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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聆花归去 ...


  •   靖康元年二月二十六。

      暝色正深,星汉遥遥,黯云变幻侵掠着巍峨连绵的雪岭冰峰,林风瑟瑟,雪穹白月。小鱼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残落的枯雪,一手扶着周侧突兀的林木,小心翼翼地穿过落寂的冰林。

      远远地,一抹淡淡的光晕温柔流暖,穿越冰雪,飘曳夜色。

      柔和的光,小鱼儿的眼角微湿,疏动着渴望的色彩。

      药仙居。

      小小的木屋,孤负于枯冷冰白的桠影之下,一朵杏黄的灯光,倥偬在无边的黯色中。

      凝结着微僵的身体,悄然立在木制的门前,手指蜷曲抬举,却犹豫着不忍敲下。

      渴望相见,不忍相见。

      朔风茫茫,枯雪渐融。

      数月前,小鱼儿抱着昏迷的花无缺来到这座小小的药仙居。

      睡梦中,花无缺一直紧紧地抱着青墨的断手,怎么也不肯放开。苍白的面上,时而酡红轻怒,时而冷汗淋漓,时而又欢喜甜蜜;长长卷翘的睫羽不停颤动,薄薄的嘴唇也数度被他咬破……就是无法醒来。湿冷的天气中,那只原本修颀白致的手掌,已经开始腐烂,不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花无缺却一直抱着,仿佛最为重要的珍宝;倘若强行拿开断手,他那漂亮的眉头就会紧紧拧起,身子也不停颤动。

      即便是药仙也是一筹莫展,小鱼儿只得把青墨的断手用石灰硝了,重新塞进花无缺的手中,他才安心的抱着睡去。

      这一觉睡足足睡了二十一天。到了第二十一天的夜里,月华初上,花无缺终于再度睁开眼睛,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却只呆呆地望着手中的断掌,不言不动。美丽的眸子中,淡淡的苍茫;似乎有黯殇流动,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当月弓淡却,他才蹒跚着,拖曳着瘦弱的身子,默默地蹀躞到门外。

      他走得很辛苦,却坚持不要任何人的扶持。瘦弱的身体仿佛随时被风雪吞噬,雪中却烙印着两行坚定的脚印,一步一步的传递在远方,苍白的尽头。

      大风怒舞,霰雪纷扬零落,皑皑苍茫。

      一株挺拔隽傲的雪松下。

      素白的手指慢慢地挖着土,无力的指尖被坚硬的冻土刺破,指甲脱落,殷红淋漓。花无缺却似无所觉般,慢慢的挖着……小鱼儿默默地蹲在他的身旁,伸手帮他挖土。

      少年望着他,浅浅的一笑,浅浅的摇首。

      眉目似画,恬淡如波,荡漾在风雪之中。

      小鱼儿徒然松开了满是泥泞的双手,黯然地望着花无缺。

      被黑色的泥、白色的冰、赤色的血污染了的手指,依然凝结着玉的精魂,一下一下拖曳坚硬的雪地上,仿佛挖在了小鱼儿的心上,尖锐活剜般地痛了起来。

      花无缺将青墨的断手埋进了泥中,一个小小的土堆,无碑无字,很快被汹汹苍白覆盖。

      晓风残月,六出冰花簌簌飘落,料峭的空气中,仿佛有某种清冷透明的东西,悄悄破碎,无尽的刺寒。

      大风呼啸,撩起满袖冷气。阴霾中,凝长着孤清的影子,月光尽处含愁而立,浅淡翻飞的白衣,竟把一季霰雪冰凌尽染幽墨。

      郁郁雪松涵着苍青空负白月,一抔新土,两袖朔风,漫天大雪纷纷霰落。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转身离去,不再回望一眼。

      接下来的日子,花无缺仿佛恢复生气,总是浅浅的笑着,不停的与药仙讨论药理,然后亲自为自己施针,开出方子。方子上的药,大部分药仙居都没有,需要小鱼儿跑到外地去帮他找来,然后花无缺亲自煎服。

      虽然开心他这样做,但花无缺开的方子还是让小鱼儿心悸不已:红信石、夹竹桃、雷公腾、钩吻……无一不是剧毒之物,而且据药仙说,花无缺开方用的药量,随意一味,都足够轻易毒死十个以上的普通人。花无缺却不听任何人的劝告,坚持把那些剧毒的药物一一服下。

      小鱼儿噙着泪,眼睁睁地看着花无缺服药后,毒性发作,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辗转反侧……却只是抓着床板,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小鱼儿无能为力,他不忍,他不舍,却没有其他的法子……眼睁睁地看着花无缺那么痛苦,只觉得一阵彻骨的苍凉、疲惫与苦涩,竟然连安慰的话语都找不到。有次小鱼儿实在忍不住,抓起花无缺喝剩的药汁,一股脑的往喉中倒去。

      啪!药碗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倏然拍落在地,碎成了无数残片。

      小鱼儿呆了。

      服用大量毒药后,花无缺竟然渐渐的恢复了体力。

      花无缺望着小鱼儿苦笑,清澈的眸子中却是决然的坚持。

      小鱼儿只得再度去帮他找寻毒药。眼看花无缺痛楚难忍,小鱼儿的心也如被小刀凌迟般,日夜抽痛……他并不知道花无缺这样以毒攻毒的治疗方法到底是否正确,也不知道如何减轻他的痛苦……时间慢慢倥偬,花无缺在疼痛中慢慢的恢复了体力,消瘦的身子也稍微丰腴了一些。只是那痛彻脾骨的穿肠毒药,还是折磨得他精神萎靡,容颜憔悴。

      宣和七年十二月。金军西路完颜宗翰拜左副元帅,自太原路伐宋、降朔州,克代州,进围太原……

      尽岁暮天寒,冰雪追逐千万程。

      铁马金戈踏碎山河路,千章雪林尽起烽烟。

      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皇帝装病传诏,禅位太子桓,次年改国号靖康。

      西路金军仍然被阻太原城下,东路金军中山府受挫后,越而不攻,接连占领庆源、信德等地,进逼黄河北岸。防守黄河南岸的宋军竟然不做抵抗,望风而逃。

      靖康元年正月初三。惊闻金军渡过黄河,借口前往毫州烧香的皇帝趁夜逃出了汴梁。

      随着北方战事的接连失利,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武林各大门派也纷纷放下往日恩怨,组织人手,投入到抗金的洪流中去。然而,华山一夜,毕竟使许多名门正派,受到了极为惨重的打击,元气大伤。尽管如此民族精神,武林正义如皓月长存,虽然少了八大门派的精神支柱,江湖各个门派形若散沙,组织抗金的力量相对弱了许多;但在兵部侍郎李纲的带领下,各路豪杰纷纷勤王,竟然组织了二十多万的大军,同仇敌忾,英勇抗金,成功捍卫了京城汴梁。

      靖康元年二月初十,宋朝答应割地赔款,更换人质。

      金军开始退兵。

      完颜凌越因为需要配合大军南侵,乌都扩身死后,更无暇找寻对付花无缺;竟然派人四处宣扬花无缺不仅投靠大金,祸害中原武林,更充当了金国大军的先锋,专门行刺抗金首领。

      以完颜凌越的能力,找人冒充花无缺也非难事,在他的刻意渲染下,大宋境内,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都对“国贼”花无缺恨之入骨,处处可见悬赏讨伐的檄榜……

      这些都是小鱼儿在为花无缺外出找药时,不经意打听到的消息。

      可是,这样的消息,他却不知道该不该给弟弟说。

      他的身子虽然在渐渐的好转,这一生却吃了太多的苦,太多的委屈……见花无缺决意报仇,小鱼儿也知拦不住,但是在他心里,还是希望弟弟能够留下来,平平安安的生活。

      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天下之势,决非是靠一个人的绝世武功就能改变。

      每当小鱼儿那么说,花无缺总是淡淡笑着,淡淡说道:“无缺做必须去做的事。”

      必须做的事,小鱼儿苦笑。

      眼见宝贝弟弟体内的剧毒发作,日夜备受煎熬,小鱼儿却只能够每日奔波,为他找寻新的毒草么?虽然这些毒草的毒性都不算太过绝烈,往往发作疼痛一次以后,就只是转化为药疗。但是,亲手让自己的弟弟每日受这样的痛苦折磨……这也是他必须做的么?

      掏出怀中的那一包乌头,小鱼儿黯然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敲响了木制的房门。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开启,明黄色的灯光宣泄而出。

      灯火阑珊处,是念鱼小小的身子。

      “大伯,您回来了?”孩子仰着脸,小小的脸上,却透露出几分古怪之色。

      “你爹还好吗?”小鱼儿微笑着,伸手轻轻抚摩念鱼的脑袋,才一天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

      “药伯伯说爹很好,但是……念鱼总觉得爹怪怪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哦,我去看看他。”说着,小鱼儿抬脚欲进屋。

      “不用了。”念鱼撅起嘴,轻声道:“爹不在,他说他在抓鱼的地方等您。”

      “抓鱼?”

      小鱼儿一楞,猛得丢下了手中的药包,转身飞奔而去。

      药仙居离无名谷并不远。

      一弯残月流露淡淡的潆光,澹澹的浮在清冷的夜空中,灼灼银波媚晚晴。

      玉峰嵯岈,琼林似海。

      寂寂的踏雪声,清悦微颤,料峭寒意随月晕浮动。寒木瑟瑟,雪色清明,半笼冷烟。

      路转千岩万壑,磊落雪松白石,飘摇叠浪冰花,小鱼儿沿着明晰的冰河急切奔跑。

      “老花!”

      “老花!你在哪里?”

      “老花……”

      急速奔行的身子猛然一滞。

      倏然间,小鱼儿看到了花无缺。

      银月波心轻轻荡漾,在水一方,残冰渐破,月白的身子仿佛冰玉凝结的精魄,悄然而立,清光虚白间,弥漫出薄薄的一层光晕。

      小鱼儿一见之下,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天旋地转,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竟然是完全赤裸着的。

      水墨绀青的长发,烟波淼淼般流过薄弱的肩头颈后,在冷风中飘拂卷扬。他轻轻的抬起头来,四周的景物影影绰绰,新月纤纤照在他的面上,恍然若梦,究竟是月光照亮了他,还是他照亮了月光?

      天地万物一片死寂,小鱼儿呆呆地望着他,如在雾里云端,恍惚不定。

      花无缺抬起柔静的眸子,清照涵雪,星魂月魅,嘴角绽起一抹浅笑,六出冰花,飘飞疏影。

      他轻轻的走向小鱼儿,仿佛月之精灵,轻盈雪华。

      一时间,小鱼儿面红耳赤,血脉贲张,双手却忍不住拥住他,狠狠的揉进怀中。冰清的气息流离波绕,咽喉里却仿佛有团烈火在跳跃燃烧,难以名状的欢喜,仿佛海潮翻卷,卷溺浮沉。

      “老花……我……你……”

      小鱼儿脑中一片空白,结结巴巴的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花无缺冰凉的身子紧紧地贴压他的胸膛,险些将他躁乱的心挤出喉咙,鼻息之间尽是他的清幽淡雅,眼中尽是他的冰柔浅笑。

      肢体相缠,心跳急促,爱欲如沸。小鱼儿再也抑制不住那熊熊爆发的炽热情念,猛然攫住他那翕颤的冰唇,缠卷吸吮。

      柔和的声音在飘渺中氤氲开来,刹那间在静谧的月光里绽成了一朵朵纯洁无瑕雪花,如痴如狂。

      流光缤纷飞舞,一切静谧得仿佛恬静的梦幻。有风淡淡吹过,雪月如醉,层层波起,漫天白花脉脉悄落……天地仿佛渐渐融化,随着两人纠缠的呼吸,或快或慢、或紧或松的层层荡漾……

      “老花……”

      轻声呢喃中,小鱼儿伸手抱向身边的少年。

      手臂抡出,却抱了个空。

      晨光明媚,他茫然的睁开眼来。

      “老花!”

      小鱼儿惊秫着身子,猛得坐了起来。一张柔软洁白的竹床,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并非夜里那凄凄的河畔,冷月冽风,残冰雪花。

      一切皆若梦幻,刹那芳华。

      “爹都走了三天了。”念鱼那不满的声音,懒洋洋的传来。

      “三天?”

      小鱼儿跳下了床,一把抓住了那床头斜靠晨曦的孩子。

      “是啊,大伯还真的能睡。爹说,他会回来的,让大伯您不要去找他,否则他就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爹干吗要那么说?大伯,您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爹的事?”

      “让我不要去找他?他还说什么了?”

      “没有什么了……”念鱼的肩膀被小鱼儿抓的好痛,皱着眉毛道,“爹好象说,飞景是把好剑,他要永远带着……那把剑看上去是蛮不错的样子。不过爹真的好小气,念鱼说要摸一下,他都不肯……真小气……大伯,大伯您怎么了?”

      “永远带着飞景么?”

      小鱼儿放开了念鱼的肩膀,茫然的坐到了床上。

      “大伯,您到底是不是做了对不起爹的事啊?他要是不回来了,我们怎么办啊?”

      “念鱼……”小鱼儿微微一笑,伸手拉住了念鱼的手,柔声道,“你去给药伯伯辞行,我们该走了。”

      “辞行?大伯,我们要去哪里啊?”

      “回家。”

      “回家?大伯我们的家不是被烧掉了吗?”

      “烧掉了可以重新建,那里毕竟是我们的家。我们再盖一间房子吧。”

      “我们重新盖间房子!大伯,您的这个主意真好,这样爹就可以回家了。”

      “是啊,我们再建家园。”

      “等爹回家!”

      念鱼兴奋地抱着小鱼儿,望着他眼中明亮的笑容。

      一般的温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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