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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狗食大餐 ...

  •   在图书馆楼下的Cafeteria吃饭的时候,我被两眼放光的艾萨克给盯上了。
      “身为目击证人,快向我透露一点所见所闻!”真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不,小苍蝇。
      “什么都不知道。”我咬三明治,喝可乐,翻面前的书。
      “难道你对情人节玫瑰事件的来龙去脉一点都不好奇?”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抱着书包伸长脖子。
      “不感兴趣。”我翻书,咬三明治,咕咚咕咚地喝可乐。
      “可恶的小孩,你等着,等我开了题回来修理你!”他从书包里扯出一堆资料,转眼间就摊了一桌子,把我的书都给遮没了。
      我拿起书上的打印件:“This dissertation proposes to address the problem of……”
      那张纸被艾萨克眼疾手快地抽走了:“滚!给我滚远点!霸王龙马上就到,小心被踩死!”
      我把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夹着书,捏着可乐,老老实实地转移,去旁边的空桌子。
      “叫你滚远点!”艾萨克气急败坏,他知道我对看他出丑这样的奢侈享受向往已久。
      我插上iPod的耳机,放Greenday的“American Idiot”,继续读我的甫洛伦斯基论三一圣像,算是摆出了一副“才不稀罕偷听”的架势。

      “霸王龙”果然马上就到,低头看书的我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双黑糊糊的脏鞋,由于被高高跷在身边的椅子上,更加地触目惊心。
      那天和M在一起的男人?
      于是悄悄调低音量,可令人失望的是,只有艾萨克一个人的声音,比平时稍高的调子,语速更快,明显的吸气和呼气,果然很紧张。
      是他,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虽然只有背影。岿然不动,一言不发,风暴中心般的人物。终于,艾萨克的喋喋不休毕竟有间隙,间隙里,响起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沉厚,柔软,却极度地口齿清晰。
      然而,所谓的反差(或者张力?)就在于――如此让人惬意的声音,竟然非冷枪不放。
      “语法错误!语法错误!博士候选人可以犯小学生的语法错误吗?你是我的学生,不能放你出去丢我的脸!”“这书你读了没有?你确信不是梦游时候读的?梦游时候看书?你要是真有这本事,我跟你混!”“委员会里找四个教授?什么意思?我们四个里随便哪个被车撞扁了你还剩三个足够凑数是吧?”

      “被三个人□□还嫌不够爽?非得再多找一个?”在洗手间撒尿的时候,我问艾萨克。
      “C教授脑筋短路,非说某校的某某对我的论文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资源宝库,叫我无论如何也要趁人家过来讲演的时候拦路跪求。我想求就求吧,反正我这种混混没人稀罕搭理,谁知那位牛人一翻我的proposal就认定我是振兴神秘主义研究的救世主,他今后还得搬出我的超级名头来狐假虎威……”艾萨克的胡话跟他的尿流一般湍急。
      我见怪不怪地嘿嘿干笑两声,有时候还真有搬块石头砸晕这位长舌男的冲动,算了,还是说点好话吧:“到底什么时候colloquium?记得结束了打个电话,我带香槟过去接你。”
      “这周五,最变态的时间,周五下午四点到五点半!要不你好事做到底,去店里把我订的pizza也给送来吧,节省我一块钱小费!”艾萨克去洗手,仍然是湍急的水流。

      艾萨克真会挑日子,我从Giovanni店里夹着比萨盒子出来,被裹挟着雨点甚至冰粒的风劈头盖脸一顿抽打,几乎透不过气来。已经三月底了,天气仍然肆无忌惮地恶劣,顶风走在路上,像是在铅块里挣扎。校园里的树清一色地秃着,连同满墙的爬山虎,叶子不见了,藤更触目惊心,那些藤年代久远,主干粗壮,旁支嚣张,如同一片森林,被囚禁在薄薄一堵墙上,悄无声息地忍耐着、潜伏着、等待着。
      它们是活的。不像博物馆里的骨头,死了的细胞是无数微小的杯子,被时间所浇铸,从此坚硬,坚硬得只能静止,无论那个骨架被摆弄得如何张牙舞爪。
      因为办公楼在维修,到处都是脚手架,楼前的水泥路被封了,大家只好在原先的草地上走来走去。之所以说原先,是因为天气转冷之前草坪就被揭走了,要等到开春才铺回来,到时候大片大片的郁金香也会在一夜之间出现。之所以说一夜之间出现而非开放,是因为暖房里的郁金香会被卡车运来,秧苗一样往草地旁的花圃里插,鲜红嫩黄地整齐列队,景象壮观,类似于反面乌托邦里的宏大游行。
      不过,春天总是遥不可及,郁金香也好,草坪也好,都只在过去时和未来时里存在,现在,我的脚下,只有黑糊糊烂污污的泥地,天气毕竟在慢慢转暖,积雪早已消失,泥土也不再呈现结晶状,却因为丧失了原先的冷硬而龌龊着,有人出于好心铺了一排木板,在所谓的郁金香地里,我吱吱嘎嘎地踩着木板跑,一边回忆那些去年的花盏,她们从时空交错的缝隙里探出手来,抓我的脚踝。

      没人理睬我,确切地说,没人理睬我从书包里掏出的香槟和放在桌上的比萨。
      早就过了五点半,那间seminar room里只剩三个人,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艾萨克,比电视里的福音派牧师更滔滔不绝的K,还有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握着笔画圈的C。见我进门,C趴在桌上勾手指,示意我去他身边坐,于是我就过去,他眼疾手快地翻转拍纸簿,我只能盯着对面的K和艾萨克看。
      说实话,穿西装打领带的艾萨克真傻。这倒也不能怪他,谁叫K肆无忌惮地做一副搬运工打扮,牛仔衬衫袖口高卷,棒球帽下面,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而C也与宣传资料上的标准教授相有一段距离,虽说是中规中距的衬衫毛衣搭配,但除了整齐,就只有整齐。
      真是滑稽的场面,寒酸的教授,与无论怎样盛装都只显得更寒酸的学生。
      不过,如果只闻其声,K倒是君王般温文尔雅地咄咄逼人着,给人以不可思议的错觉,觉得这间小屋子正无限膨胀,容纳着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无数椅子。
      维摩诘讲经!我顿时想起了昨晚小瞬发给我的佛经扫盲资料,信箱里的一大半邮件(或许该直接说垃圾?)都来自小瞬,如果都打印出来倒是可以做个小百科全书了。
      注意到我正专心听讲,C悄悄地把拍纸簿翻回正面,继续画圈,我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瞥见纸上正生长着一棵树,纠结的线条四下蔓延,不是树,是藤。
      忽然,那支笔停滞了一下,然后,白纸上出现了两个点和一条向下弯曲的线,是张不高兴的小脸。我赶紧坐直身子,比艾萨克更一本正经地盯着侃侃而谈的K。
      因为听不懂什么叫做“无条件的意义在上帝缺席的前提下是否可能”,我只能辨认出哈贝马斯霍克海穆尼采康德叔本华这些名字而已,于是觉得无聊,只好盯着K的脸看,他的脸真奇怪,表情丰富,千变万化,笑起来像闪电,形状从不规则,来去不可捉摸,可是,这一切都像是一层幕布上的投影,悬浮而疏离着,当光线消失时,幕布上,原来终究什么都没有。
      不过,被翻到下一页的拍纸簿上倒是又出现了一张不高兴的小脸。没等我有所反应,K那边终于忍无可忍了,桌子上的比萨和香槟忽然一震,原来是K拍案而起:“你!我忙着教学生!你干什么呢?”
      “我在记笔记!”C倒是有点厚颜无耻的风范,而且,马上就反守为攻,“刚才你提到的那个什么……什么宗教向现代世俗文化转型的问题,赛义德谈民族主义的时候也提到过……”
      “你不会无知到搬贝拉六七年的那套市民宗教出来吧,要不更早,二八年海伊斯的论民族主义?真不知道你们那里怎么教学生的,还在搞什么功能主义……”
      “我对这些没兴趣,更没研究,我的PH.D是俄语文学的,不是什么社会理论。这些跟艾萨克的论文有什么关系?他做Gershom Scholem对犹太小说的影响,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扯到哈贝马斯头上,然后越扯越远,越扯越远,你当这是滑雪?”
      “你可真配合,我说你无知你马上就现身说法,哈贝马斯有篇文章就是拿着Scholem谈历史中的他者的,你没读过就没读过,反正你又不是我教的,我对艾萨克没什么指望,只要他别跟你似的脑子里长蛆就行!”K又在拍桌子。
      C趴在桌上冷哼一声:“那你跟一脑子的蛆说了这么久的话,真够纾尊降贵的。”
      天啊,又是一场骂架吗?我近乎惊恐地望了一眼艾萨克,更惊恐地发现他正低头偷着乐,很快地,屋里的三个人一起冲着惊恐万状的我大笑起来,C索性拿他劣迹累累的拍纸簿敲我的脑袋。
      “只有比萨吗?”K探过身子来翻看纸盒,“周末!出去吃出去吃,我请客!”
      “终于没有白等这么久……”C收拾东西的时候眯着眼睛笑,仿佛阴谋得逞。
      “算是为我庆祝吗?”艾萨克发嗲的样子真让人不寒而栗,他竟然还得意忘形地用口型对我说,“这就是被□□的报酬……”
      “被□□也得有姿色……”和我并排坐着的C果然也读懂了艾萨克的口型。
      艾萨克摸着下巴做苦想状:“这话怎么听着耳熟……”

      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C整个人陷在椅子里的样子。靠着椅背,身子下滑,手指搭着桌沿,笑起来肩头微微耸动,黯红色发丝散落在胸前。
      曾经,是一叠整齐的纸张被看不见的绳索所扎束;渐渐地,松的松了,散的散了,只要有风,那些纸马上斜斜地站立起来,只一瞬间,就不乏壮观地倒成一地杂乱的白。
      反反复复的恶梦里,我走进一间堆满纸的屋子,跟着一个没有嘴的老女人。应该是嘴的地方,只有一片柔软得似乎就要融化的皮肤。她不能说话,却让我坐下,给我一把刀。我坐在纸堆里,查看纸上的文字,用刀抠出一只又一只的黑色甲虫,它们在那些平面里不可思议地涌动,暗潮一般。可是,我什么都看不懂,那些文字不属于我所知道的任何语言,任何文明,它们大声地呼喊,却完全地没有声音。
      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大声地呼喊,直到我精疲力竭地醒来。
      我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灰砾正簌簌地掉落,我看不见,却能听见。
      对不起,请原谅这叙述中的又一次中断。我想,我该继续回忆,至少,努力地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夜色中的高速公路,车窗外飞逝的树和荒地,被橙色灯光所笼罩的停车场,孤零零的一圈建筑,推门时迎面扑来的热气。

      记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总之听见了很多名词,术语,主义。一路叫嚣的C其实几乎什么都没吃,就连酒都喝得很少,话却很多。当然,K的话更多。
      学校里谁不装啊?压低声调说话,提升用词难度。礼貌。教养。风度。就像是格列佛只能以卧槽衔草来热烈怀念的慧骃国,文明昌盛,风雅中正。慧骃国里,野胡相见,自然分外投机,以肆无忌惮的K教授和云里雾里的C教授为例。
      他们一见面就吵架,一吵架就往死里骂,一开骂就都乐得跟什么似的――艾萨克悄悄解说――这两位都憋坏了,别看霸王龙那么凶悍,人家见了他就躲,害得他没地发泄;而C教授其实最喜欢满脸天真地胡说八道,只是不敢发作,所以见人就躲。这两头野胡一旦撞上,那就有好戏看了。

      那晚我没有回家。原因是这样的,由于和艾萨克拼酒,竟然有点醉,而坐C的车回去,竟然又晕车,于是吐得稀里哗啦,根本没法指路。C又把手机忘在办公室里,不能向艾萨克问我的地址,只好把我扛回自己家,往沙发上一扔了事。
      一觉睡醒,原来已经天光大亮。
      窗外碧空如洗,飞机尾气留下的痕迹因此而分外鲜明。伸到窗边的树枝虽说光秃秃,但早先的灰黑中渐渐生出油亮的光泽来,枝条上,两只肥嘟嘟的绿色小鸟正忙着你追我赶,翅膀时开时合,让人心生温煦。
      可是,小鸟终于飞起的地方,悬着一只白色塑料袋,被枯枝高高挑在半空的塑料袋,下端破损,瑟瑟发抖。
      我忍着头痛爬起来,先是回想昨晚的情形并迅速搞明白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然后,去洗手间。
      C正在同浴缸里的两条狗搏斗。不过,搏斗已近尾声,他忙着拿浴巾裹起狗费力地往外抱。看见揉着眼睛堵在门口的我,他笑:“德里达就拜托你了。擦干净点,它一出来就要抖身子,搞得地板上都是水。”

      一番折腾过后,两条湿漉漉的狗把我从沙发的这头挤到那头,C啃着苹果从厨房里出来,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彻底驱逐,于是一屁股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盘着腿翻报纸。
      我这才注意到客厅里到处都是报纸。地板上,茶几上,电视机上,窗台上,椅子上,书架上。报纸的入侵,报纸的暴政。啃着苹果的C是所谓“报纸制”下的唯一奴隶。既然是唯一的奴隶,那就索性为所欲为,他的手起起落落,动作突如其来,轨迹不可捉摸,闪电一样。这只意味着他在那个世界外面,窥视,却无从进入,那个报纸里的世界,谎言的世界,无论有心,还是无意。
      关于所谓的真实,我们有很多话说,却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像是感慨着什么,我的肚子叫了。
      C翻报纸的手停滞了,弯曲的指慢慢伸直,平平地按在一叠报纸上,我看见一张巨大的照片,似乎关于某地的示威游行,许多愤怒的手在空中挥舞。他的手移过去,遮没那些没有身子的手。
      “饿了?”他问。
      “嗯。”
      “自己去冰箱里找东西。”
      “懒得动,饿死好了。”
      “呵呵,献身于‘懒惰’这一宏伟事业的烈士?”
      别指望我会对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傻话心生崇敬之情,我哼了一声,在沙发上伸展开自己,极力克制着把两条母狗踹到地上的冲动。不过,肚子真饿啊。
      “我也很懒,你就饿着吧。”C又开始了他的报纸苦役,因为背靠着沙发坐在地上,他的肩离我很近,能看见旧T恤上的细小的洞和线头,透过那些黯红发丝的缝隙。
      那一瞬间,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哭。很近,真的很近,温暖的身体。
      “喂,不是我有意虐待你啊,我心里真的有气。你可真能吐,害得我一大早爬起来洗车洗衣服,当然,洗狗跟你没关系。对了,我出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沙发上扭来扭去地叫唤,做恶梦吗?”
      恶梦?我疑惑地敲自己的脑袋,记忆的碎片哗哗晃动。玻璃球里的泡沫风暴。
      安全带,便当盒,挡风玻璃上的鸟屎,高速公路上被轧得血肉模糊的兔子,路旁绵延不绝的熏衣草牧场。父亲的脸,没有表情,始终没有表情。
      “往里面吐。”他伸手过来打开我膝盖上的便当盒,黑底红花,妈妈在镇上小店里买的。
      我一声不吭地抱着它,往里面吐,妈妈的便当盒,盛满我的呕吐物,被扔进了加油站前的垃圾桶。
      我攥紧了拳头。隔着十几个年头,我终于攥紧了拳头。
      “你没事吧?”C转过身来,深绿色的眼睛就在我面前,那么近,那么远。
      “梦见我妈了。”我低头。深绿是潭水的颜色,越是平静,越让人晕眩。
      我在潭水里寻找那些消失比出现更为突兀的影像……天地间孤零零的大雪,雪里绿得发黑的蔓藤,圣诞节彩星般悬挂在枝条末梢的细小天使,她们的笑声水纹一样浅而柔软,妈妈的影子从水纹里浮现,扎着印第安人的粗大发辫的妈妈……她在哭。
      她的眼泪让世界一片漆黑。
      于是我在漆黑的房间里抱紧自己,蜷缩,把肉缩进骨头,把骨头缩进血,把血……缩进……大而沉静的漆黑。

      他在漆黑的外面,一无所知。“哈哈,妈妈的小南瓜,小甜瓜,还是小甜屎?”他笑了,咬苹果的声音很清脆,与其说是嘲讽,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妈死了好多年了,难得梦见她。”我按着肚子不让它叫得太响,饿的滋味真不好受。
      C显然误解了我愁眉苦脸的表情,于是把半个苹果塞在上下牙之间,腾出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伸过来拍我的肩,呜呜地说“对不起”。
      我把身子一缩,躲开他的手,他尴尬地咬着苹果瞪我。
      不知是拉康还是德里达,两条狗中的一位忽然龇牙咧嘴地打了个哈欠,我也就势龇牙咧嘴地展开一个大号笑脸。
      C转身把剩下的苹果往屋子那头的纸篓里扔,房间太大,命中失败,只好悻悻地爬起来捡,我努力地保持着那个大号笑脸,他蹲在地上,再次袭击纸篓,终于得逞,回头不屑地扫我一眼,我当即反瞥一眼,谁知肚子又叫了,好跌宕的一声叫,C听得傻了,十几秒后才弓着身子爬起来:“我去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
      噗的一声,冰箱门被拉开。稀里哗啦地一阵翻,嗵,门被撞上。紧接着又响起拉橱门和开抽屉的声音。终于,C抱着一个颇为巨大的纸盒出现在我面前,那东西上俨然画着一只英俊神武的狗头:“不好意思,冰箱里只剩一点牛奶了。不过,倒是还找到了这个……”
      我拼命摇头:“饿死也不能从狗嘴里夺食!我是有人格的!”
      “一会有人过来给拉康、德里达送吃的,这个她们不喜欢,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C热诚地把狗食盒往我怀里塞。果然是狗随主人,拉康和德里达也极其配合地在我身边拱来拱去做亲热状。“去吧去吧,自己去冰箱里倒牛奶,不就是泡麦片吗?”C笑得眉眼弯弯。
      我抱着沉甸甸的纸盒跳下沙发去厨房,拉开冰箱门的那一刹那先是一愣,然后就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里果然堆满了东西。
      我不动声色地在餐桌上找了个碟子,倒牛奶,倒狗食,坐下来握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吞。C拖着一张报纸跑到厨房门前站着,两只狗不离不弃地跟着,在他脚边就地卧倒。
      “好吃吗?”他眼里好奇的神色不是假的。
      “一般。难怪拉康、德里达不爱吃。其实我和弟弟用零花钱尝遍了学校旁边那间超市里的各种狗食。我弟弟超强,他连鸟食鱼食乌龟食都吃。那小子在家装柔弱不好好吃饭,一到外面就找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东西往肚子里塞。我觉着他就是营养紊乱,搞得整个人到现在都疯疯癫癫的。”
      C笑得咳嗽起来,脸都涨红了。
      我从容不迫地结束早餐,把碟子放进水池,开笼头洗,拿毛巾擦干净,摆回碗架。整个过程中,C咳嗽个不停。我得意地回头瞥他。哼,想整我?!遭报应了吧?
      走出厨房的时候,我刻意挤出一副无可挑剔的文雅嘴脸:“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照顾,昨晚添麻烦了。”
      他终于不咳嗽了,声音却哑了,“对……不起……我是说……”他轻轻拥抱我以示告别,或许还兼道歉,“我不该拿你的恶梦开玩笑……对不起。”他双臂收拢,用力适度,把握着所谓态度诚恳的分寸,却不知道自己挤碎了什么。
      我的手死死攥着那件旧T恤下摆的一角。
      真恨不得砍了它。我是说我自己的手。忽然就无法控制的……自己的手。它死死抓着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不让他离开。
      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刹那间僵硬起来,既不后退,也不贴近,化石般张牙舞爪地凝结着,却只抱着空空的一个洞。
      原来……躲在洞里,是可以逃避时间的吗?
      可是为什么……就连电话铃声都无法屏蔽呢?
      被忽视的铃声钉子一样坚持不懈地敲进我和他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的缝隙,越来越远的距离,我在门前,他跑去电话边,还没提起话筒,留言机已经响了。
      C的留言真有性格,最简单的一声“说话”而已,电话那头却是一场有金属质感的狂风暴雨:
      “叫我过来送狗食,你连个电话都不接!操!五分钟后我到楼下,见不到人的话,小心哪天我找条野狗做了你家那两头丑八怪!”
      赶在C开口之前,我深呼吸,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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