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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和学生讨论过学年论文,从办公室里出来,已经是七点钟了。
      明天是周末,其他的工作可以推一推,下周的课也已经备好,赵夏敬开着黑色的现代缓缓驶出校门,默默计划着明天的懒觉要睡到几点。路上会花一个小时,洗澡收拾东西要五十分钟,把明天洗的衣服泡上,十点钟之前睡觉。
      他对此很满意,不由地跟着车里的CD哼起调子。
      结果停好车,乘电梯上楼,看到家门口站着的两个人时,夏敬脑袋里嗡的一响,仿佛听到镜子破碎的声音。
      原本倚着门正在玩手机的梁逸修一抬眼,立马露出一个灿若桃花的笑容,说:“哥,正等你回来呢。”
      有一段时间没见,逸修好像瘦了些。头发剪短了,染回了黑色——上次见他是什么颜色来着?穿着卫衣懒洋洋站着,整个人干净得像个大学生。逸修从小就白白嫩嫩的,梁阿姨领着他来家里的时候,夏敬还以为这唇红齿白的孩子是个妹妹。
      夏敬扫了眼已经二十六岁的弟弟,有些不自在地松了松领带,视线落到他身边的女孩子脸上。隔着好几步都可以嗅到的香水气,夏敬揉揉鼻子,看向她雪纺裙子下明显隆起的腹部,脑袋里又是嗡的一声。
      把两个人让进屋里,夏敬拿了果汁给逸修,又给女孩倒了温开水,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沉默不语。
      逸修捧着果汁灌了一大口,才笑嘻嘻地说:“哥,我有事想要你帮忙。”
      看一眼端端正正坐着的女孩,夏敬叹了口气,问:“你的?”
      逸修大大方方地点头,说:“那次玩儿得有点high了,我们俩喝醉了。”
      猜到了。夏敬转而问这女孩叫什么,多大了。
      虽然脸上妆浓了点,她说话还是温温柔柔的:“您好,我叫李桓雅,已经二十了。”
      夏敬吃了一惊,问:“还在上学?”
      “我给她办了一年的休学。”逸修脱口说道,脸上还摆着乖巧的笑容,像在等他表扬,学会善后了。
      夏敬扶着额,喝了一口水才接着问:“你们有什么打算?结婚?看小李这样子,打掉也——”
      “才不要!”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打断他。看夏敬一脸阴沉,桓雅补充说:“我才二十,不想结婚。何况,”她瞥了眼梁逸修,哼了一声说,“就是结婚,也不能是他这种不靠谱的人。”
      逸修讪讪地笑,倒没有否认。
      视线在两人间扫一扫,夏敬不禁掩面,心想果真是老了,理解不了这些小年轻的思想。花时间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他才问:“几个月了?现在想要打掉对身体也不好。你们有什么想法?”
      桓雅摸着肚子说:“五个。我不想打,大夫说是个男孩儿。打了对身体不好。”
      “所以?”
      逸修摸摸鼻子,慢条斯理地说:“学校那边说是要养病,学生们都不知道。桓雅的父母在乡下,思想太老,不敢回去。我那边又太乱,怕对孩子不好……”他停下来看看哥哥的神色,才小心翼翼说下去,“哥,能不能,让桓雅在你这里住着?等孩子生下来就搬走。”
      夏敬没说话,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低头揉着眉心:“逸修,你想过没有,以后这孩子归谁?”
      梁逸修下意识地看向桓雅,对方连连摆手说:“我还在念书!绝对不能养。”
      夏敬看看弟弟脸上僵硬的表情,心想果真如此,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考虑周全,把屁股擦干净了,就不是梁逸修了。
      “哥……”逸修转头,黑眼睛可怜巴巴的望向他。
      “爸妈——”
      “绝对不能让爸妈知道!妈会气死的!”逸修连连摇头,惊惶地瞪大了眼睛,“哥,我只敢跟你说……”
      沉默了很久,赵夏敬才站起来,平静地说:“逸修,你去把我的卧室收一下,给小李住。这段时间,你也住在这儿。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逸修一愣,问:“我也住这儿?我那边还有——”
      “闭嘴。”夏敬瞪他一眼,“你是二十六岁,不是十六岁。”
      见他面上冷了,逸修乖乖闭了嘴,站起来去给桓雅收拾房间。
      小姑娘呆呆看着这一幕,吐吐舌头说:“难怪梁子总说,这世上没有您办不了的事儿。”
      夏敬黑着脸又倒了杯水,压下心里的怒气,尽量和颜悦色地说:“等下让逸修给你放洗澡水,浴室和卧室连着的。你先想想需要什么换洗的,给你买回来。”
      桓雅摇摇头说不用,又想到什么,开口问:“我还以为您这里有我能穿的衣服呢。”
      梁逸修那边抱了一床被子从屋里出来,接口道:“我哥从来都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你别乱说。”他还想接着说话,被夏敬一个眼刀瞪得闭了嘴。

      四居室的套房总归是派上了用场,当初首付的时候,逸修就好奇哥哥一个人干嘛住这么大的复式。夏敬正忙着装修,看看图纸上潦草的规划,没有回答。
      等安置好李桓雅睡下,夏敬在另间卧室里找到了正抱着电脑写东西的梁逸修。他穿了备用的浅绿色睡衣,很合身,倚着床头噼里啪啦打字,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看起来非常灵活。见夏敬进来,逸修仍旧盯着屏幕,叫了声哥。
      夏敬把窗帘拉上,关掉太亮眼的日光灯,扭开床头灯,才在床边坐下来,等着他手里事情忙完。逸修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头上,身上还带着沐浴露的味道。夏敬安静地看着他,停了好久才说:“逸修,我有话跟你说,把电脑放下。”
      “别说话,还有一点点……”
      弟弟那双漆黑的眼睛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屏幕,睫毛很长,还沾着水珠。夏敬叹口气,出去拿了毛巾,盖在他头上轻轻揉起来。逸修很配合地微微低头,手下动作速度很快。
      赵夏敬的手很大,覆在他头上轻轻按摩,力道恰到好处。逸修敲完最后一个字,大力敲了回车,才眯起眼睛哼哼着说:“舒服,果真还是我哥最靠谱。”
      夏敬垂下眼睑,视线沿着光滑的额头抚摸到密密的睫毛,又顺着挺直的鼻梁滑到嘴唇。逸修舒服地眯起眼睛时,就像一只温顺的猫咪,夏敬觉得下一秒他就要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了。
      等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夏敬收回手,无奈地对着已经靠在自己腿上的梁逸修说:“别急着睡,我要跟你谈谈。”
      “谈什么?”
      “废话。给我坐正了。”
      梁逸修睁开眼睛,盘腿坐好,摆出洗耳恭听的严肃表情说:“哥,你要骂我打我都可以,只是别把脸弄花了。”
      赵夏敬难得地没有说教,拉过椅子坐好,问:“逸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梁逸修耸耸肩,低头看着床单上素色的花纹。是天空的颜色,他最喜欢的颜色。
      夏敬深深注视着他,轻声说:“你还记得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时候,什么样子吗?”
      逸修有些吃惊,想了想才说:“那时候才六岁,不记事。不过印象里咱俩总是吵架。”
      “吵架?”夏敬蹙眉,他这边的回忆,通通是面对一个漂亮的新的家庭成员,不得不分出一半、一大半甚至全部的玩具和零食,不得不包容那个任性小皇帝的委屈。
      “嗯,”逸修肯定地说,为了加强语气还重重点了点头,“我妈总是说你好,要我好好学。为了这个没少挨揍。那时候小,老觉得你特别不顺眼。”
      夏敬笑笑,这倒是真的。
      逸修年纪小,生得漂亮,性子又很活泼,走到哪里都是焦点,被家人朋友宠着,难免任性。爸爸要夏敬多忍让些,看在梁阿姨眼里,就过不去,对夏敬的事情要上心得多。逸修大概觉得被抢了妈妈,在家里常常闹脾气的。
      想到弟弟小时候闹脾气时气红的脸,夏敬忍不住笑起来:“那都是你单方面的敌意,总觉得我故意欺负你。”
      “那时候小,不懂事。这不是长大了,才知道哥你最好吗。”
      夏敬瞥他一眼,淡淡地说:“长大了?”
      尾音挑起来,绕了一个扬起的弧度,让逸修原本挺直的背不由弯了起来。“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是李桓雅不想打,我能怎么办?绑了她去医院?”
      “遇到事情先指责别人,这是长大?”
      逸修低下头,停了一会儿说:“本来就是愿打愿挨的事情,全凭自愿,我没错。”
      看他缩成一小团委屈的样子,明知道是装可怜的混蛋,赵夏敬还是无法硬起心骂他一顿。
      小时候有一次回老家过年,太张扬的逸修并不讨老人们喜欢。夏敬到外边帮着买东西,看到小小的梁逸修蹲在路边玩石头,走过去问他怎么不回家。逸修抬头,仍旧挂着泪痕的脸蛋冻得通红,却倔强地要笑:“哥哥,我在看蚂蚁搬家!一会儿就回去。”
      那时候夏敬并没有戳穿他,而是像那之后的每一次一样,捏捏他的脸,笑着说:“那你玩吧,别着凉了。”
      第二天赵二伯要抽烟,刚点上火送到嘴边说了两句话,就听见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炸开,大过年弄得他老人家进了医院。
      梁阿姨找到躲在屋里偷笑的梁逸修,抡起巴掌要打,被夏敬挡住了。他回头看看缩成一团微微发抖的弟弟,认真地说:“阿姨,是我不对,我跟逸修说,把鞭炮放在烟卷里会很好玩。”
      那之后的事情赵夏敬记得不很清楚,大概并没有受到严厉的惩罚,不然就不会在未来的十几二十几年里,每每看到闯了祸的梁逸修时,都会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给他擦屁股。
      夏敬叹口气,摸摸逸修黑硬的头发,说:“都奔三的人了,就不能成熟点?要是没了我,你还怎么混?”
      梁逸修抬头,对着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到时候再说,反正现在你是我哥。”

      长久以来计划里的生活因为两个人的到来而一下子落入“计划外”状态。不管是混乱了的生物钟,还是日程表上因为各种原因堆积起的事务,都让赵夏敬头疼。
      摘下眼镜从书房出来,夏敬按着太阳穴说:“逸修,把音乐关小一点,我要工作。”
      梁逸修窝在沙发里,抱着电脑保持万年不变的姿势。夏敬并不知道那些嘈杂的音乐在唱什么,在耳朵里都属于噪音的范畴。逸修抬起眼睛,插上耳机笑笑说:“我忘了这不是我那儿。”
      “注意点耳朵,整天听这些。”夏敬看看表,下午还有会要开,“中午吃什么?小李呢?”
      “随便。她好像出去了,说想吃点零食。”
      夏敬皱眉,一手摘了他的耳机,抓着胳膊就要把人提起来往外拖,不等他开口,冷冷地说:“她肚子里是你儿子,你还敢让她一个人上街?”
      “等我一下还有一段话就,”梁逸修眼睁睁看着被合上的电脑,丧气地说,“我看她精神很好,没事。”
      忍着想要揍他的情绪,夏敬抓着他往门外走,语气恶劣起来:“那是一个孕妇!你儿子他妈!”
      被抓得有些疼,梁逸修想要挣开,平日疏于锻炼的短处就全暴露出来,只能咬着牙反驳:“她那么大的人,楼下就是超市……”
      夏敬扣着他的手腕说:“你也知道下个楼就是?关上你的电脑就那么难?”
      握着的人突然低着头不动了,夏敬下意识地揽上他的肩膀,松了力道。逸修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说:“那是我的工作。”

      夏敬无言以对了。
      逸修成绩不怎么好,也不认真念书,迟到、逃课、早恋,问题学生干过的事情像全选列表似的来了一个遍,最后勉勉强强上了本地的普通大学。大二的时候突然背着行李跑到他这里,说想成为作家,不想念了。夏敬当时正在读研,把他藏在租住的公寓里,给父母打了电话报平安。
      两个大人千里寻儿追到夏敬这儿,揪着耳朵把他从床上拽下来,梁阿姨一边哭一边指着他的鼻子说:“梁逸修你给我听着,我不求你跟你哥一样有出息,至少你能不能少折腾几年,让你妈我享享福?多大人了要我整天围着你转?写书写书,就你那破成绩还写书?你认识多少字?梁逸修你就不能乖乖地把书念完,回家里随便找个什么工作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也好叫我省点儿心?”
      梁逸修没有说话,只有赵夏敬看到了,他的嘴唇怎样抿成了倔强坚硬的线。
      最后夏敬看着他被父母领回家时孤零零的背影,走上去抱住他,在他耳边说:“逸修,我知道那是你的理想,没事儿,哥罩着你。好好写。不过别让妈操心。毕业了什么都好说。”
      那些年里,赵夏敬一边应付着各种调研、论文,一边忙里偷闲看着弟弟发过来的小说。他看着这些文字从青涩别扭到渐渐流畅,人物一点点有了血肉,看到了文字中乃至背后的,梁逸修的成长。
      这是只有兄弟俩参与的一段成长,成了两个人的秘密。
      但后来越来越忙,夏敬不再看,逸修也就不发了。毕业后仍旧缩在出租屋里整日对着电脑的梁逸修,在赵夏敬眼里,成了任性的不肯长大的孩子。

      赵夏敬无法说出“那也能算工作”之类的话,即使他在很久之前已经这样认为了。
      梁逸修耸耸肩膀,穿着拖鞋往外走,说:“也不是很重要。我下去接她。对了,中午吃炸酱面吧?我去买面条。”
      夏敬想开口叫他,张张嘴却发不出声。
      以前父母工作忙的时候,兄弟俩就在家里做。逸修喜欢泡面,简单好做,吃完了就能出去玩。夏敬觉得不健康,跟梁阿姨学着做了炸酱面。都是长身体的时候,逸修一顿饭能吃一大碗,吃完了把碗一推就揉着肚皮去打游戏。
      结果到现在,赵夏敬做得最好的,就是炸酱面。
      梁逸修和李桓雅一块儿回来,逸修让她歇着就进了厨房。夏敬跟过去,看着弟弟套上围裙熟练地切菜、炒酱、下面,修长的手臂动作流畅,很好看。
      饭桌上兄弟俩都没有食欲,倒是李桓雅没形象地吃了大部分,擦擦嘴揉着肚子说:“看不出来,梁子你还有两手。”
      梁逸修慢吞吞地嚼着面条,说:“你看不出来的,多了去了。”
      夏敬看着李桓雅的姿势,莫名想起来少年时的逸修。

      晚上开完会,又跟着前辈们吃了饭,赵夏敬揉着有些微醺的脑袋开门进屋。
      梁逸修还是窝在沙发一角写东西,李桓雅在一旁吃着梅子看杂志。屋里的音乐换成了莫扎特。
      梁阿姨以前老说,怀逸修的时候总是听莫扎特,专家说能让孩子聪明。逸修总要摘下耳机插一句嘴:“难怪现在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
      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赵夏敬脱下西服外套,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小李你的作息很重要。”
      桓雅吃着梅子撑着腰站起来,夏敬看看没动作的逸修,无奈地搀着她回房间。安置好桓雅,又去泡了澡,无奈怎么也没有睡意,夏敬钻进书房里准备教案,不知不觉忙到凌晨,出来的时候客厅亮着灯,梁逸修已经进屋睡了。
      沙发一角看起来空荡荡的,自从逸修搬进来,总是窝在那个地方。现在没了人,倒像少了什么。中午到现在,逸修都没有跟他说话,夏敬想他或许是在使性子。明明那么大了,还会耍脾气闹冷战。夏敬单手撑着额头,勾起嘴角轻轻笑起来。
      踩着拖鞋轻手轻脚地进到逸修的卧室,床头灯还开着,暖黄色的光笼着他安静的睡脸。夏敬挪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把他掉在地上的被子拽起来盖好,肩膀边容易透风的地方也掖好。手指有了意志似的,沿着他柔和的轮廓轻轻触碰着。
      逸修睡得很沉,半边脸陷在枕头里,压得嘴唇微微张开。
      夏敬把他嘴角的口水擦干净,拿过床头柜上的电脑放在膝上。
      开机密码是他的生日。赵夏敬知道,这小子不管什么密码都是这个,反正他也记不住别人的。
      桌面上的新建文件夹,一打开就是一排的word文档。
      夏敬点开日期最近的那个,扫了眼开头,就不禁笑起来:
      “即使想过很多遍自己一定是陈家捡来的,然而真正面临这个事实的时候,子君还是惊呆了。”
      梁逸修以前就喜欢这些电视剧里狗血的人设,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在写同样的纠结羁绊。
      故事围绕着陈家兄弟方文、方质和收养的子君展开。子君从小就喜欢优秀的大哥,却不敢说,直到后来身世暴露,主动追求幸福时,却被方文拒绝了。方文的理由并非不喜欢,而是他不能。子君负气出走。喜欢了同性的方质和妹妹站在同一战线,搬出家和恋人同居。
      还没有写完,停在了方质与方文争吵的章节。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你甚至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敢娶!就因为狗屁责任,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子君走?哥,我瞧不起你。
      ……
      “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985大学,保研,留校,升职,买一百平的房子,开三十万的车,结婚,生孩子,养家,吵架,和好,吵架,和好,和不好就离婚,养孩子,努力让你的孩子过和你一样的生活,然后呢?工作到退休,忙着带孙子或者和儿媳妇吵架?傍晚拎着鸟笼子在小区里溜达,最后躺在病房里浑身插满管子静静等死善终?除此之外呢?
      “你的一生循规蹈矩,一眼就望到底。你是在活一个模板还是活一个人?亏你还双语幼儿园赢在起跑线呢,到头来不还是普普通通泯然众人矣。
      “我跟你不一样。我宁愿做自己想做的事,见到棺材、撞了南墙哭死,也不要像你那样活。
      “我不是不会像你那样活,我只是不喜欢。”
      ……
      陈方文摘下眼镜,左手抬起来掩住脸,平静地说:“我是大哥,你们再怎样胡闹,我不能。要不然,谁来收拾?”

      赵夏敬坐在椅子上很久都没有动,一直到电脑屏幕蓦地黑下去。
      把电脑放好,他撑着额头,弯下腰将脸埋在膝盖上。
      他的弟弟,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不负责任,理想主义,看到的从来是高高在上,生活烟火之外的东西。他曾经以为,梁逸修会永远这样下去,只要他还能在身后惯着、遮着。
      但不管是生还是活,都是无比接地气的东西。没有哪种生活可以只凝视远方和天空。梁逸修已经学会了收回目光,去看清楚身边的悲欢和无奈。
      他只是固执地不想承认和改变,赵夏敬想。
      因为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弟弟。毕竟梁逸修的每一步,都是他赵夏敬有意无意纵容出来的。
      夏敬不敢承认,他喜欢看着逸修闯祸,喜欢帮着他善后,喜欢忙得焦头烂额,然后看到逸修笑着撒娇说:“我就知道,哥你会为我解决的。”
      也许是身体里残留的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因为太困,脑海里的思绪就混乱了,也许只是一直都想这样做。赵夏敬微微俯下身,轻轻亲吻着梁逸修的脸,最后停留在嘴唇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三个人算是相安无事地在同一屋檐下生存。
      梁逸修的责任心时而灵光时而迟钝,赵夏敬不得不在屋里到处贴上便条纸,提醒他注意家里还有个重点保护对象。
      “这不是你家里,把音乐关掉。”
      “不喜欢莫扎特的话,试试舒伯特。”
      “让电脑离小李远一点。如果你能关掉,就尽量关。”
      “记得买新鲜梅子回来,看清楚生产日期。”
      “小李不能吃泡面,你给我好好做饭。”
      “还有三天要做产检,我不能去,你们路上小心。”
      ……
      梁逸修一边热牛奶,一边对李桓雅说:“你又不是我嫂子,他怎么比咱俩都紧张。回头孩子生下来,送给我哥也不错。”
      桓雅坐在餐桌边吃着煎蛋,想了想说:“对了,你哥没有女朋友是吧?”
      “问这个干吗?”
      “我给你家生了个儿子,受苦受累十月怀胎,到头来总要捞点什么吧?”桓雅笑眯眯地说,“我开始想要这个儿子了,毕竟是我身上的肉。你哥人好,又能干,比你靠谱,钻石王老五啊。虽然大了点,不过年龄不是问题。”
      梁逸修把热牛奶重重放在桌上,黑了脸:“李桓雅,死了这条心吧。他才看不上你。”
      “为什么?我看他就对我挺好,我年轻,又不丑。倒是你,”桓雅装作不屑地扫他一眼,“你不是吃醋吧?”
      “吃个屁!”
      李桓雅一愣,试探着问:“生气了?”
      夏敬不允许她化妆,说对胎儿不好,逸修看着她白嫩的素颜,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哥不会娶你的,即使他再喜欢你。”
      桓雅翻个白眼,说:“因为我是你的人?”
      “不是。”梁逸修神秘地摇摇头,低声说,“他越喜欢一个女人,就越不会娶她。因为——”
      桓雅忍不住将脸凑过去。
      “因为他那方面有障碍。”
      那之后赵夏敬一直觉得两个人看他的眼神很怪。

      每次产检的结果都非常好。如果没有周围人怪异眼光的话。
      已经是待产期,夏敬不敢把李桓雅放在家里和梁逸修呆在一起,很早就办理了住院手续,强制命令逸修每天八小时的照看。
      这天阳光很好,夏敬来看他们。三个人沿着花园的小路散步。梁逸修跟在赵夏敬身后,刻意放慢了步子,嘟囔道:“下次能不能别让我来?”
      夏敬正扶着李桓雅走路,哼了一声说:“这是你儿子。”
      “要是夏敬哥想要的话,我是不介意您来养的。”
      夏敬一脸严肃地想了想,再看看身后拖拖沓沓的梁逸修,认真地点点头说:“当然是我来养。”
      “喂——不要当着孩子他爸的面挖墙脚。”
      桓雅露出可爱的笑容,看向夏敬:“夏敬哥只是说养儿子,又没有要养我。是吧?”
      梁逸修横她一眼,走到长椅边坐下,懒懒散散地说:“不管是我儿子,还是我哥,那都是我的。”
      夏敬搀着桓雅过来,坐下说:“我还能养你一辈子?”
      逸修枕着椅背,闭上眼睛晒太阳,微微偏过头问:“你不愿意?”
      夏敬静静看着他阳光下的脸,没有回答。
      “梁子你真是个小孩子,夏敬哥以后还要养嫂子。”桓雅笑着说,抚了抚圆鼓鼓的肚子,“夏敬哥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当年那个小姑娘似的孩子从记忆里跳出来,调皮,不听话,总是闯祸,然后就撒着娇求哥哥帮忙,“乖一点,听话。不会乱跑,整天黏在身边,好管。还不用总是跟在身后收拾。”
      逸修在一边勾着嘴角淡淡地笑,暖暖的阳光很舒服。
      “我也喜欢女儿,可以随便打扮。”桓雅眼睛一亮,笑着说,又想到什么,低头抚着肚子,“其实儿子也好……他又动了。”
      “儿子就是闹腾。”夏敬看着她的肚子,又叫逸修来摸摸,想起来梁阿姨说过,怀逸修的时候,快被臭小子折腾死了。
      这是个曾经并不被期待的生命。
      梁逸修蹲在李桓雅身边,轻轻将手覆上去。
      他在动。想要挣扎着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的妈妈一开始就打算遗弃他,爸爸还没有做好照顾他的准备。逸修倾身,将耳朵贴上去。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衣服和着身体的温度传过来。
      小家伙,算你好运,你爸有个很好的哥。
      逸修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搅拌,比梦里醒来意识到哥哥在偷偷亲吻他更加沸腾,眼睛里涨涨的都是水。
      快出生吧,现在我们都很期待你。

      三个人怪异的组合在医院里很显眼。梁燕一眼就看到了花园里坐在一起的孩子们,火气一涌,提着水果快马加鞭愤愤然杀过去。
      正在感叹儿子长大了的老赵没来得及抓住她,一追上来,就听到太太怒气冲冲的声音:“梁逸修!你是不是想生生把你妈气死!”
      逸修回头,刚站起来,脸上就被甩了一个耳光。
      “听人说你大哥在医院办待产,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你!在外头干丢人事儿祸害人家闺女,回头还敢来找你哥擦屁股,咱家人都给你丢尽了!”梁燕喘着气,要不是被老赵抓着,还想再甩一个巴掌。
      逸修这才回过神来。
      夏敬忙拽过他护在身后,解释说:“妈,你别气着了。不是你想的那样,赶紧坐着歇歇。”说着就要上前搀她,回头低声嘱咐,“你别乱说话。”
      逸修退开一点,把视线移开,面无表情。
      “妈,这是桓雅。”把一旁吓呆了的小姑娘介绍给她,夏敬微笑着说,“是我不好,一直没有告诉您。还让您大老远地赶过来。”
      老赵按着太太的肩膀,温和地说:“快生了吧,是儿子?”
      夏敬点头,说:“妈,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哥,”梁逸修开口打断他,满不在乎地说,“你是想说那是你弄出来的?妈会信?”
      几个人都愣住了。
      “是我儿子,没必要撒谎。”逸修梗着脖子,平静地说,“桓雅怀了孕,想生下来,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生下来以后怎么办。不过我不会和她结婚。就是这样。”
      梁燕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指着他干瞪眼。
      赵夏敬呆呆看着弟弟,组织好的谎话通通在阳光下蒸发了。
      场面尴尬起来。
      老赵咳嗽了两声,想着来说点什么。一直吓呆了的李桓雅突然哀嚎了一声:“疼!疼!我是不是要生了!”
      逸修忙蹲下来,看到她身下湿漉漉的一滩,傻了眼,下意识地望向夏敬:“怎么……怎么办?”
      夏敬脑子正是不够用的时候,看着桓雅又不敢碰,吼道:“我又没生过孩子!哪里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是生过吗!流了……流了,这是羊水?……桓雅……”
      桓雅疼的没了力气,望着两个不靠谱的男人,痛得脸都变了形:“我也是头一次生!”
      唯一有经验的梁燕缓过来气,还没说话,就被丈夫拽了起来。
      “你看着她!逸修快去叫医生,夏敬,咱俩帮着把她抱起来!”
      几个人这才晃过来神。逸修撒腿就跑。
      李桓雅疼得死命嚎,脑子里却乱糟糟的:看起来再强的男人都不靠谱,靠谱的早就结婚了。

      一家四口守在产房外头,硝烟气散得精光。
      梁燕吓哭了,抓着老赵的手连连说要是把孩子吓到了怎么办。
      夏敬苦笑,知道这边是插不上嘴了。一转头看见逸修窝在地上,走过去拉他起来:“凉,别感冒了。”
      梁逸修把脑袋埋在膝盖里,不肯动弹。
      夏敬无奈,也坐下来,揽着他的肩膀说:“不怪你。又没有耽误时间。”
      “不是的,”他的声音被衣服包裹着,闷闷的,有些沙哑,“哥,我错了。”
      长这么大,梁逸修从来没说过这话。夏敬抱着他,有些心疼。
      “我以前觉得,我爱怎样说话,爱怎样生活都无所谓,不关别人的事。妈生气,是因为我没有像你那样,按着她期望的样子走。”
      “妈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舍得你绕弯。”
      “要是他们有事怎么办?桓雅以后身体差了,或者孩子怎么了,我就……”梁逸修的声音带着哭腔。曾经觉得简单的事情一旦来到,才发现复杂而又痛苦。哥哥会帮他收拾烂摊子,但是已经造成的后果却是无法避免的。很多事情不是妥善处理了就能解决的。孩子可以有人养,桓雅也可以好聚好散,然而真正伤害的东西却是无法弥补的。“我没有想着会这样。我以为这次跟以前一样,很快就会解决的。”
      夏敬将他按进怀里,说:“没事,没事。有哥呢。你还不信我?没事了。我给你收拾。”
      那个将要来到世上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的。
      他的爸爸会学会怎样做父亲的。
      虽然晚了一点。
      所以,请好好地、放心地出来吧,看看今天很暖的阳光。
      夏敬默默乞求着。

      身份证、病历本、户口本、保健手册、换洗衣物、尿布、奶粉、奶瓶、被褥、洗漱用品、脸盆……赵夏敬对着梁阿姨写好的清单又检查了一遍,才提上东西准备下楼。
      宝宝很健康,只是很爱哭。
      病房里,梁燕抱着宝宝小声哼歌,梁逸修凑在一旁看,嘟囔道:“真丑。一点也不像我。”
      “谁说我孙子丑,打他。”梁燕笑着说,忍不住又亲亲孩子的脸。
      桓雅躺在床上看着他们,身子还很虚。
      “来,给妈妈抱。”
      桓雅接过他,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脸,小声说:“真不敢想,这是我生的。”
      梁燕看着她年轻的脸,心疼这也是个孩子,坐下来抓着她的手说:“丫头,好好养身体。我们家对不住你,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们。”
      “谢谢姨,您别担心。我还年轻,以后日子长着呢。”桓雅微笑着,又去逗宝宝,“就是以后这孩子没有妈妈,我怕他怨我。”
      梁燕沉默着,瞪一眼满脸无辜的梁逸修,说:“阿姨有个想法,不妨听我说说。”
      梁逸修忙喊道:“不要!”
      “我还没说,你知道是什么?”
      “我就知道。我不会……”梁逸修理亏,不好说下去,又看向桓雅,“桓雅也不想吧?毕业了就嫁给我,你愿意?”
      李桓雅连连摇头,坚决反对:“绝对不可能!”
      梁燕沉默着,听到一直在看书的丈夫说:“你们这些孩子想什么,我们老人是不知道了。随你们去吧。”
      梁燕叹口气,把宝宝的褥子折好,说:“阿姨话说了,听不听就是你们的事了。管不住喽……对了,你们俩有没有商量着给孩子起个名字?”
      先前怀孕在家,三个人就想了各种各样的名字,现在生下来,反倒忘了。哪个名字都觉得不好。
      夏敬提着东西进来,听到病房里梁阿姨和弟弟吵吵嚷嚷的,脑袋都要大了。推门进去,才听出是为了名字的事。
      梁逸修又是一副死不让步的表情,嚷嚷着不要干涉我的生活之类的。夏敬把东西放好,问候过爸爸和桓雅,逗孩子玩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我觉得‘时恩’挺好。”
      梁逸修仰起得意洋洋的脸,说:“我就说吧,你那些名字都是老古董。”
      “那是因为你哥总是站在你这边!”
      夏敬笑笑,轻轻捏着孩子小小的手,低声说:“时恩,时恩,喜欢吗?”
      宝宝睁着眼睛哼哼,嘴里吐出几个口水泡泡。

      桓雅做完月子出院那天,打扮得很利索,还化了淡淡的妆。
      夏敬抱着时恩,对她说:“以后有什么事,来找我们。想看孩子了,也过来。”
      桓雅咧着嘴笑,逗逗孩子说:“嗯。谢谢你,夏敬哥。”瞥见梁逸修没表情的脸,故意歪着头可爱地笑,“我以后可是要重新出发了,再见面就不一样了。到时候,夏敬哥可不要不认识我。”
      “那是。以后照顾好自己。”
      桓雅看看睁大眼睛的孩子,又看看淡淡笑着的他,眼睛蓦地红了。
      “你们这是要生离死别啊,我还在呢!”梁逸修不满地出声,上前抱住桓雅,小声说,“不许打我哥主意。”
      桓雅拍拍他的背,语气轻快:“我就知道你们俩有事情。你的男人,自己看好。”
      逸修沉默了一会儿,紧了紧抱着她的胳膊,嘱咐道:“好好过。”
      “那是,今天起我就满血复活,重新杀向新生命了。”
      夏敬看着他俩,微微笑起来。

      父母已经回家,再三叮嘱要是看不好孩子,就立马送回去。
      梁逸修趴在婴儿床边,把时恩的口水擦干净,说:“我怎么就看不好孩子了。我这么细心。”
      赵夏敬试了试奶粉的温度,笑道:“快去洗洗睡觉吧。你自己不还是孩子,要我看着。”
      逸修嗤了一声,起身去洗澡。
      夏敬亲亲时恩,一天一个样,皱巴巴的小子已经好看起来了。
      晚上怕孩子闹,一个人顾不过来,两个人搬到了一间卧室。逸修在客厅里噼里啪啦打字,写完了才睡眼惺忪地进来,一头扎在床上。
      夏敬正在看书,等到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时,才合上书轻轻走过来。
      逸修睡着了。
      夏敬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温柔。轻轻低下头,嘴唇触碰着他的。有一下没一下的。
      这已经成了习惯。每个夜晚都因此变得甜蜜起来。
      和往常不同的是,逸修一直安安分分的舌头缠了上来。
      夏敬一愣,看到弟弟睁开的眼睛幽深而明亮。
      “你动作太慢了。”逸修抬手抱着他的脖子,模模糊糊地说,“亲了几个月,还是偷偷摸摸的。”
      赵夏敬脑子一懵,扑上去热烈地回应着他。
      ——其实我都知道,你一直在身后,温柔地望着我。
      ——目光会带有持续的温度,暖暖的,甜蜜的,温柔的。
      ——赵夏敬的温度。

      这个亲吻甜蜜而漫长。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恍惚。
      夏敬看看弟弟漂亮的脸,沉迷地凑上去,低声说:“真的愿意吗……我以为你会害怕。”
      逸修伸直脖子,闭上眼睛:“爸妈那边?反正你什么都处理得好。”
      “爸爸知道的。就是妈那边麻烦一点。”夏敬换了地方亲吻着,“不过她都听爸的。”
      逸修嗯了一声,绵长的尾音消散在短促的闷哼里,又突然想起什么,说:“要不是有时恩,才不会答应你……对了,”逸修捧起他的脸,认真地说,“以后时恩想怎样过,就怎样过,不许总管着他。”
      夏敬笑,说:“收拾你一个烂摊子是收,两个也是收。都一样。”
      时恩在睡,两个人都压低了声音。
      气氛反倒让人冲动起来。

      “等等……”逸修支起耳朵,转向婴儿床那边,小声说,“时恩是不是醒了?”
      夏敬埋头亲吻着他的脖子,手滑进衬衫里,随口说:“没。专心点。”
      “不行,我真的听到了,”逸修伸手要推开他,却被身上那只不安分的手折磨得呼吸一滞,“我看看去。”
      “你这样,真像我的太太。”手变本加厉起来,夏敬咬着他的耳朵说。
      下一秒,就被狠狠推开了。
      逸修瞪他一眼,挪到床边,探头看见时恩安恬的睡脸,才松了口气,嘟囔说:“我总觉得能听见他哭。”
      夏敬无奈,搂着他的腰,压低声音:“当妈的都是这样——别生气,逗你玩儿呢,要不我们到别的屋?”
      逸修伸手戳戳时恩圆圆的脸,头也不抬地说:“不要,不然他哭了我们听不见。”
      “有时候,我倒希望你别这么懂事。”夏敬抱紧他,继续未竟的事业,被逸修扣住了手也没有停下,唇贴着他的后颈移动,“我不出声,你忍着,就吵不醒他。”
      逸修只剩下空空喘气的力气,依在他怀里咬紧了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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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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