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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夕拾朝花 ...

  •   冰冷的月,撕裂苍蓝的夜空,诡异着最为洁白的光亮。

      目光深处闪灼着坠落的星子,几个肃瑟的身影摇晃着空洞滞迷的眼眶,吟唱着悲伤的召唤,颓坠在杂乱的冷菊乱树中。

      冷香浸骨,凝结着月的精魂,在银白的剑身上流离,却是黯淡的凄红。

      花无缺垂下剑,无意再聆生命的凄凉离逝。生命如草芥,在春风秋寂中兴荣凋零,彼一个他,此一个你。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他已看淡,其实浓与淡有何分别?

      剑寒如水。包围的人,张皇退却。

      待确定近处再没有一颗心跳,没有一处呼吸之后。花无缺才将怀中抱着的白菜与被子,小心的藏进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中。

      拙劣的伎俩。他清俊的面上,浮现一抹自嘲的浅笑,猛得提气,凌空踏步,向前御风飞掠。

      他的轻功极高,只要她一直不出现,就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白衣猎猎,飒影矫夭,仿佛青冥雪鹤。

      漠漠轻烟渐开渐淡,银台浮白,树影婆娑,一缕幽风袅袅。

      清浅的身影孑然立在夜里,凝结在暗云一抹秋深处。冰荑摇暝,怀抱着一张破旧的瑶琴,蹙颜相候。

      岑寂素袖,花无缺停歇了飘邈的脚步,白衣凝谢,清眸若水,淡然的望着她。

      “为何?”江玉燕轻轻抚着旧琴,黯然道。

      当风吹过,她清瘦的身上,氤氲着一抹悠远的香,丽如昙花。

      花无缺默然无语。

      “其实早知会是如此相见,为何我却一直看不开?”江玉燕一声轻叹。啵!的一声,怀中瑶琴骤然碎裂,化作漫天碎屑,平和的双眸,也凝成了杀意。

      “倘若得不到你,我宁可亲手杀了你!然后再掏出你的心,我倒要看看,它是怎样的铁石心肠?”

      花无缺苦涩一笑,轻声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别无选择。你我,或许都不该再残留在这个世上。”

      “是么?天下好男人多的是,我又何苦非要你这个骗子!花无缺,你逼我的!”

      说着,江玉燕臃赘的华衣无风而动,一阵灼热气劲早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将花无缺身躯完全笼罩。

      花无缺心如止水。虽然置身于对方磅礴如海,汹涌喷涌的压力中,他却夷然不惧。并非他有必胜的把握,这不过是一个已窥武道真谛的高手,最基本的修养。不以己喜,不以物忧。即便难逃一死,他仍能保持一片素月冰心,平和无惧无悲无喜无恨的心境。

      白衣飘舞,长发卷扬,他孤单的身子湮没在炽热的劲风中,微微摇晃,却未曾动摇一步。

      苍白的面上,一闪而逝的潮红。

      两旁树木婆娑,绿叶红叶黄叶在月光中摇曳着挣扎着,纷纷离枝起舞,散作满天迷蝶,在光与风的交融中,一天一地的落寞。

      花无缺握剑的手紧了紧,这股澎湃的劲力虽然可怖,却并不能摧毁他的意志。内功,他或许是不及江玉燕,但剑法上,却远较她为高,他需要一个反击的契机。微微咬牙,花无缺抬起了手中的长剑。

      在他举剑的那一瞬间,正压着的灼热气劲倏地消失,变成一股阴寒彻骨的气流,把他紧紧包裹,无孔不入的侵蚀消融他的真气和意志,就如在火山喷发的旋涡中,忽然转到万古不化的冰雪之中,那种冷和热的变换之间,刹那的虚无飘荡,刺痛,透着冰冷的风声,一波波袭向心头。衰弱的身体无法抵御这强大的压力,身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鬓角眉梢,甚至连长睫上都倏地凝结一层淡淡的白霜。花无缺疼得将下唇咬破,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根本无法掣剑突击。

      江玉燕的脸色蓦然一变,翻涌的气潮倏然一滞!

      花无缺立即感应到笼罩在他身上的气场大幅削弱,如此良机,岂肯错过,猛地向后飞退。

      江玉燕冷笑一声,锦袖鼓荡,一只素手穿越黑夜月光,慢慢向花无缺胸膛按去。

      她的动作仿佛慢至极点,花无缺却知道她的速度决不比自己后退速度稍逊,妖冶着月色,扭曲着时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花无缺刚退了四步,已知不妥。原本他想是趁江玉燕气势骤弱的时机,退后引她追击,再以聚集全身功力反击一剑,硬把她击退。那时退可守、进可攻,不像先前处在受制于她气场的劣境下,无法动弹。

      岂知后撤之时,江玉燕的气场竟从衰竭再度膨发,阴寒之气似化为无边的沼泽,把他这误入旋涡的猎物紧紧沉溺,他虽尽力挣扎,身体仍是陷在旋涡之内,且有种越陷越深的感觉。

      一个陷阱。

      花无缺别无选择,不退反进,借势加速,御剑像一颗流星般投入江玉燕那彷似笼罩天地的掌影气网中。

      长剑化作素芒,雪刃凝起嗤嗤寒飙,冷艳如虹,迅曳若电,冲开重重障碍,把江玉燕的阴寒气劲迫得往两旁翻滚开去。这一剑不单是花无缺巅峰之作,更代表他全心全灵的投入。一剑击出,他已把谁强谁弱谁生谁死置于脑后,无喜无乐,无惊无惧。

      光波凛冽,刹那芳华!

      江玉燕忽然侧移,素白如玉的手掌微侧,轻柔地斩在花无缺的剑锋侧处。

      无声无息,直掠锋芒。

      花无缺全身剧震,胸口处象给重锤狠狠轰击,浑身经脉欲裂,气血翻腾,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身子也如断线的风筝,远远地向后飞去……仿佛在明月冷光中渐渐消融。

      数年不见,她的内力竟然雄厚到了如此境界。

      也不知吸耗了多少武人一生的精气!

      江玉燕的双袖曼波轻拂,两股狂飙,直卷向花无缺。

      花无缺不敢硬接,想要闪避,却发现的身子如陷泥沼,移动极端困难,稍微一怔,已经被对方袖风削中,宛若中刀,胸前右腕皆是一片殷红。

      江玉燕的内功极高,即便是丝袖在她的真气灌注之下,也足以断金裂石,倘若花无缺移步稍慢,一只右腕已被斩下了。他陷在对方的气漩中,无力挣脱,只能一边御剑斩裂对方劲气,一边飞身而退。

      砰!的一声,却是花无缺后退时撞上了一株老槐树,树干弯曲,木叶簌簌而落。身形一挫,即便是及时侧让,仍然被江玉燕的袖风扫上左肩,骨痛欲裂!他猛得一咬牙,借身后一撞反震之力,长剑破月,反射回去,直取风暴中心最强点!

      清光炯冷,灿若燕彗,惊沙飞迸!

      剑锋袖劲交击,发出低沉闷雷般的劲气撞击声。

      江玉燕低哼一声,素白的面上潮红一现,往后挫退三步。风暴的中心,看似猛烈,其实却是最为平静的一点,最强即最弱!

      花无缺手中长剑遥指江玉燕,鲜血从左胁肩的伤口涔涔淌出,染红了半边衣衫,江玉燕的袖刀虽然只是侧锋扫过,却不啻利刃切入肉中,暴虐的气劲更几乎震裂了他的肩胛骨,伤及了附近经脉,令他左半边身子麻痹颤抖起来。

      他的心中有微微的遗憾,手握的长剑不过是随手夺来的寻常之物,倘若是自己的配剑,此刻已然令江玉燕伤于剑下,而不是仅仅后退三步。

      体质已经极端虚弱,所受的旧伤一直无法愈合,虽然创口结了痂,但这一动真气,即刻又迸裂开来。伤口虽是痛得要命,花无缺却只能紧咬薄唇,强迫自己的心神再度进入止水不波的超然境界。眼看江玉燕嘴角勾起一抹浅浅魅笑,双袖依循两道优美的弧线,从一丈外弯击而至。袖刀未到,惊人的劲气已完全把他笼罩,令他除硬拚一剑外,别无他途。

      花无缺长剑一横,清神远眺,长剑飞舞,冷光如银河倒泻,轰然飞卷。

      银花怒放,气浪进爆!

      哧!的一声,护体真气应声破裂。花无缺的身子冲飞而起,向后疾退。饶是如此,胸前依然被江玉燕的袖刀划了一道狭长的伤口,白衣碎裂,鲜血激射。

      江玉燕的一双长袖,却也被他斩落剑下,皓腕处亦是一片殷红,显然也被剑气所伤。

      眼见花无缺受伤而退,江玉燕并未追击,一双美目流盼,光彩离合,停歇处依然是华贵妖娆,楚楚风情。昙花的幽香渐渐浓郁,弥散在茫茫月色中。

      蛾眉戴恨,红颜凝冰。

      “花无缺……”她忽然轻轻一笑,道,“你真的好残忍,居然用这种方法来对付我……”

      花无缺勉强压□□力翻涌澎湃的气血,苦笑着望着她,轻声道:“这件事,我做的卑鄙,但不后悔!”

      “你故意落到我的手中,利用我对你的一腔爱慕,利用我对你的不忍不舍,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一点一点地把你精心准备的毒药,骗我服下。”

      “只是少量的石灰粉和菊花叶子,以及一些普通蔬菜而已。”

      “这些看似普通的东西,却刚好能引发我体内的无忧夜昙,对吗?治病的灵药,其实也是杀人的毒药!花无缺,你表面上出尘飘逸,内心却也变得这般阴险狡诈!”

      花无缺垂下眉,轻轻道:“人总是会变的。”

      “毒和药,爱和恨,哈哈!生命,果然是一个可耻的循环!”江玉燕大声笑了起来。半截金丝绣着团凤牡丹的杏黄色大袖猛得挥荡,一道激起的劲风将她脚下一物扫得飞起,咚!的一声落在了花无缺的脚下。

      浓黑的绸布散开,明亮的月光照在那物之上。

      竟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花无缺皱眉向人头望去,只见他满脸污血、双目怒睁、面容狰狞可怖。

      是魏先生!

      花无缺的心,倏然一沉。魏先生的确是曾带给他无法弥补的伤害,但他也的确是他和小鱼儿的救命恩人……所为所做虽然未必苟同,但是却对他颇有关爱之义,所付甚多。花无缺表面上的性子淡漠,对身边以外的人都不会太过关心,其实心里对魏先生暗暗感激。此刻眼见他惨死,心中自是戚戚愤懑。只是,他也明白,此时决不是哀悼伤心的时刻!

      这些日子以来,江玉燕一直留在他的身边,未尝离开华山半步……青墨如今身子大为虚弱,魏先生决不会轻易离开他的身边。虽然青墨的武功大损,但要到苍王府邸杀人,是那么容易的事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薄唇轻咬,花无缺清眸凝冰,冷然地望着江玉燕。

      “倘若不是他,你又如何能生出骗我之心,做出欺我之事!花无缺,我每日和你在一起,食用你亲手烹制的一箪食,一豆羹,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那美妙的滋味,什么鲍参翅肚,什么御厨名脍通通都比不上。我只觉得这一辈子从没这般开心过,一心盼着天长地久,那是一种怎样甜蜜、痛楚而幸福的悸动……我常常在想,倘若你肯一直留在我身边,就算你做的是穿肠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泠泠月光下,江玉燕梨涡浅浅,笑容凄婉,华衣翻飞,肌光如雪,素手在耳边轻拢着飞扬的青丝,风姿楚楚动人,就像是江南烟雨中一朵妖娆的红药。

      “我每日行功,到了第五日,终于发现真气阻塞。运功时,气海丹田隐隐鼓涨,进而浑身血脉不畅,让我烦厌欲呕。我心中惊疑害怕,其实大抵也猜到发生什么事,却总是安慰自己。心想你做的那些饭菜,所用材料皆是我命人从山下运来,的确都是些寻常之物。虽然经脉肿胀的越发厉害,我也只道自己练功有误,也许是走火入魔了,一直都不肯让自己去怀疑你……直到三日前,我终于发现,移花接木再也使不出来了,混身真气也在不停的溃散,腹中更是绞痛难忍!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一切,却还是执迷不悟,日夜抚着那张曾为你弹奏的素琴。”

      花无缺的眼中闪过凄楚黯然之色,却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道:“江姑娘,花无缺只是个凡夫俗子,担当不起你的这般深情厚意。更何况,你我之间,有着太多的仇与恨,早已是不共戴天,除了鲜血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洗清这一切!”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断冰切雪,决无回旋余地。

      “不共戴天么?”

      江玉燕抬起螓首,眼波闪闪,凝视着花无缺,凄然笑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明明知道是穿肠毒药,我却强忍着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痛楚,笑着吞咽……究竟是我吃的毒药,还是你根本就是我的毒药?你的眼中明明燃烧着冷酷、仇恨、悲伤而凄苦的火焰,嘴角却一直在笑着。你可知?你的笑容绞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明知是无底深渊,明知是粉身碎骨,我依然是飞蛾扑火执迷不悔!花无缺,你可知,即便如此,即便是此时此刻,我也不想伤害你……”

      月寒若水,树影婆娑,昙香扑鼻,神光离合,一切皆如梦幻。

      花无缺垂下眉,不愿再看江玉燕那凄楚哀绝的眸子,单薄的身子被夜风吹得微微颤抖,沾血的白衣也变得迷离瑟瑟。握剑的手有微微的疼痛,也许心也痛了起来。

      冷冷的,仿佛是薄冰碎裂。

      再度抬起头,秋水明眸恬静无漪,殊无喜怒。他缓缓的扬起手臂,素袖翻飞,雪刃遥指。

      一抹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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