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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岱宗飞羽(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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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琉稍稍睁大了眼,好像有那么丁点意外,不过这点微末的意外,立刻转化成了甜美的笑意:
“都教你看出来啦?”
“看不出。”叶枫晚摇头道,“你易容术那么好,在船上又一直上浓妆,现在又把浓妆和易容全卸了,连我身边的唐门都没认出来,我哪看得出。只是一些巧合,”叶枫晚伸出手比了一下,道,“再加之身段些许熟悉罢了。”
那水琉媚眼如波道:“我又没给你看过。”
叶枫晚不理,另启话题道:“我有问题想问你,你答不答?”
水琉倚着身边的太湖石,悠然道:“说来听听。”
叶枫晚语调一沉:“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们?”
水琉反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发现被跟踪的呢?”
叶枫晚不答,只按着自己的步调又道:“我的唐门朋友说,跟踪的应该是个男子。”
水琉抬起手,轻轻摆了摆细如软柳的腰肢,道:“你看我像个男的?”
叶枫晚道:“我见过的女子也算够多,你若是个男的,我这双眼就该挖出来了。”
水琉满意道:“那你是信你的唐门朋友呢,还是信自己的眼睛?”
见叶枫晚不说话,她又道:“眼睛是不会骗你的喽,我看,是你唐门朋友故意骗你的吧,竟说我是个男人……”
叶枫晚打断她,道:“不必。我若怀疑他,那我现在会去找他问话,而不是你。”
水琉亮亮的眼睛转了转,嗔道:“哦,你的意思是你怀疑我?我都已经承认了,还怀疑什么?难道怀疑我不是个女人?那,你自己过来检查可好?”
叶枫晚真的往前走了一步,水琉又出声道:“不行,你若趁机打我怎办?我只有把握偷袭你,可没把握能打得过你。”她挨着身边高大的太湖石,道:“你有话还是站那儿问吧。”
叶枫晚道:“不必了。”
水琉一时没领会他的意思:“啊?”
叶枫晚道:“你根本不打算回答我,不必再问。”他说完,脚下一晃,忽然一个箭步逼近至水琉身前。
水琉立刻也动了。她虽然面上巧笑嫣然,实则一直十成十地绷着全身,提防叶枫晚突然发难。她嘴上一方面是故意示弱,一方面也是事实——动起武来她可没有把握从叶枫晚身上讨到便宜。就连这个驻足停留的地方,她也是有过考量,全因这块巨大虬结的太湖假山石。她忌惮叶枫晚重剑之威,这块巨石形状扭曲奇古,可供躲闪周转,多少能让重剑绊手绊脚、施展不开。
她身子一收,背脊就贴在了山石上,待要看清叶枫晚重剑来势躲避,却见已到跟前的叶枫晚,轻剑在背,重剑在腰,两手空空,以空手给了她一击!
——他背左手,提右腕,一拳。
——一拳,向水琉的脸挥了过去。
水琉几乎也呆住了。
她知道藏剑的人向来使轻重剑,即便不用兵器也以剑气或剑掌替代。像叶枫晚近年更是能动嘴就不动手,能只动轻剑便不动重剑,从没人见过他用这最简单、最原始的拳头。
而且还是如此直白、刚猛、毫无怜香惜玉之风情的一拳!
水琉低呼一声,拳风拂到鼻尖时俯首堪堪闪了过去。
叶枫晚于是又挥一拳。
拳法,是万般武艺之基础。但凡武人,不管趁手兵器为何,没有不会使拳的。
而底子厚了,修为强了,用起最平凡无变化的直拳,反而是最霸道、最具威慑力的,百兵之霸。
拳掌还有一个特点,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比用任何兵器都要灵活。水琉依旧想借着太湖石作掩护闪转,叶枫晚却能化刚为柔,变拳为掌,变掌为指,指幻为剑,招招不离水琉眼耳鼻发左右,倒变成水琉被那大石块顶着身子,不便躲闪。
叶枫晚拳势如龙,一拳追一拳,凶猛霸道,步步紧逼,一改平素君子之风。他一边出拳,口中一边还道:
“问你也可以,你那姐姐呢?你们两个一起偷袭我把握岂不更大?方才为什么到了房前又借故支开我?因为你那本该埋伏好的姐姐竟然不在,是不是?你们怕过早潜入被人撞见,等我快到时你才给出信号让她进屋伏击,是不是?可她等到你的信号之前,先被我的唐门朋友察觉了踪迹,是不是?”
她的计划,没估到叶枫晚的变化,这便失了先手,落下颓势。而叶枫晚是铁了心不让她喘半口气,回半分势,强压着她从第一式退守开始便节节退守,半分抽不出手来反击,越来越觉左支右绌,又给他这么一连串逼问着,只觉得心慌气闷。
她无法,只能先求从这一场已经难以挽回的残局里脱身,另辟战场,重开局面。
她重重叱了一声,以一面香肩,硬接了叶枫晚一拳,强忍着锁骨彷如断裂一般的震痛,借力倒飞出去,率先从战团中抽身。
打定了主意穷追猛打的叶枫晚,没有立刻追逼上去。他顿了顿,仰起脸看着从头上倒掠而过的俏煞女子。
那女子也眼中含煞地看着他。
这可真是个能把俏丽和煞气同时含在眼里的女子。可惜叶枫晚却不是时时刻刻都愿意怜香惜玉的男子。
水琉发现了叶枫晚没有立刻追击的原因——他顿那一顿,乃是收拳,反手,卸下了身后的重剑。
水琉眼角一阵抽缩。
她身在半空,无处借力,无一遮挡,就像个没壳的蚌肉一样成了重剑的靶子。
叶枫晚单手抡剑,横扫。简洁、干净。
水琉感觉到一股沉猛大力,撞向她的后背,劲风先至,推得她身不由己向前扑去。她咬住唇,一对钢钩在手里紧了紧,蓦然将腰一扭,凌空回身,钢钩交错,呈挡架之势,强行与重剑一撞。
火花暴现。她小小的灵灵的一个女子,力量却相当的足,竟是不输给大多数练武男子。不过论到力量,大多数练武男子三五个合力也抵不过叶氏山居剑意重剑一柄。她全力一挡,让自己不至于被巨剑撞断了脊骨,但整个人被撞得摇摇晃晃的,为了卸力不得不像只断线风筝一般跌了出去,扑通一声坠入湖水里。
叶枫晚箭步跟到岸边,高声喝道:“有人落水了——”
远远的湖对岸,本有两个守卫弟子在附近值勤,本已听得水花声望向了湖心,叶枫晚这一喊,更是立即把她们引了过来。水琉并未受什么大伤,本欲打水跃起,这一来只能生生顿住——秀坊人多,守卫弟子未必个个识得,但至少有个面生面熟,如果招惹了来,问询之下只怕立时就露马脚。水琉左右一看,果决地深吸一气,深深潜入水底,循水而遁。
叶枫晚喝完那一声,半刻不多停,返身就冲了出去。对手偷袭失败,明知不敌,却不急逃走,语焉不详,摆明拖延时间。唯有一个解释,便是唐铭那头,她们占了上风,把握不小,因而图拖住一个,拿下另一个。
叶枫晚捕捉到埋入唐铭体内的那缕剑气,已经十分远,但犹能感知。他收起重剑,如同一只起纵的白鹤,向着那方向直追而去。
唐铭与叶枫晚分开以后,便沿着原路返回。
他对离得近的威胁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感觉,即便什么征兆都没有,也会本能地警惕不安。
他一路走来都隐隐觉得有芒在背,起初疑是水琉此人有诈,但水琉与叶枫晚的背影远去消失,那种感觉也未减轻。于是他立即行动,回过头去搜寻。
秀坊临湖,处处水道,数步一桥,河流与小路一齐蜿蜒。唐铭就是在临水处发现了一些痕迹。
在岸边柔软的湿泥上,印着一个指痕。
不深,也不知唐铭受过何样的训练,能在污糟的泥岸上发现这样不起眼的东西。看形状细细的,应该是女人的手指。这个印子看在唐铭眼中,就是曾有一个女人,小心扶着岸滩从水里浮出头来。
很快,他又在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发现了另一个。
这说明他们一路走来,都被一个潜在水里的女人远远跟踪着,并且几度露出水面窥察他们。这样一个人洇水跟随一路,完全没有惊动他和叶枫晚,这泳术,简直就如一条水蛇。
唐铭忽然起身,像只迅捷的麋鹿,沿着水道向前追去。
一段时间之后,终于看到岸上一滩水渍,似是有人刚从这里上岸。
唐铭放慢了速度,审慎地跟着地上未干的水迹前行,不多久就发现水迹通向了一座位置僻静的小屋,窗子紧闭,窗台上却还留着最后一点水渍。
事实上,这便是之后水琉伏击叶枫晚的屋子了。唐铭是避开守卫,一路疾赶而来;叶枫晚则由水琉引着,边走边谈,从正面沿小径,转朱阁,绕回廊,水琉为了留出更多时间,确保同伴埋伏妥当,又有意拖延,因而他们还迟迟未到。
唐铭收敛呼吸,无声地接近了屋子。屋后有一株大树,他便紧贴树干,静静听了一阵,辨出屋内确有一人。
唐铭一动未动。
显而易见,对方跟踪一路,现在要准备伏击叶枫晚。但唐铭不急着破坏。
最有价值的动手时机,是在叶枫晚到来,屋中人向叶枫晚发动偷袭的那一刻。
这也正是唐铭偷袭她的时刻。
只有一处细节仍未敲定。
——是在叶枫晚进门、屋中人行动的那一刹那出手;还是晚上片刻,等对方的偷袭有了结果,再动手?
——若同时出手,固然万无一失;若晚些出手,等那人伤了甚至杀了叶枫晚,自己再出其不意将其杀死,这样叶枫晚再困不住自己,长青镖局的跟踪力量也大有折损,正好可以摆脱前狼后虎、进退两难的局面,像粉碎脚链的枭鹰再度振翅,回到他的任务中去。
即便屋中人偷袭叶枫晚失败,大不了就现身帮叶枫晚一起将她制服,也没有半分损失和危险。
——唐铭对这种时机利害的判断是敏锐迅速的,这个问题会纳入他的思考本身就是个怪事。如此显然的利害,唐铭无需思考就知道应该依后者行事。
可是现在他却在脑海里比较着完全毋庸比较的事,试图说服自己。
他还未给自己定出一个答案,就先有一名不速之客打断了他。
小蛇,从他身边的树枝上挂下来,在他脸旁平探出身子,对着他咝咝地吐信。
唐铭握了一把细刀在掌中,倘若这长虫显露出攻击性来,便一刀削落。
那小蛇望着他咝咝地响着,看起来颇有敌意,但迟迟不发动攻击。唐铭也不主动生事,就分神戒备着等它自己游走。
安静僵持了片刻,唐铭后颈忽涌上一股寒意,一种本能的危机直觉尖锐地升起。
马上离开现在的位置!
唐铭倒地一滚,堪堪直起身子,那小屋的后窗猛地震开,五道似是钢丝的东西从窗口疾射出来,端头似有钢钩,嘭的打空钉在那树干上,收回去时生撕下一大块树皮。
喀咔一声轻响,唐铭单足跪地,千机匣已在手里弹出两翼。
那五道钢丝倏然收回窗内,紧接着一个麻白的身影像只巨大的蝙蝠,从窗口倏忽飘出,落在树下。
那是个披发的女人,极美,有种成熟慵倦的风韵,手里握着一根形状虬结奇古的杖子,杖头上五个棱角,包着一枚蛇胆状的物事。
那条小蛇落到她的麻白袍子上,然后从宽松的袖口钻了进去。果然这蛇刚才是在向屋里的她报信。
那麻袍女人垂着眸子向地上的唐铭扫去一眼,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小东西,挺机灵的。”
唐铭的回答是一枚又凶又快的弩箭。
女人头一偏,手杖往脸旁一挡,将那枚弩箭格飞出去,鼻端悠悠在空气中一索,道:“想用软筋麻骨的药对付我。”话音刚毕,脸色忽然沉了下去。
她双足落脚之处,已然弹出一副奇形机关,将她脚踝牢牢锁住,移动不了分毫!
唐铭冷静地举起弩匣,再度送了她一箭。
麻袍女人手杖一提,杖尾往机关上捣去,尾部尖锐,不知包着什么材质,机关纤细处应声坏去,女人立刻闪身躲避,只见弩箭钻入她的宽松麻袍中,她浑身一震,按住右臂,再不看唐铭一眼,转身即走。
唐铭自不会放过,紧紧追上。两人一前一后,掠过一片宽阔的水域,落到一座岛屿上。这已经是七秀坊相当冷僻的一块陆地,但是绿草密如绒毯,十分美丽。
原本匆匆逃遁的麻袍女人,落足在此后就慢下脚步,驻足回身,按着右臂的左手慢慢从衣袍的褶皱中抽出来,手中握着一枚小小的弩箭,箭上一星半点血丝都没有。
松开手,弩箭落到脚边,她用泛着沙哑的动听嗓音道:“小东西,你对自己这点小把戏,太有信心了。”
唐铭脑中清明,立刻明白她是不愿意叶枫晚到达后变成以一敌二的境地,因而故作受伤,引他远走。
即便有一个小误判,那也没什么要紧的。
唐铭面无表情地将千机匣收回腰后。
唐门的人确实更愿意规避战斗,喜欢以敌明我暗、抢占先手的法子一击致命。但理想化的狙杀不是次次有,当战时,并不惧战。
即使眼下没有敌明我暗的有利局面,也可以制造这样的局面。
唐铭空出来的双手一翻,指缝间尽是莹莹蓝光。
钢针根根细如牛毛,但漫天暴雨,狂花横飞一般罩向敌人时,颇有遮天蔽日的气势。
麻袍女人手中长杖一阵旋舞,将毒针尽数挡下。那缭乱的针雨过后再看,草地上的唐铭赫然已经凭空消失不见了。
女人也不见紧张,只是飘然退远了些,望着大片空旷的草地,嘴角居然还有一丝未泯的笑意。
而那柔软草地之下,腐叶木石混杂的泥土里,微微骚动起来。少许甲虫、蜘蛛、蜈蚣甚至是小指粗的小蛇像受了什么指示,四下爬动起来。过了一会儿,这些虫蚁都聚到一处,一条细蛇抬起身子,忽然闪电般对着空气一口咬了过去。
光天化日、一览无余的草甸上凭空化出一条人影,正是从蛇虫聚集之处出现,疾退出数尺,躲开蛇虫的攻击范围才定住身形。
“听说唐家堡有门神乎其技的绝学,能化形散影,白日烟消,果真属实。”刚破去此绝学的女人悠然说道着不痛不痒的话。
唐门此学是以绝妙障眼手法,配合秘传的对身体的自控之法,短时间内暂绝呼吸,压抑心跳至极缓极弱,降低或升高体温接近周围环境热度。但蛇虫总有些异于人类的感官,那女人会操控蛇虫,可说毫不费力就将这绝学破去了。
此招虽被传为奇技,但实际上倒行逆施,于身体有害,也十分消耗体力。唐铭空自施展了一回,此刻气息急促,先吃了个不小的亏。
周近一片草甸,一眼望穿,连株高大的树都没有,地形上又是于唐铭不利。
麻袍女人此时便不紧不慢地,正式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