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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叛道 ...

  •   是三更时无月的夜。在一阵阵萧索的朔风中,徐长卿回到了蜀山。
      凶星虚危的血光已经凌驾于日月星辰之上,天地万物浸沐在一片暗红色的雾障中。山门、经楼,莲池、神殿,这些白天庄严祥和的所在在夜色里透出几分凄厉邪异。徐长卿望着被血雾笼罩的蜀山,恍如身陷魇梦。然而,疲乏到几近虚脱的身体与身体某处不堪回忆的隐痛时时提醒着他,这一切不是梦。
      师尊曾告诫说,六界劫数自有天命。
      如今回想,虚危是人间的灾劫,重楼则像他命宫里的魔星,两者八字里注定了似的横在那里。事情至此无可挽回,徐长卿只有冀望重楼会信守与他的交易。
      宿醉与过于激烈的情/事使得徐长卿头疼欲裂。他蹒跚着往里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蜷坐在掌门禅房前的石阶上。年轻的道士不知在门前守候了多久,道髻上沾满露水,倚墙睡着了。固执而依赖的姿态令徐长卿依稀望见十多年前那个一被师尊责罚就藏到自己身后避难的垂髫童子,不由叹了口气,轻拍青年的肩。“二师弟。”
      青年眼睫动了动,随后慌乱地跳起来。“大师兄你...”他惺忪着睡眼唤了半声,忽然呆住。
      不甚明朗的天光下,徐长卿没束发髻。浓墨丹青般的发丝乱舞在素白戒衣上,发极黑,衣雪白,对映出一种峻厉深楚的动人。
      常胤头一回看到这个样子的大师兄,忙咽了口唾沫低下头。这时他才留意到大师兄没穿道袍,脚步虚浮像是受了伤。他抢前扶住徐长卿,被薄衣里透出的体温烧得两颊热烫,盘桓心头的疑问脱口而出:“大师兄,你去了哪里?”
      他急于得到解答,徐长卿却沉默不语。
      常胤从徐长卿的沉默中读出了超越回答的内容,不禁一阵心慌。晨课上律德长老的质问有如当头棒喝,私下里渐有传言说大师兄与魔尊关系匪浅,而魔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蜀山出现似乎印证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常胤胡思乱想,满心的兵荒马乱。他浑浑噩噩地扶徐长卿进房躺下,几乎就在替徐长卿掖被角的同时,他看见了点点红印。
      桃花似的印记斑驳遍布在大师兄白皙秀气的颈间,从束得紧密的交领下不期然地跃进眼底,冶艳得动魄惊心。常胤看了一眼,脑子里轰然巨响,神智迷恍,要好一会儿才能分辨得出来:他的昏眩是来自眼前来历不明、惹人遐思的红痕。
      就算缺乏欢好的经验,不知道这些痕迹因何而来,常胤仍敌不过诱惑。他呻/吟似地低唤了一声:“大师兄...”埋头在颈项上落下一吻。
      徐长卿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惊起,一把推开食髓知味意图继续索吻的师弟。
      常胤猝不及防坐倒在地下,神情复杂而狂乱。他无视徐长卿变得惨白的脸色,扑上来抱住徐长卿的双膝:“我不要修仙,也不想求道。我只想跟大师兄在一起。”年轻的道士跪地苦求,眼眶通红。从师弟没条没理颠三倒四的倾诉里,徐长卿听出深深的恋慕和抑压已久的欲念,而过深的欲念恰恰是魔障的根源。
      徐长卿暗悔自己没有及早发现师弟有入魔的迹象,面对师弟几近痴狂的表白,他一时惶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短暂的沉默给了常胤一线希望,两只搂在徐长卿膝间的手开始试探着朝上摸索。
      “放手!”徐长卿挣动着呵叱,然而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师弟像初次捕获到猎物的幼兽般圈住了他的双腿不放。无奈之下徐长卿正打算一掌拍晕常胤,禅房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了。
      暴怒的魔息狂飙而至,没被压住的宣纸雪片似地散落了一室。
      “不许碰他!”
      徐长卿还来不及制止,重楼揪起常胤的衣领,老鹰擒鸡般丢了出去。随后他转身对住徐长卿,狠狠道:“徐长卿,你够胆。”
      徐长卿知道是他的不辞而别激怒了重楼,但是此时此刻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重楼。魔尊的气息和热度让他轻易回忆起几个时辰前的逆行悖道,抵死缠绵。令徐长卿尤为尴尬的是,在情/事的最后他几乎是热烈地迎合了重楼。连他自己都难以释怀的迎合让原本以为简单的一宗交易多了扑朔迷离的意味。混乱中他问重楼:“阁下又来蜀山做什么?”
      话一出口,徐长卿就醒觉自己说错了话,果然魔尊线条凌厉的眼里蹿起血红色的怒意,火热的魔息一瞬间高扬到令人窒息。“交易还没结束。本座要的东西你还没交出来。”
      徐长卿愣住了。他不知道重楼还想要什么,蜀山掌门的惶惑明明白白全写在脸上。重楼看在眼里,强抑怒气冷冷道: “人界的事与本座无关。本座可以替你出手,代价是——”说着挑衅似地望了常胤一眼,“用你的心,来换苍生的命。”
      魔尊的要求出乎徐长卿的意料,更深深刺痛了常胤。
      交易、苍生、大师兄颈间的红印。
      憬悟的刹那,常胤发出一声受了伤的狼似的怒嗥。年轻的道士浑忘了他与魔尊之间悬殊的实力,挣着爬起来拔剑刺向重楼。他拼尽全力的一剑未及触到重楼的衣角就被重楼一手攥住。
      “找死!”重楼反手一掌将不自量力的进犯者拍飞,顺势跟出一刀。
      魔刃破空,重重撞上金色诀文幻成的一轮法印,铮鸣声悠扬不绝。徐长卿一边截住重楼一边护住师弟,蜀山掌门情急慌乱的神态在重楼的疑怒之上更添了一薪烈火。
      “让开!”
      五行法印上遽增的魔息迫使徐长卿踉跄着退了一步,唇角溢血。“你我的事与他无关。不要伤他。”
      蜿蜒于徐长卿嘴角的诡艳血痕令重楼觉得心上像被划了一刀,初时只觉心寒,要慢慢才品味出冷彻心扉的痛。他钟爱的人为了另一个人不惜拼了命向他求恳,而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心绪起伏之际猛然收手忿忿一掷,手中精铁铸就并有符咒加持的蜀山法剑“当啷”一声撞中墙角,成了扭七歪八的一团废铁。
      “你的回答。”
      禅房中静默良久。
      直到等了仿佛千年,重楼才听徐长卿低声道:“心不由己。”他看到徐长卿边说边垂下眼,苍白的颧骨不胜酒力般红了起来;心动的瞬息,他听见徐长卿继续道:“你要的,恕长卿无能为力。”
      重楼长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了电光火石间腾嚣起的杀戮欲。“徐长卿!不管心不由己还是身不由己。你的心,本座要定了。”
      魔尊拂袖离去时的言语,带着断冰切雪般的毅然决然与发狠誓似的肯定。
      徐长卿怅然若失,伫足回望。他望见常胤正盯视着他。向来与他并肩拒敌、生死与共的师弟眼中充满了伤心酸楚、横遭背叛的不信。徐长卿不禁惶然失措,不知要怎么跟常胤解释他与重楼之间那宗难以启齿的交易。
      神魔纷争,上古华夏崩倾。
      女娲采石补天重建九州之后,神魔间虽仍争斗不断,却齐齐失去了置对方于死地的能力。自从飞蓬被罚入轮回,魔尊已有近两百年没有再出现在神界。
      静如止水的安稳日子过得久了,难免连刀剑也锈蚀了锋刃。
      镇守南方天门的新一任神将初见一道赤焰黑电疾袭过来,先好一阵迟疑,随即醒过神来,惊呼失声:“魔尊重楼!”
      作为神界的护卫者,神将们或多或少听过关于重楼的传闻。数千年来神魔两界征战不休,各自倚仗着永恒的生命与功勋被世人著书传颂或危言惊悚,辉煌了自身却在六界惹出无数祸端。神魔之争一直延续到现任魔尊执掌魔界,才渐次平息。据说魔尊重楼恋武成痴,除了强者,六界中没有任何事或物可以赢得他的关注。
      近千年在神界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神将飞蓬因为与重楼结交触犯天条被罚入轮回,而更久远之前,守护北方天门的荒神烛阴也是败在重楼手下。传言烛阴百般不甘、意图复仇而窃取了能够窥视过去未来、具有无穷力量的天庭至宝昊天镜才横遭封印。
      烛阴与飞蓬的遭遇对神将们而言,是天帝满含训诫的警示。
      如今距离荒神烛阴破除封印才不过半年光景,魔尊重楼就再度侵攻神界。从没碰到过这等阵仗的神将误解了其中的因果关系,不禁慌了神。
      惊呼声在静谧的天庭喧腾回荡,惊动了其余的神界侍卫。
      神侍们匆匆赶来,一拥而上将重楼团团围住,神情像一群鬣狗围住了它们惹不起的猎物。合围的众神看见一泓黑水似的魔刃正抵住看守天门的神将的眉心。众目睽睽之下,现今神界最强的神将冷汗淋漓,眉心在魔刃催逼下突突急跳。
      “神界有神界的规矩。你的问题我不能答。”他们听见神将说,“何况,你杀不了我。 ”由于不清楚重楼问了什么问题,神侍们狐疑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看出天界第一的神将其实并不像他宣称的这么有信心,他们还看见重楼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冷笑。
      一道血线从神将眉间涔涔直下。
      从扬言“你杀不了我”的那刻起就一分分透肌侵入的魔刃,让神将的声音也有些颤抖。“等!等一等!”
      几乎紧追着神将喝止的尾音,两名神界侍卫从后方朝重楼掩扑过去。
      谁都没有看清重楼是什么时候出的手。
      众神只看见两道飞血溅起,两名神侍一前一后仆倒下去。金色的神血染红了南方天门,宛如一记利刃穿透了众神的心防。纵使掌握了神魔间无法相互毁灭的铁律,众神仍心胆俱丧。
      “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神将最终屈服于武力的羞惭像一个耻辱的黥印,深深烙刻在亲睹了这一幕的众神的心上。
      神将断断续续的叙述全围绕着荒神烛阴。
      众神由此得知重楼此行的目的。烛阴在人间作乱的事神界早有耳闻,天帝却持放纵的态度迟迟没有采取行动。“天道轮回,万事源出因果。”天帝的回答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直至看到魔尊现身,众神才隐隐领悟天帝的用心。
      既然魔尊才是一切的源头,那么...解铃的事为什么不让系铃人来做呢?说这话时,天帝的笑容意味深长,藏有洞察一切的玄奥。
      神明们知道这才是天帝的真话。
      所以当魔尊蔑笑冷哂:“飞蓬之后,神界再没有值得尊敬的敌人。”,众神脸上都漾起了古怪而哭笑不得的表情。
      神界一行,重楼如愿得到了烛阴的讯息。出乎他意料的是:滋扰他的春梦竟是未来。
      在神将提及烛阴的一刹那,重楼陡然记起千年前他曾打败过一个镇守北方天门名叫烛阴的神将。魔尊终于明白在看见陆离时油然而生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得悉陆离为复仇盗取了掌控时序的昊天镜,重楼恍悟正是他亲手种下的恶因在千年后结成了难以违逆的运命之果。
      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而徐长卿正是他命定的情关。
      情关不止是用来考验人的,也是六界众生的劫。
      三世情缘兰因絮果。徐长卿与女娲后人的情劫暗合了更早前由他而生的前因,前因后果相隔千年,彼此作用形成了一个充满了玄机的循环。
      凶星虚危与国师陆离,不过是催动命数运转的两个小小的齿轮。
      十一月的风霜里,蜀山人心浮动,武后的十万铁骑星夜兼程跋涉了九个日夜,恰好赶在冬至的前一天兵临蜀山脚下。大军行进的滚滚烟尘弥漫在蜀中的碧水丹崖之间,一路马嘶人喧,群鸟惊飞。领兵的是刚刚平靖了扬州之乱的左金吾大将军丘神勣。
      据说决战扬州之日,叛军的数千人头被丘神勣在下河溪边垒成了一道骨肉城墙,几千颗人头里不乏城破之际来不及逃离的无辜百姓,他们与叛军一起当了左金吾大将军平步青云的垫脚石。刃锋上斩落人头的血迹未干,武后讨伐蜀山的诏旨便砸中了丘神勣。精兵悍将们马不停蹄从一处战场奔赴另一处战场,个个神疲腿软满脸困乏,然而萎靡厌战的情绪在目睹了悬浮于半空的仙山奇景之后,迅速演变为诧异惊羡、想要一探究竟的渴望。
      “蜀山上不但有奇珍异宝,还有祛病延年、可保长生不老的仙丹。只要攻下它,仙家宝贝要多少有多少。”
      倘若蜀山弟子听到丘神勣激励士卒的军令,恐怕要直斥其满口谎言。但是对初到蜀山的军士们来说,丘神勣的许诺无疑是一剂振奋精神的猛药。蜿蜒数里的大军带着犯热病的亢奋直冲上山,行至半途戛然而止。连系悬空山的长索吊桥早被蜀山弟子挥剑斩落,断崖裂谷将蜀山与人间一划为二,除非肋生双翼,否则休想进犯秋毫。仙山渺渺在云深处,丘神勣惟有望空兴叹。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有脚步声徐徐走近:“大将军怎么愁眉不展?”
      国师陆离在大军南伐之际悄然加入,名曰协战实为督军。丘神勣一见陆离就腻味得不行,却不能不敷衍、更不敢得罪这个天后跟前的红人,只好俯首抱拳行了个礼问国师有什么良策。
      “将军不要急。”陆离不慌不忙地答道,“要上蜀山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千百年前天人曾留下一处遗迹,虽然荒废日久,却是直抵蜀山后山的捷径。”
      蜀山弟子当机立断斩落吊桥,奉徐长卿的指令严守蜀山故道,但是掌门师兄与魔尊有私情的传闻令众弟子心乱如麻,一切森严戒备在心神不宁的前提下都酷似纸扎的刀剑。在将蜀山故道的秘密告知了丘神勣之后,陆离独自一人穿过蜀山弟子布下的剑阵,悄无声息潜入了蜀山。
      大军驻扎的营火在入暮时逐次点燃。从山上俯瞰,山脚星罗的灯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夏夜浮游于坟茔间的磷火流萤。眼看着大战一触即发,蜀山上人人脸容严峻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一团灰雾似的人影正趁着暮色走近掌门禅房。
      自从元神长老离奇受伤,蜀山弟子已有整整七天没有看见掌门和长老常胤。常浩与常怀隔着禅房的门听见徐长卿下令斩断吊桥、把守蜀山故道、不得妄动、不得擅自出战。两人从中领会到徐长卿不愿与人间军队大动干戈以求保全双方的用心,暗暗赞服。徐长卿的第二个指令则令两人深感为难:他要两人把藏经阁的一些古籍搬来禅房。徐长卿提及的古籍里一半叙述了上古神魔的传说,另一半则与蜀山前辈经历过的心魔天劫有关。前者荒诞不经,后者太不光彩,二者被历代掌门视为外法邪说,属于严禁蜀山弟子参阅的禁/书。
      在要不要把书搬来这件事上,常怀与常浩激烈地舌战过一番。最后常怀无可奈何,只好说:“律德长老违逆掌门指令,也是犯戒。”这才勉强说服了常浩。
      一连七天,掌门禅房灯火通明。弟子们私底下议论纷纷,惊异于长老常胤的伤竟严重到需要掌门不眠不休七个昼夜为他疗愈。没人猜到常胤受困于心魔,也没有人想到徐长卿正竭尽全力替常胤驱除心魔。
      外魔易斩,心魔难断。
      陪同常胤禅坐的间隙,徐长卿试着从禁/书古卷中找到驱除心魔的良方,然而遍阅禁/书依然无解。他微蹙着眉头翻开一册又一册古卷,不经意间一行泛黄的小篆跃入眼帘。“六界众生备安其所,相生相克自有天命。神魔不灭,既畏兹威。仙鬼茫茫,各行其道。众庶碌碌,伏魔弑神。”
      徐长卿瞪着这行字,愣了好一会儿。神魔不能互相消灭,六界之中惟人可以弑神杀魔。依《秘记》所言,以最弱的人类来制御最强悍的神魔,正是六界相生相克的运作之道。
      常胤从入定中睁开双眼,恰好看到徐长卿望着建言剑怔怔出神。大师兄黑亮澄澈的瞳仁里除了淡淡的悒色,还有浓浓的忧虑。书案上经由魔尊重生的建言剑,剑气里隐隐缠绕着火红色的魔息。常胤意识到大师兄在想着谁,心里一痛,随即涌上的却是嫉愤不甘。
      “武后的十万铁骑此刻就在山下。大师兄你有什么打算?”
      常胤的发问令徐长卿一惊,恍惚中答非所问:“我没有在想谁。”
      常胤脸色微变。他不愿被徐长卿看出他的失态,赶紧低下头,等到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常态。他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注意到徐长卿在醒觉口误之后急急转脸避开他的逼视。一抹晨霞似的薄晕从大师兄的耳根升起,漫开,顷刻红了耳轮。
      与窘迫羞赧的神情相反,徐长卿的声音极其冷静,透着勘破世情的倦乏与无奈。“他们是冲我来的。等帮你控住心魔,我会去洛阳向武后说明 ‘犯戒者只徐长卿一人,与蜀山无关’。”
      常胤有点儿被徐长卿的倦乏和冷静吓着了。蜀山掌门怎么可能“与蜀山无关”?这话听起来竟似是振衣求去的征兆!情急之下脱口追问:“大师兄你要离开蜀山?!”
      徐长卿没有回答。默然许久,常胤才听见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与大师兄同门多年,常胤心知这就是答了。“大师兄即将弃我而去。”常胤脑门上像重重挨了一锤,瞬时血流加速、耳中嗡鸣,连有人叩击禅房的门也没听见。
      叩门声“笃笃笃”响了三下,紧接着又是三下,一轮急过一轮很快乱了节律。门外一个声音慌慌张张地道:“掌门大事不好,官兵攻上山了!”
      突发的变故打破了禅房里快要凝固的僵默。门开处,一个身着灰袍的弟子弓身俯首向两人禀告说一队官兵正径由蜀山故道来袭。“蜀山故道...”常胤听见徐长卿低喃,天人之路不但印证了上古蜀山与神界千丝万缕的牵系,也是引来战火的祸径。
      “带我去看看!”徐长卿疾步朝外走,边走边问:“常浩、常怀两位长老呢?驻守蜀山故道的是哪几位长老门下?官兵人数有多少?”
      徐长卿一句紧追着一句的问话令常胤恍然清醒。常胤自觉抓住了问题的症结:是谁迫使大师兄不得不离开蜀山的?不正是武后的大军么!他从蒲团上跳起来说:“我也去!”却被徐长卿一个眼神止住了脚步。“你留下。”徐长卿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等常胤辩解哀求,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道:“心魔未清,不易妄动。你给我留在这里静心打坐。”
      徐长卿很少用不容违逆的口吻对人说话,这口吻加上亮冽如剑的眼光就把常胤逼回去了。常胤目送徐长卿跟着那个弟子远去,心里着急,困兽似地在禅房里转了几个来回,瞥见灰黪黪的夜雾从半敞的门中漫进来,禁不住把住门重重一摔。门扇合拢的“砰”然巨响忽一下子激起雾气,声波撼得禅床前一面穿衣正冠的铜镜嗡嗡蜂鸣。
      铜镜里有什么一晃而过。
      常胤起初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待走近了细瞧,蓦见一幅群殿巍峨、烈焰贲腾的异界景象。常胤从未涉足魔界,但是凭着往昔对神魔掌故的熟读以及经年累月为了协助大师兄而积攒下的学识,他隐约察知到这是什么地方。他定睛端详着铜镜中的一切,心中渐有不安的声音低语劝阻他不要再看下去,可他无法遏止自己窥探魔界的欲望——那个迷惑了大师兄心智,让大师兄乱了方寸的情敌所处的世界究竟是何等模样?
      铜镜中地河熔焰腾燃的步道曲折蜿蜒直通向万魔殿的最深处。常胤的一颗心也像在炼狱火海中饱受煎熬,七上八下不知归处。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层层帐幔之后,浮现在他眼前的画面仍诡谲得如同噩梦。一刹那,心痛的感觉超越了其他一切感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握紧的双拳里正无声地渗出血来。极度的心痛使常胤从喉咙里爆出一声伤兽般的嘶吼。
      “大师兄!”
      徐长卿跟着前来报讯的弟子急匆匆赶去蜀山故道,途径一处天人石碑时,隐隐绰绰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他。他心头一震,停住了脚步。那个弟子走了几步不见徐长卿跟来,伫足询问:“掌门师兄,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弟子侧耳听了听,满脸困惑。“掌门听到了什么?”
      徐长卿默立了一会儿,忽而转身往回走。“你先去蜀山故道告知两位长老,尽量避免与官军动手。我稍后就来。”他吩咐完弟子堪堪走出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这会儿就算你赶回去,也已然迟了。”说话的人语调里阴恻恻地带着点儿险,正是他所熟悉的声音。
      徐长卿吃了一惊,踅身回顾。
      泛着杀意的血红夜色下,前来报讯的弟子面目模糊。那张毫无特征的脸上漾着调侃嘲弄,蝉蜕似地剥离显露出陆离的眉眼轮廓。
      徐长卿深吸了一口气。
      “我早该猜到是你。如果不是荒神烛阴,官军不会知道蜀山故道。”他边说边缓缓拔出建言剑。森冷的剑光一寸寸出鞘,魔息火焰似地跃映在他颊侧。
      剑光愈亮,魔息越盛,衬得蜀山掌门的脸色白如苍雪。
      陆离一直微笑着,等看见魔息,神情顿时像被人在脸上重重殴击了一拳。“魔剑?!”
      “为道为魔,惟存一心。”
      徐长卿沉声答道,说完这一句他就不再废话。薄唇翕合间,指尖密密麻麻的诀文催动剑气幻化做千千万万刃锋,一时间血红夜空尽被笼罩住整个天地的淬厉剑气侵占。“万象森罗,不离两仪。神杀!魔杀!万剑诀!”靛蓝道袍翻涌如潮汐,音色清厉的断喝划过长空:“破!”
      悬浮于天穹的剑阵形似一轮金色的太极,贲腾着无坚不摧的杀气。
      陆离的脸肌抖动了一下,仓惶后退。他转身想要逃离,然而无数剑锋应声从天疾降、透胸而过将他钉死在地上。惨呼过后,水银状的液体顺着剑身淌落,在地上汇成一滩深灰色的湿痕。
      徐长卿看见陆离嘴角勾起一丝极诡异的笑意。
      “你还没有赢。”陆离咳着血喘息着轻笑,手指死死攥住穿透胸腹的剑锋对他说:“我也没有输。”
      被剑钉死的“陆离”放声诡笑,灰色人形在笑声中飞散如飘絮,回音袅袅不绝。
      徐长卿憬然醒悟。他扬手召回建言,剑上不见血迹,却穿透着一片手掌大小的龙鳞。灰苍苍的龙鳞在夜色下流转着异彩,嘲谑似地占据住他所有的视线。这让徐长卿猛然醒起一件事:化身!
      难怪这个“陆离”如此不堪一击。
      真正的烛阴恐怕此刻正在二师弟身边!
      徐长卿奔出几步才想到使用御剑飞行术。他御剑往回赶,心急如焚。夜风刮在脸上,痛如刀割,徐长卿只觉得那是催促他更快一些的鞭子,连内息翻涌喉头腥甜也不顾了。
      ——二师弟,你千万不能中陆离的计!
      他看见灰蒙蒙的雾气,看见无极阁深黑的轮廓,那一片熟悉的灯火在片刻之后跃入眼帘,晕黄宁定一如往昔。可是徐长卿仍不放心,他冲进禅房,直到望见常胤安然无恙盘坐在蒲团上,才松下一口气。这时他才觉出自己一头一脸一身的汗。他拭去变得冰凉的薄汗,还来不及调息,忽然听见常胤痛苦地呻唤了一声。
      “大师兄...”烛光下,常胤额角青筋绽起,双目紧盍呼吸错乱。
      徐长卿上前搭住常胤手腕,手指触及常胤,蓦地一惊。常胤的脉象乱得像千军万马踏在鼓面上,一触之下,几乎将他的手指弹开去。他生怕常胤支持不住走火入魔,扣住常胤脉门想要助他定神,鹘起兔落间手上一紧,常胤反手刁住了他的手腕。
      徐长卿一怔。
      他愣怔的时候,常胤双手疾电般刁、拿、弹、扣沿他手臂一路朝上点去,只一迟疑,他的半边身子连同腿上的穴道被常胤一口气封住了。常胤做完这些,又在徐长卿身上加了一道束身定,然后平静地喊了一声:“大师兄。”说这话时常胤的呼吸不再急促,神态也平和了,双目炯炯,望向徐长卿的瞳仁里隐隐有红光流动。
      徐长卿颓然倒下,倒在常胤预候着的臂间。
      “你...”徐长卿无话可说,也不想叱责追问。因为他知道常胤已经入了魔。
      看似祥和的入魔,没有什么比这更无可救药了。
      他听见常胤心平气和地说:“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大师兄你放心,就算牺牲全部蜀山弟子和我的命,我也要保护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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