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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岱宗飞羽(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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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弄堂□□堂,周周转转十分复杂。杨慕追进来时已经看不到人影,但一直有铃铃、铃铃的铃铛声从前方传来。杨慕便顺着这铃声在巷道里左转右拐,一直紧追不舍。过了不久,那铃声一阵震颤,然后传来一个男人痛叫声和另一个的怒骂声,接着便是小女孩儿的哭闹声。
杨慕心急如焚,脚步如飞地追赶上去,拐过一个弯,猛见眼前一个汉子捂裆蹲在地上满脸苦楚,而另一个汉子手里正捉着个扑腾挣扎的小女孩。那女孩儿一身嫩黄的衣裙,两个马尾辫上各扎着一只金色小铃铛,故而有那叮铃叮铃的铃声。
杨慕喝了一句:“放开!”抓着女孩的汉子回头一看,非但不心虚,还横眉骂道:“老子教训闺女,关你什么事!——嗷!”最后那声却是女孩趁机一口咬在他手上,一猫腰从他胳肢窝底下跑了。
他们在巷子里拐了半天,现在这地方已经临近另一边街市,女孩儿像只吓坏了的小猫似的转眼就跑出小巷、跑上了大街。街上人多,要捉回来就很难了。大汉急了眼,赶忙要追出去,刚动一步,却见一个人直直挡在巷口。
杨慕个子高挑,手脚修长,身板架子极是漂亮,背光往巷口一站,明眼人都懂这若是个练武的定然练得不错。只可惜这两个汉子只是坑拐孩童的人物,不是啥明眼人,那个被小女孩踢了裆的这会儿缓过来,跟同伙一起冲过来就想搡开杨慕追出去。
杨慕这段日子算安分静养,身上大伤小伤愈合得飞快,虽说使起劲来依旧浑身隐隐作痛,但早已不是不能动武了,那两个汉子给他徒手就撂翻在地。杨慕指着地上两人,看起来十分气恼,道:“你们还敢这么恶?!光天化日,你们拐骗小孩,还这么、这么……”
那两人知道不是杨慕对手,不敢再粗声恶气,但口中依然咬定:“那是我亲闺女啊,旁边这个是她二叔……哎哟,少侠你不能诬蔑人呐,你拳脚厉害也不能不讲道理……”
杨慕道:“胡说!你们这些拐子,一眼就看得出来!”
那两汉子摔得够疼,到现在也没挣起来。忽然其中一个眼睛一亮,朝巷口蠕动了两下,盯着杨慕身后大叫道:“军爷!爷!救命啊!来帮帮、帮帮忙!”
杨慕先是愣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一军官打扮的人正打巷口经过,乃是神策军的装束。
那神策军人歪着眉毛往巷内看了一下,似是懒得管,视而不见自顾往前走。那大汉拍着地面大叫起来:“是我呀、我呀!有人——抢孩子、孩子!”
那神策军人顿住脚,定睛看了看那汉子的模样,还真的停了下来,拐进巷子,打量了杨慕一圈,说:“怎么回事啊?光天化日公然打人?”
杨慕刚想说话,那刚从地上挣扎坐起的汉子即抢道:“我教训我家闺女,他诬陷我拐别人孩子,还把我们给打了!”
杨慕刚想驳,那神策军人又紧接住话头说:“这罪状不能乱扣,你有证据没有?没有赶紧给人道歉让路。”说着冲那俩汉子一挥手,示意他们走。
那两人爬起来,大摇大摆冲巷口走去,将要越过杨慕时,两人一左一右,故意用肩头去撞杨慕的肩头。
讵料一撞之下,杨慕绷紧了身体,强硬极了,非但没有被撞得后退,反把两个人顶得踉跄退回去好几步。
那神策军人的脸沉了下来,盯着杨慕的脸,寒寒道:“胆敢在我这个神策副尉面前动手打人,你太平日子是过腻了。”
杨慕道:“我是天策府兵,本来也没想过太平日子。他们要去捉回那孩子,别想!”
神策军人没想到他一身便装其实是天策之人,还当他是平民来恫吓,此时也认真地打量了杨慕一会儿,迟迟没有开口。现下天策和神策的关系火药味十足,一点小摩擦也可能擦出大火来。神策中人虽然自负霸道惯了,但也不想惹出什么冲突找他来担责,目光在杨慕身上绕了一会儿,终是把面皮放软了,道:“嚯,同僚啊。哎……这样吧,你看这事呢也不归咱们管,咱们两个也别瞎搀和,谁家的孩子丢了让他们找州官去,抓人断案,我们不懂,就不要越俎代庖了。”
他看了看杨慕不动,又说:“走走走,看你年纪该比我小,老哥哥带你喝酒去。”说着,便很热络地上去要揽着杨慕的肩膀一道离开。杨慕躲了一下,没让他揽上。巷子的土墙上靠着一排长竹竿,杨慕伸手抄了一根,在身后一横,那竹竿刚好抵着巷口两头的矮墙,将那出口拦死。
他站定在前,道:“喝酒可以,等我一会儿。”他一直盯着那两个汉子,“我没证据,捉你们见官也没用,但要你们陪我站上一刻钟,总可以。”他想想一刻钟时间,那小女孩儿准跑远了,即使没找到家人,街上那么多好人看到一个小女孩独自在哭,必然也会问她帮她找回家去。
一时间那神策军人与两名大汉面面相觑,看向杨慕,好像都不知道拿这根臭钉子怎么办了。
而在街市上,叶枫晚转背发现杨慕不见了,也不在意,兴或是看看市贩之物走远了,都是大人,总会找回来,即便找不到,寻个路人问问藏剑山庄怎么走,直接上藏剑等着也是简单不过。
他在临街的廊檐下找了个石凳坐下来,直等到觉出唐铭在折返的路途上,才起身去迎他。还没走两步,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铃铛声“铃铃铃”作响,由远及近飞速而来。叶枫晚回首只见一个嫩鹅黄的小女孩像只小皮鞠似的闷头冲来,一下撞进了叶枫晚怀里。
那不看路的小女孩自己也撞懵了,没命扑腾起来。叶枫晚两手托住她腋下,一把将她举了起来,本想说两句哄小孩的话,但看清那糊满泪水的小脸后有点意外:
“叶铃?”
小女孩从模糊的泪光里看出去,看清是叶枫晚以后,一句话也不说,哇的大哭出来,伸长胳膊勾住叶枫晚的脖子,把自己紧紧贴到叶枫晚身上,哭得风是风雨是雨。叶枫晚拍着她的背安抚了一会儿,然后又把她举到眼前,问:“怎么了,怎么一个人跑在城里?”
叶铃哭得气声噎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说不定连叶枫晚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叶枫晚只得让她先哭着,细声地哄一哄。
唐铭跑回来,在远远的地方停住了脚,似在观察这意料之外的状况。叶枫晚一面哄叶玲一面对他点头示意没事,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摸清了事态,才走近过来。
叶铃哭得大眼肿如核桃,叶枫晚把她轻轻抛了一下又接住,道:“好了,不哭就带你去吃甜糕,好不好?”
叶铃听到个甜字,肩头还一抽一抽地停不下来,确实努力从抽噎间隙哼出一个重重的“嗯”字来。
他们造访娄记糕糖铺子的计划,就这样提前了。虽然看起来有兴趣的杨慕未能成行,而明明白白没兴趣的唐铭不得不同行。
主人是个圆脸光头的中年男子,笑起来两道法令纹深深,活像一尊弥勒佛。铺里只设了两套桌椅,叶枫晚和叶铃在靠窗的坐了下来,唐铭坐在靠墙的那张。叶枫晚叫了几样东西,好像都不是经常听说的糕点。
过了一会儿递上来两只碟子,一碟里数只翠绿色的面点,皆扎成海螺形状,不知包着什么馅,另一碟是淋着蜂蜜的酥糖。叶铃左手一只海螺,右手一块酥糖,嚼得两腮鼓鼓。小孩子哪有不爱吃甜的,叶铃以前总被家里长辈管束着,说吃甜坏牙,这回终于能敞开了一吃,直是两眼放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平时吃不起的穷困人家的孩子呢。
唐铭虽然坐得稍远,却一直看着他们俩。叶枫晚便问他:“你来尝尝?这家主人喜欢自己琢磨花样,东西都是外面没有的。”
唐铭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却自顾把似是闷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
“——你女儿已经这么大,你却不成婚给她找一个母亲。”
没等叶枫晚说话,正吃得满嘴沫子的叶铃就蚂蚱似的跳了起来:
“谁他女儿?!他是我弟!”
“——叶铃,甜吃太多了,剩下半份都退给主人吧。”
“……哥。”
叶枫晚这才纵容手里的糕点被叶铃夺了回去,舔了舔手指上的甜味,才跟唐铭说:“庄里其他人的孩子,算辈分跟我一辈。”
唐铭没话了,就把目光投向窗外。
叶铃一面吃着甜点,一面用一双大眼瞅着唐铭,道:“枫晚枫晚,这个是你朋友啊?”
叶枫晚“嗯”声道:“他来我们家做客。”
叶铃眼睛忽闪着,咽下嘴里的东西,忽然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好!”
叶铃年纪小,但长于大户之家,时常见客人,虽然调皮任性一些,却是很知道要主动叫人。
倒是唐铭,突然被这样甜甜地喊了一声哥哥问好,有些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与小女孩的目光一触,片刻的无所适从以后又把脸撇回了窗外。
这时候主人又送了一碟白白糯糯、切得方方正正的小糕点上来,外面还撒着一层霜糖粉。叶铃当即欢呼了一声:“枫晚今天好好!”直拈起一小方来咬了一口,立刻眼睛一亮。
她鼓着小脸一动一动嚼着,起初像是被甜得心花怒放,片刻后,表情有点儿古怪,但仍不甘地要把到嘴的美食咽下去。但是等到终于咽下去,那张小脸上的五官几乎全皱到了一起。
“啊——唷——”她吐出舌头,用手背抹着舌尖残余的味道,把剩下的半块丢到桌上,“怎么这么甜呀——甜死了!”
她这么爱甜的孩子,居然会被甜到小脸苦瓜一样,可见这份点心甜腻成什么模样。
叶枫晚微笑着拿起一块,整个儿放入口中,愉悦地细细咀嚼咽下,流露出满意赞许的神情。
叶铃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叶枫晚悠然道:“这是我给自己叫的,谁让你抢。”
主人家在旁笑呵呵插话道:“这是店里最甜的,一般人吃不了。不过只要还有叶公子一个人喜欢,小店就还是做的。”
看起来叶枫晚还是个对这东西情有独钟的常客。叶铃看叶枫晚的眼神已经从看怪物变成了看变态。
叶枫晚不为所动,一连吃了三四块,满足地喟息一声,眼尾瞥见望着窗外入定一般的唐铭,忽然有了些想法。他把叶铃抱到膝盖上,俯身跟她耳语了几句,叶铃嘟着嘴看了看他,叶枫晚在她嘴唇上刮了一指头,然后把剩下的“白糯块儿”连碟子放到她手里,一昂下巴,作了个“去”的口型。
叶铃一骨碌从叶枫晚腿上滑下来,捧着那碟子一跳一跳蹦到唐铭身前。
唐铭本在窗外的目光立刻转了回来,紧紧锁住了她。
叶铃被他毫不亲切的目光一盯,虽然不怯,不过却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只好光把手里的碟子举起来,眼睛扑闪扑闪地与唐铭对视。
叶枫晚与唐铭熟悉了,轻易就能察觉他的紧张——不过这回的情绪倒不是警惕或防备,单纯只是面对一样陌生又棘手的东西而生的紧张——譬如一头沙漠悍狼,某天看到一只圆头圆脑的弱小章鱼闯进它的巢穴张开了所有触手打滚。
兴许脑中没有正确的应对策略,唐铭选择不做任何应对。两个人一冷一热地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叶铃索性把碟子高举过头,还踮起脚来,更加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图。
只是唐铭好像打定主意要静观其变,除了将叶铃盯得牢牢的,一点儿声息动静也没有。
叶铃这个姿势,很快胳膊也酸了,脚也踮麻了。她努力多坚持了好一会儿,有些委屈,好像准备要放弃了。
唐铭全神贯注在叶铃身上的当口儿,冷不防一只手掌闪电一般袭来,直冲他的面门。发现时距离已经太近,唐铭一偏头,还是没能躲过去,被对方几根手指结结实实按在唇边脸颊上抹了过去。
这种突然袭击一般的动作自然引燃了唐铭这种人的自卫本能。
唐铭咚的一脚踢在身前的矮桌上,让那桌子直朝对方撞去,一路震翻了盆盆盏盏,而自己借力一个鹞子倒翻,退出去五六步,直到背脊嘭的抵在墙壁上才停下,千机匣已经在手里,深深的弩口直指着对面,同时另一只手在唇角边用力擦了几下,将被对方抹在脸上的不明粉末擦下来。
因为有一些抹在了嘴唇上,遇湿就化,有几丝渗进了嘴里,这使得他心中警铃大作,亟需确认自己吃入的是什么药粉。
他看了看手背抹下来的细粉,动作迟滞了一下,又多看了好几眼。
那渗到嘴里的,还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唐铭抬起头,瞪视前面拎着叶铃躲过他攻击的叶枫晚。
叶枫晚从腰际摸了一锭银钱放在主人手心里,算作毁坏桌凳的赔偿和安抚,然后搓了搓指尖残余的霜糖粉末,道:“真的很甜,你真的可以试试。”他伸手指了一下唐铭左边的上唇角,“那里还有一点,你舔一下,看甜不甜。”
可唐铭不吃甜。
刺激的味道能麻木味觉,最终辨不出食水里最隐蔽的毒药。而甜味更可恨,会软化人的意志。这是逆斩堂对每一个人的训诫。
叶枫晚有些可惜地看着唐铭粗暴地将残余的糖粉擦在袖子上,把嘴角擦得微微发红,然后举着千机匣一步步退到窗边,才算把弩放下。这次他不看窗外了,眼睛不敢松懈地看着叶枫晚。
叶铃对于刚才爆发的小小打斗毫无惊惧,反而有几分兴奋。叶枫晚见她的情绪已经完全晴朗了,便重新问起了刚才的正事:“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被人欺负了?”
叶铃脱了险缓过劲就不知道害怕了,激动地嚷嚷着自己碰上了“卖小孩的坏蛋”,估计家里时常用这个吓唬她。又说自己被坏蛋抓去,看到还有其他小孩子被关着,后来趁坏蛋疏忽大家一起逃跑了,可是他们发现得及时,又追了上来,还好她咬了那两个坏蛋,还是逃掉了。
她当时惊慌到极点了,只知道闭着眼睛乱抓乱打乱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了,丝毫不知当时有杨慕这么一个人救她,只觉得抓着她的手力气一松,她便不要命地跑出去。
叶枫晚又说:“现在知道不是吓唬你的了?你怎么躲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
叶铃叫道:“我才不是偷跑出来!是他们叫我出来……啊!啊呀!”叶铃话说一般,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一下子顿住了,好像突然记起什么事的模样。
“怎么了?”
叶铃道:“差点忘记了!庄里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叫我出来找你的!”
“找我?”叶枫晚一时不能会意,“他们自己不能来?让你——?”
叶铃抬起两条小短胳膊在头上摸摸索索的,摸到左边马尾辫上的铃铛,把铃铛解了下来,用手指抠着想要掰开,一边说:“大家叫我去码头等你,把铃铃里的信给你看,哦,还叫你先不要回庄里。”
叶枫晚觉出有事,拿过铃铛两指一捏,铃铛就一分为二,一张折起的小笺掉了出来。
叶枫晚刚刚把笺上的字看完,还不及消化思索,只听一个音调刻意压低的男声从窗外传来进来:“枫晚。”
“总管?”叶枫晚也低沉应声道。
来者竟是剑庐总管叶芳致。
叶枫晚忽觉这南下借剑的一途,总有那么多意外和变腋抢先一步等着他们,甚至这变腋已经先他们一步,铺到了藏剑山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