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浅淼

1、第 1 章

　　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日光灯下.白色的灯管发出“哧哧”的连续不断的声音。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我感到内心深处那股强烈的阴霾。

　　我用黑色中性笔在雪白的纸上写下“天空不再蔚蓝”，清清楚楚的六个字。墨水在宣纸上一划而过又迅速蔓延开来。刚刚收笔我就开始后悔了，因为我的右手食指尖锐的痛给我看了。我看见空气中悬浮的无数尘埃在瞬间散落下来，像电影特写般的好看极了。

　　我咧开嘴开始笑了，笑得连黏附在眼睫毛上的水分子也碎裂开去了。

　　我依旧每天在学校里进进出出，就像其他人一样。我承认我连挣扎一下的念头都不曾存有过就低眉顺眼地跟着爸爸走进了这个学校破旧不堪的大门。我不知道再过几个钟头我的身体会陷入寒冷，我不知道再过几天我会休克,我不知道再过几个月我会死去。但我知道,那些每逢夜晚便会涌出填满我每一处伤痛的仓皇是我呼吸时最真实的表述。我经常被这样的感觉压得窒息,可我却爱这样的状态到歇斯底里。

　　我开始感到疲倦。以前看到阿木干瘦的手指总是很怜惜,而此时却是悲悯。我记得很久以前,我总是可以正对着他的脸细细地看他比一般男孩子长而卷的睫毛,凌乱又不无规则的刘海。我可以静静地听他说损我的话然后一起哈哈大笑,再拿着书本去砸他。可是现在我却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伸出手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我能做的只是嗅闻弥漫在空气中的湿润和感伤。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抬起手来拍拍他的脑袋,就像他当初轻轻地用食指弹我的额头一样,可是我触碰到的只是一屋子的空气。在空中胡乱地抓了一把,掌心仍旧没有任何痕迹。这几天我总是匆忙地想起一些过往的片段,过去的岁月,沉默的面孔,没有告别的结尾。我很想一直呆在黑夜里喝很多的酒,然后抽烟,在烟雾缠绕咽喉的同时无所谓地细数回忆。

　　有一次,有那么一次,我用很惆怅的语调对阿木说,真希望能够这样一直站在前面,就像站在自己的哥哥前面一样。到嘴边的“恋人”一下子变成了“哥哥”。我想，我真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

　　很恍惚地过着日子，有时候一回头就能看见阿木睁得大大的带有探询的眼睛。每到这时我总会忍不住笑出来，然而旋即发现，自己又一次被幻觉欺骗了。原来，手够不到的地方，那就叫远。

　　我一直一直都很想最后挣扎一下，我很想抛开自尊问阿木：是不是我真的注定没有幸福了？如果是，那么我就不再争取了，可是我不敢再面对他。不是因为自己可怜的颓废武装起来的扭曲的坚强，而是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伤痛会不会在碰到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变成眼泪掉落。我心里很难过，可我还是微笑着。

　　某年某月某日，在学校的林荫道上，阿木温柔地挽着一个女孩子并肩走出了我的视线。我看见了女孩清丽干净的面容和阿木始终溢着幸福的微笑。

　　鼓起勇气拨下了那个我一直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另一边传来阿木久违的声音。忍不住，泪水掉了下来。

　　左左，我知道是你。阿木平静地说。

　　我挂掉了电话。

　　在黑夜我梦见自己成了一根飞翔的羽毛，高高在上。我想到了阿木沉静的笑，嘴角上扬时好看的弧度与清澈如水的瞳仁。我想到了离散天涯这个词，那应该是在云端朝下看才能体会到的感慨。

　　一整个秋天晃过去了，冬天来了。阿木，我始终没有找到你，而你，也终于将我遗忘。

　　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孤单下去，就像刘若英所唱的：我想我会一直孤单，这样孤单一辈子。但是我错了，似乎我从来都没有对过。像个孩子一样，我在离瓷面前不顾一切地哭了，那十几年来伪装起来的坚强在这一刹那之间彻底地崩溃了。生平第一次这样畅快地哭了一场，在一个陌生男孩面前，一个酷似阿木的男孩面前。

　　我学会在阳光下抬起头，然后闭上眼睛，这样，我就能够真切地知道自己活着这个事实了。我想，能够这样的日子不久了，因为我已经感到我的手指开始僵硬了。而那个一直没有问出的问题，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经常看到离瓷温柔地看着他自己所种的植物,就像看着自己的恋人一样.我知道,离瓷并不像别人所认为的那样幸福,曾经一定有什么事在他身上发生过,就像我和阿木的相遇一样.只是他不说,我也没问.

　　离瓷经常会送我一些他自己种的植物.有一次,他带来了一盆有着绿色窄长叶片和白色小花的植物.他告诉我,这种花的名字叫snow drop,而且这花的花语是:希望.

　　我开始告诉一些我连阿木都不曾告诉的事情.告诉他我所想的一切,所想做的一切.而他,也总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因为他什么都不说,所以我有时会偷偷地猜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答案各有千秋.但是,从他的表情,我知道,他懂我.

　　有一次,离瓷在我放学后在校门口等我.他对我笑,很忧伤的,我也对他笑.

　　我们走了很久,没有任何目的地,只是那样一直走着.我知道,此时他的心里一定很痛苦.我们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仍旧没有人说话.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只是开不了口,我能做的,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我从侧面环住离瓷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我:左左,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否注定不能得到幸福了?

　　我哭了,但我忍住没有出声,我对他说:虽然像我们这样的人,即使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但同时,我们也可以无所顾及地活着.我们仍旧可以大声的笑出声,不是吗?

　　我去监狱看离瓷的时候,他那头金黄色的长发已经不见了.我是多么地疼惜啊!眼前的这个男孩子,是为了我啊.

　　你来啦.他对着我笑,很忧伤。我也对他笑，笑得牙齿都酸了。

　　离开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问：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为了我这样一个快要死的人毁掉自己的人生？说完这句话时，泪水已经爬满了我的脸颊。

　　因为那个女孩对我说过，我是可以笑出声的。

　　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吗？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到，但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我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变的沉重，而手也无法抬起来。我睁开眼，看着我所生活的这个空间，也不过如此啊。闭上眼，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用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

　　我闻到了snow drop散发出来的香味，看到了阿木留给我的最后的背影。

　　〈左左〉

　　我开始养成了晚睡的习惯。每当到了凌晨却还是挣着疲惫的双眼看着窗外无限庞大的黑暗一点一点被白昼所替代.我一直都记得一个无比热爱黑暗的女孩子.她曾经对我说过,他喜欢在黑暗中游荡.当时她的表情是那样地沉郁隐忍,几乎让我在一瞬间就爱上了她,那个叫左左的坚强得让我无比心疼的女孩.

　　一直都以为自己只需要安静地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就好了.那样勇敢得像个骑士的女孩,那样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孩,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多考虑过,她也是需要关爱的女孩.

　　当我惟一一次看到他抿紧成一条防备线的嘴唇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胸腔深处发生的如同撕裂般的沉闷的声响,我的,还有她的.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破碎了.

　　曾经以为我会永远一个人生活下去,可是我轻视了宿命的悲哀和时间的伟大，所以我受到了惩罚。

　　现在我已经有了女朋友，那个坚持让我说喜欢她的像童话般的叫绫子的女孩，那个倾注了我所有温暖与呵护的女孩。见到了她，我就会想起曾经以为会一直完美下去的世界。看到她受伤后强忍着眼泪，脸上倔强如小孩子的表情，让我在一瞬间错觉左左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一直都在。

　　那一次，左左打电话来。我知道，她哭了。

　　错觉的残酷就在于你只能拥有瞬间的幸福，于是到现在我都没再见过左左脸上干净的表情和甜美如稚童的微笑。所以我会在一遍遍数着寂寞的时候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左左，我可以心如止水地想起你了。

　　谎话说多了是连自己都会相信的。

　　可是上天就是如此，它连这样一个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给我。绫子离开了，只留下一封信：

　　阿木：

　　再见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只是活在我给你的那个幻觉中，就像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那个他。我们只是同一种人，那种被世界抛弃

　　的人.在这段时间,我们只是在互相疗伤,可我们也都知道，这是治标不治本的。

　　我不知道我会去哪，可能会去西藏吧，那个我们这种人一辈子都向往的地方。

　　虽然有点晚，但我还是要说。很高兴遇见你。

　　绫子上

　　左左，我在想，当我再次遇见你的时候，我一定要很坦然地说：爱上你，已是我已经逃脱的劫难。我一定要比你幸福。

　　〈阿木〉

　　小时候，经常望着孤儿院的那座高墙，然后想着哪一天我的爸爸妈妈来找我，对我说：离瓷，我们回家吧。

　　这样的想法，一直到那一年听到了修女们的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

　　贺孟程，就是离瓷的父亲，自杀了。

　　真的吗？

　　当然，听说是为了女人。

　　活该，谁叫他一直风流成性的，离瓷的妈妈不也是被他逼死的吗？

　　我不喜欢和孤儿院的孩子们一起，他们太吵了。于是我就开始种一些植物，各种各样的植物。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感到寂寞。

　　有时候会想，或许，我前辈子就是一株植物。

　　在孤儿院的所有建筑中，我喜欢那个破旧的钟楼，因为那里除了我，没人会去。在钟楼上，我第一次学会了抽烟，喝酒。我懂得了用烟雾来让自己懵懂，用酒精来使自己迷醉。

　　绫子是除我之外第一个到钟楼去的。于是，生平第一次，我主动和别人讲话。而她，却一直没有说话。而那次，我把我一年的话都说完了。我告诉了她我的一切,就连我自己,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当时的自己到底是不是我自己.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帮我。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有人群恐惧症的。在孤儿院中，除了钟楼他什么地方也不敢去。

　　就是那样的一天，我的生命中多了一个绫子。

　　绫子和我一样，喜欢snow drop。她说看到这花，她才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当时她笑，当时的我被震住，她的笑，仿佛透射着五彩的光芒。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爱上了这个女孩。

　　那个晚上，那场大火，我至今都不会忘记。

　　到处都是哭喊声，到处都是烟雾。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就那样和绫子一起死在那场大火中，后来就不会感到痛苦。

　　所有的snow drop都在那场大火中死掉了。绫子哭了，第一次看到她哭得那么凶。她说：是这样的吗？不可以吗？

　　于是那一次，她从孤儿院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当我看到左左时，她哭得很凶，就像当初绫子一样。就在那一瞬间，我以为绫子回来了。

　　后来我又看到绫子了，她对着一个俊秀的男孩子笑，笑得很开心。

　　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人面对黑暗，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

　　绫子，为什么你不爱我？

　　那一次，我看到左左隐忍的泪水。我是多么地心疼，于是我一拳打到了那个混帐的脸上，毫不犹豫地。不知为何，当我看到他后脑勺流出近乎黑色的血浆时，我丝毫没有害怕，也没想过后悔二字。

　　这，都是为了成全我们这样的人。

　　在监狱中，我并没有觉得我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只是每天都得面对那些绝望的人。我还是能够种植物，只是一直没有看到snow drop。

　　〈离瓷〉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上天选中的玩偶会是我们，为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人注定得不到幸福。

　　离瓷跟我说他的爸爸叫贺孟程，修女院长给我的妈妈的遗书中告诉我我的爸爸叫贺孟程。

　　我喜欢上了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时间全部错位，世界什么样子？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离瓷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从生下来上天就将我们的幸福夺走了。像我们这种人即使死掉，也不会有人瞧一眼。我们和垃圾相比是更垃圾的，因为垃圾可以回收利用。而我们，毫无经济利益可言。

　　可是，这种苦让我一个人受就好，为什么要搭上我的离瓷。

　　从看到阿木的那一刻，我就决定要把他当作离瓷。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离瓷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知道，阿木和我是同一种人。我们都活在谎言中，也只有活在活在谎言中，我们才能维持呼吸。

　　离开阿木后，我开始了旅行。我想，或许在路上我会碰到离瓷。现在，即使只能看一下他的脸，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绫子〉

　　　左左在天堂

　　我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我可以透过云层看到我的阿木，只要能看到他幸福，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可是，我只能看到他们的痛苦。

　　在寂寞中的阿木，在监狱中守望的离瓷，那个在旅途中寻找离瓷的女孩绫子，还有在这里只能远望着阿木的我。如今，我知道，我和阿木彼此相爱，而离瓷与绫子彼此相爱，但我们四个人错位地成为了另一个的谎言。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上天给我们设下的魔方，我们之所以会输，不是输在魔方的强大，而是我们并不知道魔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