上下。明修注视棋盘,愁眉苦脸:“若我赌输了,又如何是好?”
“输便输了,有何问题?” 洛春水轻咳一声,待要执起一枚棋子,忽又顿住,看向屋子入口处。
这是二楼,房间的入口是一排楼梯。木质楼梯上空空如也,洛春水却定定地盯着楼梯看,神情专注。片刻后,一道人影忽然在楼梯口闪现,站定后叹了口气,“都说无常月武功高绝,是最不好蒙骗的人,我有些明白了。”
来人声音柔媚和婉,眉眼含笑,竟是个妩媚的女子,一身红衣如火,艳丽欲滴。洛春水看了她一眼,竟是不闻不问,视她为无物,埋首又落下一枚棋子。
红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十指一动,掌中隐现无形丝线。明修一笑,“哎呀,随意动怒可是不好呢。” 袖袍一展,霎时间封住对方去路,掌中十把飞刀忽隐忽现。红衣女子掩嘴一笑,“小哥,你还嫩呢,挡不住我。” 口中调笑,手上却毫不含糊,无形细线激射而出,飞快缠住明修四肢。
明修手中飞刀脱手,飞刀过处,丝线崩断,女子却理也不理他,趁势一跃而出,去势极快,一张无形丝网直直向洛春水罩下。
丝网柔而韧,编得细密,绝难挣脱,与此同时,洛春水身后竟闪现一个黑衣男子,手中执刀,抬手就向他砍下!明修脸色一变,救援不及,手中飞刀脱手直直割向丝网,“师父!”
“啪!”
一枚棋子落于棋盘之上。
洛春水抛出棋子,右手蓦然上抬,直接用手臂架住了黑衣人全力砍下的大刀。按理说他血肉之躯,无论如何都阻不住这锋利长刀,只会落得个手臂被斩断的下场,然而他阻住了。黑衣人的大刀被牢牢架在他手臂之上,再也不能前进一分。
明修松了口气。
洛春水手臂与大刀相接之处,本有一层丝网,然而现在以他手臂为中心,丝网寸寸龟裂,化为齑粉。洛春水回头看了眼棋盘,微微一叹,“白子赢了。”
黑衣人一击不中,立刻拔刀退走,明修欲追,却被身旁的红衣女子缠住,不得抽身,转眼间黑衣人已退出老远,眼看就能遁出小楼之外,脸现喜色,洛春水动了。
他神情有些不经意地一拂袖,袖中忽有一物飞射而出,瞬间飞至黑衣人面前。黑衣人脸色大变,但甚至来不及说话,头首瞬间分离,头颅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一圈,五官上仍然保持着惊恐的表情。
于片刻间斩断他头颅的刀倒飞而回,没入洛春水袖中。红衣女子看着眼前片刻间血溅五步,脸色发白,“袖中刀流华……名不虚传。”
“好说。” 洛春水轻咳一下,站起身来。
红衣女子一跺足,情知此番再不遁走生机渺茫,转向阻她去路的明修,手中丝线尽出,招招夺命。明修手中飞刀剩下得不多,面对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丝线也觉难以应对,被丝线封住行动,身形渐滞。红衣女子见状一跃而出,不忘射出最后一道丝线,尖利如刀,直刺明修眼球。
明修只觉银白色的丝线离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近,脸色逐渐苍白。千钧一发之际,洛春水拦住了他的腰,带他挪动位置,恰好避开了这道丝线。“没事吧?” 洛春水一手揽住明修,右手微抬,袖中刀激射而出,追击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听闻身后劲风,死命加速,仍觉不及,不由大惊失色,只当自己必定殒命无疑。忽然察觉身后长刀似乎失力,在即将追到她时倒飞而回,她心中大喜,然而劫后余生,已无力去想是为何,身形施展到极致,迅速失去了踪影。
流华倒飞而回,没入洛春水袖中。
他脸色有些苍白,倒退一步,神色冰冷地看着眼前的人,“咳……明修,洛春水自问一生即使负尽天下人,也未曾负你一分。”
他身上仍披着雪白的狐裘,然而他胸膛正不断地渗出鲜血,将雪白的皮毛染红。
一柄软剑正插在他胸膛之中,剑柄,在明修手里。
少年注视着对面男子苍白的脸庞,和他冰冷的略带受伤的神色,一扬手,将软剑抽出。洛春水闷哼一声,捂住伤口,退后两步,跌坐于地。明修看着手中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软剑,笑了笑,“师父的软剑江雪名不虚传,薄如蝉翼,但锐利非凡。所幸弟子赌赢了这盘棋,才能借这江雪一用啊。”
他正说着,忽然手一动,将软剑立在身前。流华挟威而来,直直撞在江雪之上,只听铮的一声,流华倒飞而回,江雪断成数截,明修也被刀剑相撞的巨大威力所激,急退数米,喘息着吐出一口血。
他的唇色因着鲜血显得尤其艳红,衬得他的神色也带了一分妖异和阴狠,可他仍在笑,“师父,我那一剑很准,你受的是致命伤,何苦挣扎呢……白白缩短本来就不剩多少的寿命。”
洛春水眼光沉沉,褪去身上染血的狐裘,露出被鲜血染乌的紫袍,夜风寒冷,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咳嗽的同时几乎发起抖来,然而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江湖人,被人杀是理所当然,何况我一生杀人无算结怨无数,技不如人丢了性命,洛春水……无有不服。”
他顿了顿,剧烈地咳起来,“但是明修!谁都可以杀我,唯有你不成……” 他摇了摇头,神情竟有些怔忪了,“我一生负人无算……你是我……唯二真心相待的人。” 他忽然呕出一口血,抬起右手,扣住了手中的刀。
明修顿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师父啊师父……你叫我说什么好。” 他静静地看着身前委顿于地的人,“十三年前,唐家灭门惨案,师父至今不后悔。那么今日,明修亦不后悔……犯上弑师!”
洛春水眼神一变,“你姓唐?”
明修眼中闪过一丝哀意,“师父确实未有半点负我。师父恩义,明修感铭于心,然而家门血案,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不报……不得为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四年来与师父朝夕相处,师父对我确实一腔真心,若再不动手,我只怕,此生再也动不了手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笑声,“哈哈哈,无常月,你这徒弟,倒和你一样恩怨分明,今天可叫老头看了场好戏,可怜江湖上又要少一个趣人了。你可要叫老夫替你报仇,清理了这个小子?”
明修脸色一变,厉声道:“哪位前辈在此?可否出来一见?”
洛春水闭目,缓缓放下了抬起的右手:“不必了,若要清理门户,我自己来。我这次……留他一条命。”
他注视明修片刻,终究摇了摇头,“姓唐的雇凶屠我洛家满门,我以牙还牙,杀唐家满门,你如今为此血债,杀我……洛某技不如人,死不足惜,但最终念及师徒之情,饶你一命。你……好自为之。”
明修眉头紧皱,忽然抢出一步,唤道:“师父!”
洛春水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已然自绝经脉,断了呼吸。
明修怔在原地,倏然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小子,可后悔?” 窗外老者问道。
“父母之死,我死亦不能忘,如今大仇得报,又怎会后悔?” 明修摇了摇头,眼中却落下泪来,他端端正正地给洛春水磕了三个响头,喃喃道:“我只是……要给师父收敛,戴孝,送他入土为安,也不枉他对我……一番恩义。”
“傻小子啊……冤冤相报何时了。” 老者叹了一句,声音渐渐变小,应是离开了。
夜半三更,朦胧的残月照耀着这个寂静的小城,街道上渐有血腥气弥散开来,间或有乌鸦飞过,栖在槐树枝头。一个老者一身白衣,负手走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念一首歌谣,声音传出老远。
“人心动一念,天地尽相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完
文中引用词:李清照《孤雁儿》。最后一句话出自《西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