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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落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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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一,乡试放榜,各府都是一般的程序:张贴榜单、刊出试录、夸新举人、赴鹿鸣宴。
举人夸街和赴宴其实是一件事,一百三十五名新举人从府衙门领了衣帽出来,就披彩簪红、跨马游街,按录取名次,在府城主道昂首巡游夸耀一番,陆续走入布政司,去领喜宴。南北两京又比各省不同,考试不由布政司主持,那么便是京兆府发放衣帽,光禄寺预备筵席,乡试虽然是乙榜,却提前受了甲榜进士的待遇,算是京师举子格外荣耀。
京城看热闹的百姓,也比各处省城分外多些,摩肩擦踵,指手画脚,大道上到处挤得水泄不通。害得从孙宅后门出来的吕玉绳,只能带了僮仆绕小路而行。书童又不解事,喋喋不休将大街上的热闹转述过来:“相公不去外头看热闹?人人都说,今年举人里最年少的就是咱家孙大爷,兀自披发,在一干人里好不显眼。大家都抢着看他,险些将举人队都挤散了!”孙如法业已中举,不再称相公,一夜之间升级做了大爷,吕玉绳听了都不知道要不要笑,顺口说:“年少举人,历年也有,京城哪里就没见过世面?多半还是表哥长成那样,人堆里比较显眼……”他平常口头损表哥的相貌几句,也是取笑惯了的,这时候说到一半,忽然觉得此刻再说这话,不像玩笑,倒有含酸刻薄之嫌,顿时住口,霎时间一阵茫然。
老仆李忠知时务,晓得小主人正在落寞的时候,不敢多说,小心翼翼询问:“大相公去哪儿?也得回禀舅老爷一声才好。”吕玉绳随口道:“我回家,你去禀报堂上,就说我有事要去处分。”
他平日说回家,都是指外氏孙家,这时候说回家,却是京中吕氏府邸。乃是祖父吕本的大学士府,吕玉绳就出生在这座府邸之中。那时吕本还做着内阁次辅,本年晋封少傅,正是仕途顶峰,次年便丁母忧去职,阖家还乡,自此不再出仕。吕玉绳出生那年正值外公孙陞去世,孙氏舅父们也都居乡守孝,待得服满起复,吕本便遣儿子、媳妇随岳家入京,袭自己的恩荫,由监入仕。吕玉绳时年三岁,随父母还京,本该居住吕氏旧邸,然而母亲孙鐶以“京中别无吕氏长辈,自当容我尽孝母之情”为名,携夫及子常住娘家,不免去吕疏、近孙密。在外婆家养了十多年,吕玉绳日常都不大记得自己在京中还有一个家,此际失意,“回家”二字却是冲口而出。
吕府此刻没有主人居住,房屋洒扫不免有所疏漏,走入书房,只见桌角椅背都有没抹尽的淡淡尘迹。吕玉绳也不言语,在自己的书案旁坐下了,留守的仆人上来奉茶,他才道:“吩咐门上,若是表哥来寻我,就说我去府学了。不要放他进来。”小墨儿道:“孙大爷正忙,哪能抽空来这边?”吕玉绳斥道:“多嘴!去你的就是了。”书童偏偏还要多嘴:“万一孙大爷去府学寻相公,谎话即刻要戳穿,怎么好?”吕玉绳愠道:“蠢货!他向来怕同学口舌,这时候哪会自己送过去当话靶?我教你们如此说,只管去说就是了。”
时至晌午,书童来回报,果然意料之中:“孙大爷来了,仿佛是从衙门逃席回来的,还穿着崭新的圆领,要招呼相公一道归家。听说大相公在府学,只好走了。”吕玉绳不由得一失笑,挥手叫他出去。谎言成功,心底有一种恶意的快乐,然而终归无人寻觅,又有一种略嫌无聊的伤感。心里忽然想道:“快则十日,慢则半月,顺天乡试录也要刊发到浙江去了罢。不知道祖父、父亲、母亲见我落第,要说什么?”
他料想多半不会遭遇严厉呵谴,堂上尊亲最多同外祖母一样,失望之余,来信慰勉下一次再举。心里不是十分害怕,却因此更觉得深深失落,好像连呵谴都不能获得,这一场落第实在轻飘到了极处,完全不能与自己此刻的心境相应。可是此刻心境,到底又算什么呢?好像说伤心也无一掬痛泪,说遗憾也无万般懊恼。仿佛渡头赶船,跑得气喘吁吁那一刻自是担心焦虑,待得终究落下了一步,没赶上渡船,也不过剩得一腔怅然,立定再等而已。渡船迟早还要有,时辰总归还不算晚,十七岁的人生,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十几次的入场机会可以挥霍,伤心遗憾,纵然有也是轻微的。
“可是大家也会见到,我落第了,表哥却中举了……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个念头乃是极力要排遣开去的,偏偏又如同阴虫咬噬一般痛在心口,挥之不去。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挥手将满桌的文具拂落在地,大声道:“嗏!我一向用功不及表哥,沉着也不及表哥,这不是应该的么?又有什么好说!”
笔筒砚台呛啷堕地之际,小墨儿从门外慌慌张张窜了入来,张口就报:“坏事了!”吕玉绳自言自语被人撞见,先吓了一跳,一时心虚问不出话来。小墨儿跺着脚说:“吓,相公还在屋里发脾气,将老太爷赐的东西都掼坏了,正好舅老爷来了,连撒谎的帐一并算上,怎么好!”吕玉绳顿时慌了:“胡说,舅舅怎么会来?门上没拦住?是八舅还是十一舅?”小墨儿直着脖子,翻着白眼,还没回答,门外已有人接口道:“骗走你表哥,还琢磨着拦阻你舅舅?真是出息了!”
吕玉绳蔫蔫起迎舅父入门,上座奉茶。吕本的子孙众多,不可能每个小辈都在京邸拥有书房,只因吕玉绳乃是长孙,祖父最宠,特赐自己居京所用书房给他读书。此屋乃相府的规格,吕玉绳不敢僭用正房,只辟了一间耳室己用,其他房间都封锁着。此刻招待舅父,不免略觉有亵,不安道:“还是请舅舅厅堂上坐。”孙鑛道:“同舅舅客套作甚?略坐一坐,就同你回家去。贵府的事,想必处分妥了罢?”
吕玉绳哪有事要处分,明知舅舅在戳自己底细,支吾不过,机灵一动:“也不是什么家事,只是寻思着挑选几件礼物,庆贺表哥得第。不就是怕走了风声,舅舅表哥必要推辞,这才拦阻不见的么?”小墨儿顿时在旁又翻白眼,心想:“我家相公真是谎话随口就来。”孙鑛听了哂笑:“于是摔了一地的东西,都是嫌弃不好了?”吕玉绳老着脸皮,只好赔笑。孙鑛道:“这样的事,本该问我。我二十八岁之前,曾见三位兄长相继中举,兄弟之间打点贺礼什么的,谁人比我在行?快不必烦,回家舅舅同你参详。”
他的话里藏话,点出自己年轻时也曾多次落第,眼睁睁见兄长们先举乡荐。吕玉绳当然听得出这隐藏的安慰意思,十分不好意思,只道:“不敢劳动舅舅,我其实也挑好了。正好请舅舅略一过目,便一道回去,还能赶得上家里的晚宴。”说着叫了管书房的仆人过来,随口点了架间四物,捧下来稍一查看,就打点礼盒。孙鑛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别的罢了,那一件‘周制’小漆屏,略贵重了些。你八舅一贯不许世行书房摆设如此豪奢之物。”吕玉绳道:“不妨事,表哥不用,转送别人也成。他不是忙着要结交一干乡试同年,总也有别家人情往来么?”
孙鑛觉得外甥话里不无含酸,心内暗叹,到底也无法开解。岂知吕玉绳随口一句话,回到孙宅就发觉落到了实处:孙如法果真忙着,连表弟的贺礼也只匆忙道了一声谢,就埋到了新同年的人情往来里。加之这次是余姚孙氏第四代首名中举,荣耀非小。各路亲友致贺馈赠不绝于门,孙鑛担心礼品过奢,岂料孙鑨、孙如法父子根本都无暇一一拆看,吕玉绳随随便便送了礼,也就如此马马虎虎沉睡入库房。
这一阵的日子,可说是眼迷五色,耳乱八方,孙如法有如陀螺,一路滴溜溜旋转到初九日,各种新举人与各路亲友的筵席大都领略过了,到了重阳佳节,总算松一口气,有同家人一道小憩的空当。于是前晚就问同房而居的表弟:“玉绳,明日我们一道奉陪祖母、母亲去西山登高,选在哪家寺庙歇息?”吕玉绳道:“不晓得。明天我有他约,不去西山,已经禀告过外婆了。”孙如法纳闷道:“重阳登高的日子,你有什么他约?约我的筵席我都推了。”吕玉绳道:“许人约你,不许人约我?是咱们学里要办一席落第宴,专捡登高的日子,自个儿揶揄一揶揄。大家都在孙山之外,哪好拿乔不去,只好跟外婆舅母告罪了。”孙如法愣了半晌,说道:“你莫不是又说谎?但凡你说学里,便不大可信。”吕玉绳恼了,道:“我有那么爱说谎?不信就去学校打听。难道我骗了家里独自溜出门,还能干坏事去不成!”赌气次晨挑了一件格外轻俏的颜色衣服,大早就带书童跑了。
这一来搞得孙如法好不尴尬,倘若真个查问,倒似信不过表弟;不加理会,又觉放心不下。偏偏祖母也蹙着眉头,吩咐道:“玉绳最近失意,家里不大好说他重话,却也不能不管束几分。你去派人打听他究竟去谁家赴宴?”孙如法只好答应了,派人出门一问,倒是确有举办落第宴之事,却不是府学官办,而是几个秀才起哄私办,宴会地点也大大不妥,打听回来的仆人只好附耳低言:“办在新帘子胡同,听说请了好些角妓、小唱作陪。”孙如法皱着眉,不敢告发,无奈去跟祖母圆谎:“表弟确实去府学赴宴了,没去不尴尬的所在。”孙老夫人虽然精明,一向却只防外孙作怪,不疑孙子捣鬼,于是欣然同众女眷登车出门,由孙如法护送着去西山登高赏重阳去了。
孙如法这头瞒骗过祖母,那头还要约束表弟,私下派老仆去警告,只叫吕玉绳不许逗留烟花,从速离席回家,否则禀告尊长,吃不了兜着走云云。吕玉绳先是不睬,仆从三至,饬令越严,他不恼,同席的落第秀才都纷纷恼了,直接推他出门:“快回去!莫要惹了新举人老爷,我们跟着你晦气。”吕玉绳大怒:“岂有此理!都是有功名的人了,还同大人告状?我今儿就是不怕了,看他怎么着。”众人道:“你不怕令舅,我们都是怕的,还是请升,不要扰大家的酒兴。”一径推他出门,哄然上了门板。小墨儿在后面直拉吕玉绳衣袖:“相公,相公,还是回去罢,舅老爷晓得真个不好。”
吕玉绳恨得咬牙切齿,摔了袖子就走。走了几步,心有不甘,侧头听听巷中丝竹盈耳,说道:“表哥也忒犯嫌,同窗也忒可恶,难道不同着人,我独自就不能玩了不成?快去打听是谁家在唱曲,我换一处。”小墨儿苦着脸道:“家家有唱的,哪晓得相公要哪一家?”吕玉绳闭目仰头听了听,指着左上方道:“这一家楼上的乐音好,去打听是谁家。”
正说着话,不提防上方掷下一物,啪的一响,左肩正着。一惊睁眼,正看见自己所指的方向,小窗半开,轻纱飘拂,似有芙蓉秀面掩口而笑,闪没在窗格之后。同时小墨儿也大惊小怪叫了起来:“相公,你讲话也不瞧瞧人家开着窗,就指手画脚的,看人家恼了,拿花儿砸下来打你!”吕玉绳斥道:“胡说!我又没说坏话,是什么花?捡起来给我。”那掷到肩头的花朵早已滑落在脚边,低头只见是一朵杨妃色的菊花,正是这时节应景簪鬓的。小墨儿喜孜孜捡起来奉给他,说道:“这花颜色好,恰好相公今儿穿了银红的衫子,再般配也不过了,准定是故意砸相公的!咱们插起来,再上去寻这家粉头唱曲儿?”吕玉绳脸有些红,情有些怯,忽然畏缩起来,不肯接花,只道:“胡说,我又没说要这一家。我听好的是那边。”
低着头转身要走,没走两步,旁边门里匆匆奔出一人,背后赶上,连叫:“吕公孙留步。”吕玉绳回头,只见赶来招呼的是乃是一名长随,躬身双手捧上名帖:“敝上乃系世交,特请吕公孙上楼一叙。”吕玉绳吓了一跳,心道:“这是妓户,怎么会同我有世交?”接来一看,却见写道是“侍弟宋世恩百拜”,吁了口气,道:“原来是西宁侯在此,我……我是偶过,便不打扰了罢。”那长随哪里肯放,只道:“敝上吩咐,无论如何要请吕公孙一会。公孙便是不欲耽搁,万祈也同敝上亲口一言,免教小的为难。”
吕玉绳拗不过如此纠缠,心想:“若是王承恩家人,早教我打发了。看来同是公侯门第,侯爵家的到底比伯爵家的难缠。”无法只好同着这长随跨入街左一道门户去。入了院门,厅上业已有人相待,满面春风迎上前来:“忝为社弟,只缘吕兄举业繁忙,久未亲近颜色。难得佳节佳会,小弟这个东道主是做定了,可不许兄台推三阻四,吝于赐教。”
吕玉绳虽然称呼宋世恩为西宁侯,实则此人年龄比他还小一岁,上任西宁侯早丧,爵位要等子嗣成年之后才能拜封,因此只是准侯爵而非实爵。西宁侯同新建伯说起来都是公侯门户,然而宋世恩在贵胄子弟之中颇为与众不同,自小喜文,颇有时誉,与吕玉绳一样都擅四六文体,同在京师骈文社里,也算社友之交。此刻他见面殷勤,吕玉绳自然也不好失礼,谦逊几句,又寒暄几句,心内有几分惦记适才之事,便问:“宋兄在这里宴客么?”
宋世恩哈哈一笑:“小弟正要开口说起,我兄倒是先问了。实话实说,原本小弟并不知晓吕兄在楼下偶过,乃是席中有人瞧见大驾,说什么也要邀请吕兄上来一会。”吕玉绳想到那朵粉菊,心内乱跳,哦了一声。宋世恩携手说道:“你是不晓得,这人闻你大名已久,思慕之诚,如饥似渴,今日既然有缘,断断不可失之交臂。我非得来引见一番不可,你可不要推辞。”
吕玉绳且惊且喜:“我只有今年夏天同表哥来逛过一次,一个名妓也没见着,还出了个大丑,这里怎么会知晓我?还说什么思慕之诚?莫不是舅舅说过的妓家伎俩,不可深信……”又想:“呸,宋西宁是什么人,怎会同妓家一派说辞?我今秋文场姻缘两失意,总不能一直失意下去,说不定情场便能得意一回呢?”一时浮想联翩,哪肯推辞,由得宋世恩挽着自己,往楼上便走。
楼梯上到一半,已嗅到异香扑鼻,梯顶门口好几名红裙绿袄的少女,见了他们都吃吃掩口而笑,争先恐后向内传话:“那个过路的美少年,到底教宋小侯给请上来了。”吕玉绳虽然生长富贵之家,到这脂粉丛中也觉目不暇给,穿过一排衣香鬓影,眼前但见灯红酒绿,楼间雅座还隔着茜红纱、缃黄帘,却有人兴冲冲掀帘而出,大声嚷道:“吾渴慕多年的神交朋友,吕公孙,果真到了么?”
吕玉绳刚入楼间,迎头同这人打了个照面,闻言吃了一惊,险些倒退一步。宋世恩热情挽住,介绍道:“这便是适才瞧见吕兄,力邀大驾的那位仰慕朋友。我来引见一下,此君姓虞,讳淳熙,字淡然又字长孺,浙江钱塘人,南太学生。有个绰号,唤作‘西湖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