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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大礼完毕,新人送入洞房,贾母疲惫、担忧之中,总算多了些欣慰。
      但愿神明和祖宗保佑,宝玉和宝丫头成亲后,真能应了“金玉良缘”的吉利话,从此病好了,懂事了,夫妇和谐,也不枉自己操了十多年的心。
      洞房外间,依然安排了雪雁和莺儿服侍,又吩咐了赖大、林之孝等夜间值守更须仔细,家政夫妇、贾琏夫妇,都来恭请贾母早些回房歇息。
      整日的劳累下来,贾母的确感到精神和体力不支,但除了宝玉,她心里还放心另外一人,那就是黛玉。
      这两个痴孩子的心事,她一直是知道的,要论亲近,论疼爱,除了宝玉,她心尖子上,就只有这个外孙女儿了。奈何她体弱多病,不像是个多福多寿的,又多心爱使小性子,虽然招人疼,但终究不是宝玉的良配。
      纵然百般的不愿往坏处想,但黛玉的病情,贾母是清楚的,此番宝玉成亲,阖府上下只瞒了她,怕的就是黛玉再受不住这个刺激。
      贾母忍住叹息,招过来王熙凤,郑重的吩咐她:“我不放心,一会儿你过去瞧瞧你林妹妹,交待紫鹃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什么不妥,速来回我。”
      见熙凤不答话,只是低头绞着帕子,贾母又觉奇怪:“凤丫头,凤丫头?方才我说的……”
      凤姐突然扑通跪在贾母脚下,抱了她的腿,泪水涌了出来:“老祖宗,我不敢瞒你,就在宝兄弟成亲这会子,林妹妹她,她已经去了!”
      贾母眼前一黑,身体向后倒,幸得鸳鸯及时扶住,不住的叫唤“老太太”,又是捶背,又是揉胸。
      总算贾母缓过气来,犹自不肯相信噩耗,颤巍巍的追问熙凤:“你,你再说仔细些,今儿个虽是好日子,也断不许拿这话戏耍的。”
      王熙凤一面抹泪,一面抽泣着将平儿的回话,细细的说给贾母并贾政夫妇知道。
      长辈、兄弟、姊妹,并亲眷们,虽怕惊人里头新人,不敢放声大哭,俱都或流泪,或哽咽,满堂的喜气,登时变作浓浓的悲伤。
      “走,我瞧瞧她去……”一片抽泣声中,还是贾母先开口说话。
      “老太太,还是多保重身体啊,就这样过去,万一有个闪失,只怕去了的外甥女儿,也不得安心。”王夫人忙上前劝阻,李纨也过来一并跪下。
      贾母只是摇头,由鸳鸯扶着,拄着拐杖,从他们身边走过,步履匆匆的出了喜堂。

      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外孙女儿,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弯弯的描了眉毛,浅浅的匀了胭脂,双睫轻阖,面颊红润,仿佛从未如此安详,如此健康,只是在熟睡中,等待另一个太阳升起的黎明。
      然后早起、吟诗、写字、看花、逗鹦哥儿,到外祖母和舅母的住处请安。
      可惜,自己一大把年纪还挣扎活着,玉儿却不会再醒过来,她去到地下,遇见她早逝的母亲,会不会怪怨外祖母不够疼爱她?
      一念及此,贾母再度老泪纵横,她摧心肝似的悲伤,但宝玉的亲事上,却不容后悔。
      成家过日子,不过两个任性亲爱的孩子凑在一处玩耍,这里头还关系了整个家族的利和害。
      要论私心,自己更疼的是黛玉,定要给她寻个有情义,有出息的良配,可要论谁更能笼住宝玉的心性,更懂得相夫教子识大体,却要数到宝丫头了。
      贾母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掌,不住摩挲着黛玉的鬓发,止不住泪水一行一行的淌下,却又不能哭出声来。

      鸳鸯回住处取来了大氅,为贾母披上,又给陪在身后抹泪的王熙凤使了个眼色。
      熙凤连忙上前,俯身在贾母耳边低声劝说:“老太太,这闹了半宿,眼见天亮了,还是早些歇息吧?老祖宗在这里守着,怕会折了林妹妹的阴福,再者,这隔壁间还停了一位,总是,总是不大吉利……”
      她口中说的“隔壁间还停了一位”,指的是黛玉的贴身大丫头紫鹃。在为黛玉梳洗整妆之后,她也在园子里投湖自尽了,才刚捞起了尸身。
      贾母感念紫鹃对黛玉的忠心与情分,特命也在潇湘馆停灵、入殓。她自被卖入贾府,就再没有半个亲人来往,将来少不得也随了黛玉回江南安葬吧。
      即便内心伤痛,但贾母老成持重,知道熙凤说的也是正理,万一自己也倒下了,平白的又添乱子。
      凤丫头也在病中,探春虽能干,终究是个姑娘家,宝丫头刚嫁了过来,这里里外外的,又靠谁来操持呢?
      贾母长叹一声,就要站起来。王熙凤和鸳鸯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左右扶持。
      贾母又看不舍的看了黛玉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丫头放下帐子。
      这时,听见隔壁间似乎传来噪杂声,她皱了眉头,刚要发问,又是一声惊叫,这下听得很清楚了,是负责料理紫鹃后事的林之孝家的声音。

      “谁在那里胡乱叫嚷?”贾母不满的拐杖一顿。
      见贾母生气,熙凤赶忙说:“这多头的事一忙,连林嫂子都有些昏乱了,老太太莫恼,待我过去看看。”
      她本有些害怕,眼下也只好壮了胆子,才跨出门槛,就险些和迎面踉跄而来的,林之孝家的撞个满怀。
      王熙凤拉住了她,也忍不住压了嗓子责骂:“林嫂子,你这急惊风的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可还在里头,一把岁数你倒不懂规矩了!”
      林之孝家的还真是顾不上规矩,一把抓住凤姐的胳膊,满脸惊惧之色,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二奶奶,不,不好了——”
      凤姐一听更不是话,登时柳眉倒竖:“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别混说话!”
      林之孝家的在门槛外跪下,指了隔壁间,面上的皮肉都吓得颤抖:“奶奶,紫鹃姑娘她,她活转过来了!”
      她原本想说“诈尸”,总算话到嘴边给刹住了,就在二人说话的当口,原本在隔壁帮忙入殓紫鹃的丫鬟婆子,也都大呼小叫,互相推搡着,一哄弄挤到了门外廊下。
      “什么?”这一来不只是凤姐,连贾母也大吃一惊,“兴许是看错了,别胡说八道!”
      林之孝家的急得掉泪摇头:“老太太,奴婢是不敢再去了,斗胆请您老派个胆大的爷们去瞧瞧吧!”
      林之孝家的在众管家娘子中,也算是懂事麻利的,听她说的煞有介事,魂飞魄散的样子又着实不假,连贾母也惊疑起来。
      她沉吟了片刻,正要吩咐凤姐去叫了贾琏几个进来,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又传来“嗳”的一声,幽微飘渺,如叹如诉,竟似是林黛玉的声音?
      林之孝家的刚直起的身体,又委顿在地,瑟瑟发抖,王熙凤和鸳鸯并几个丫头,也是脸色煞白,互相拉扯着,俱都把眼神定在那低垂的白色帐子上。
      只有贾母见多识广,不大相信邪祟之说,加上里头躺的是至亲的外孙女儿,再怎样,也不会害了自己的老祖母。
      屋里屋外一地的人,反倒是她壮了胆子,颤巍巍的走到黛玉床前,慢慢的撩起了一角帐子。

      明黄色的烛火,在黛玉的脸上微微摇荡,照着她两排幼鸟翼尖似的睫毛,轻轻抖了两下,竟然流泻出两道微弱的瞳光,脖颈转动,看见床头的贾母,勉强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老祖宗白疼我了,我,我不能再孝顺您啦……”
      尽管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但贾母听得真真的,这宛如游丝一般的,的确是黛玉的声音,带了一点凄凉,一点绝望,也有平日里的一点娇痴。
      “你,你真是我的玉儿,就再叫我一声听听?”虽不免害怕,贾母心中仍多是惊喜交加。
      “嗳……老祖宗?”黛玉不仅呼唤她,且挣扎着要起身,张口叫人,“紫鹃,紫鹃?”
      黛玉素来爱清静,见自己卧房内挤了一堆人,且外头还有大呼小叫的,不由眉尖一挑,同时感到额角生疼,脑子里一片混沌。
      为什么还在潇湘馆,为什么还能见到外祖母?
      自己不是已经死了么,一路晃荡的都走到奈何桥边上了。
      对了,好像是正要去往阴司的时候,被一个和尚一个道士给阻住了,说了通听不懂的怪话,跟着自己就被那癞头和尚推到桥下去了。
      莫非这一推,又把自己给推回了尘世?
      黛玉似有所悟,又终究不解,生前死后的种种记忆,都混杂在一处,记得最真的,就是听小丫头们说,今夜是宝玉和宝姐姐大喜的日子……
      瞧外祖母、凤姐姐还有平儿她们,都是一身喜气的服饰,想来多半是了。
      她虽生前伤心已极,焚了诗稿,断了痴念,但多年来终究一心一意恋着宝玉,此时想起,仍抑制不住心头恸痛,鼻子一酸,又要流泪,奇怪的是眼中却半点水光也没有?
      贾母握了黛玉的手指,只觉得触手柔软、温暖,况且黛玉眼波流动,满是悲伤之意,哪里想诈尸,分明就是活生生的外孙女儿!
      想是刚才一时慌乱,紫鹃和平儿弄错了,那孙大夫到底也只是个庸医而已。
      欢喜胜过了惊恐,贾母在心中坚定地说服了自己,听黛玉叫紫鹃,才想起门外还跪着林之孝家的,隔壁间乱糟糟的还没弄清楚了。
      这当口,又听廊下的丫头婆子们哭叫成一团:“紫鹃姑娘,紫鹃姑娘,你,你别过来呀,你平日里就是个好人,和我们可没有半点怨隙的!”
      紫鹃?紫鹃怎么了?黛玉精神一振,勉力从床上支撑起半个身子,循声望向门外。

      李蕙睁开眼睛第一刻的感觉,也是头疼欲裂,她“昏过去”之前的最后记忆,是自己正和柳婷婷争抢那本恋爱日记,忙乱中被她推了一把,后脑勺撞上了阳台。
      这个婷婷,平时弱不禁风的活脱脱就是个林妹妹,没想到为了“宝哥哥”那个渣男,跟自己发起狠来,还真是有气力。
      李蕙下意识的伸手到脑后一摸,好端端的,居然也不觉得疼?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长长短短的几声尖叫,眼前迷迷糊糊的人影晃动,好像都朝远处跑去。
      怎么这么吵?视野还不太清晰,只一片白茫茫的,自己这是被送进医院了么?
      咦,不对啊,这是哪里?李蕙揉了揉眼睛,将四周看得更清楚了。
      自己躺在一张古式的彤漆木床上,还挂了缀着流苏的白色茧绸帐子,触目所及,窗子、柜子、桌子、椅子,甚至案上的烛台,不无古色古香,跟医院的陈设大不一样。
      这里不是戏台,更不是摄影棚,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她摸索的坐起来,正要下床,发觉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也是怪异得很,交领、广裾、大袖,袖口和领口还绣了浅色的穿花戏蝶纹饰,模样像是演出时的戏装,又更加精致许多。
      一弯腰,又看见床边的脚踏上,放置着一双小巧的浅紫色缎面绣鞋,好看是好看,却比自己的鞋码小太多了。
      她很自然地伸出双脚,立马又呆住了!
      这,这双尖尖细细的“莲足”是谁的?虽然还算不上畸形,但跟自己38码,生了一层厚茧的大脚板,也相差太远了吧?
      李蕙瞠目结舌,她活到22岁,从没遇到这么诡异的事情,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疼!不甘心,又咬了一下舌尖,哎哟还真是疼!
      这么说,不是在做梦了?
      她跳下床来,也不穿鞋子,摇摇晃晃的向门外走去,想看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才走了几步,冷不防从桌上立着的一面菱花镜子里,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庞。
      圆脸蛋,柳叶眉,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称得上几分漂亮,但不是自己啊?
      李蕙摸了摸脸,镜子里的少女也跟着摸脸,李蕙龇牙扮鬼脸,镜子里的少女也依样画葫芦。
      这,这可不是见鬼了吧?
      烛台上点着的,是白惨惨的蜡烛,加上心生恐惧,李蕙更觉得周围阴气森森,她前后左右转了几个圈,除了自己,房内哪里还有一个半个人影?
      她猛的抱起菱花镜,把脸凑了上去,直到鼻尖撞上冰凉的镜面。
      不可能吧,自己不过是晕过去一回,怎么就被换了脸?
      不对,还有这手,这脚,这身体,统统都不是自己的!
      李蕙抛下镜子就往外头冲,由于小脚不便,差点儿摔个大跟头,跟着就听见女人们惊惧的尖叫乱成一团:“紫鹃姑娘,紫鹃姑娘……”
      紫鹃姑娘?这个称呼倒是很熟悉。没错,柳婷婷是“林妹妹”,自己是“紫鹃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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