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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第13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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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寒冷的冬天显得如此喧闹杂乱嘈杂,以至于随后而来的暖春黯然失色味同嚼蜡。宁筹宵在乐之的后园里度过了整个春天,明明不是独自一人,只要走出后园,就能看到来来去的衙役乡民,就要处理大大小小鸡毛蒜皮的事务,可感觉上似乎只有自己一人。
如何失陷在颍王宁钊的庄园,如何发现了探查已久的秘密,如何策反了宁钊的爪牙钟楚客,在当时似乎惊心动魄,然而回想时索然无味。在回忆当中鲜活明晰的,是久。宁筹宵本以为到了这把年纪,自己的心里再也无法产生任何炽热的感情,但感情就是感情,不会因为年纪渐长就失效。不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宁筹宵都觉得,久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其特别之处并非不易用言语描述,而是不愿简单地形诸言语,宁愿在心中慢慢回味。除此之外,在当时,使宁筹宵反反复复沉溺不能自拔的,是久离开时的背影,以及留下的话。那些话语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即使他不说,宁筹宵也能猜到,但那话语却在宁筹宵的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那是在颍王的阴谋被揭穿、牵涉其中的人犯全部被擒、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宁筹宵在谷中清点各种赃物,颇花了些时光,久一直默默地陪着他。最后又有圣旨传来,命宁筹宵速回京城。宁筹宵并无那等心情,抗旨不遵,带了久出谷,欲返乐之。行至入谷时的岔路处,久却突然说话了。宁筹宵本没有感觉到久近来的沉默,直到他开口,才猛然省觉。
久说:“自那日被钟楚客打了一掌,我就开始想起了之前的一些情形,到现在,我已完全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终于连贯通顺了。”
宁筹宵笑说:“其实我倒是觉得,过去的事情,想不想得起,都差别不大了。”
久一本正经地说:“你没有失去过记忆,所以没有那种感觉,就好像想问题的能力都被破坏了一样。记忆慢慢连贯,于是我脑子里的疑问慢慢减少,到了现在,最后的问题,我也已经想通了。”
宁筹宵微愕,说:“什么问题?”
久说:“我一直想着我与你之间的问题,你却感觉不到问题,这也就是问题本身了。”
宁筹宵停下了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久。
久说:“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只因为喜欢上你,所以才想要跟在你身边。”
宁筹宵说:“我也一样,正因为喜欢你,才想方设法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久说:“我喜欢你是真心实意,你喜欢我也是真心实意,然而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跟我在一起,而是你自己的理想报负。”
宁筹宵急道:“不是的,我不是这样想的。”
久却只顾着自己说下去:“这样一来,你我之间就并不平等了,因为,虽然我也是男人,但我并没有理想报负。本来我因此大为困惑,但突然我想到,如果你那些为国为民的报负也能成为我自己的报负,那么,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聪明如宁筹宵,也被久绕糊涂了,却听久续道:“可是,现在的我,还没有办法做到那一点。为什么你能有那些为国为民为天下的想法呢?在我来说,我自己就是苦苦挣扎需要救赎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那么,为国为民又是为了谁呢?我不是你,不是天潢贵胄,我渺小如草芥,看不到整个天下。”
宁筹宵呆呆地看着久,觉得那话声似乎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明明听到了,却并不真切。
久说:“所以,现在我要走了。我无法继续懵懵懂懂地跟着你,我想要找到一些自己的东西。”
宁筹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了,本以为自己终于扫清障碍可以得到所爱的人了,哪知道,其实与那个人的心渐行渐远。
久看着宁筹宵,似乎在等着宁筹宵说些什么,但宁筹宵什么都说不出来,仍是呆呆地。于是两个呆若木鸡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许久没了动静。终于久叹了一口气,撇开眼,随即转身走上了另一条岔道,不是回乐之的那条路,而是故意走了另外一条。
宁筹宵说:“九月,等一等,我还有最后的话要说。”
久停下脚步,并没有转身。
宁筹宵说:“圣上的旨意,我还未来得及与你细说。其实圣上如今最关心的,是太子的地位。我离京赴乐之时,圣上召我去一番吩咐,我捉摸其意思,只要宁钊所作所为没有直接针对太子,都可恕其过。”
久低声说:“是吗?”
宁筹宵很想追上去拉住他的手,然而终于还是没有。久就这样走了,一路都没有回头。
久所说的话一开始只是空泛的言辞而已,可过不了多久,就成了宁筹宵自身的感受。回去乐之,看到空荡荡的园子,突然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么破败的地方住了这么久?久之前种下的菜蔬并没有枯死,因有衙役的照料,不过久总不会来,那些长好了的白菜萝卜也被衙役们今天一头明天一头,慢慢地都挖空了。宁筹宵从来心怀天下,并不曾把这个园子当作自己的家,然而自己的家又在何处呢?自己总以为男子大丈夫,要好好做出一番事业,不为了谁,是为了自己的坚持,现在突然觉得,这种坚持实在空虚。宁筹宵蛰伏在这荒园之中,前所未有地消沉起来。偶尔出去,看到外面仍是花花世界,更是觉得,渐渐枯败的,其实就是自己。
京城里数次传来消息,圣上并没有怪罪他抗旨,只是反复劝他回京,他却置若罔闻。如此安静了数月,到得暮春时节,又来了旨意,这次却令他颇为意外。大致是说,宁筹宵治县有功,值得褒奖,正巧邻近的颍州官员出缺,是以升任颍州刺史,节制州内一切事务。颍王之案发后,圣上并未将其公开问罪,只是暗中处理,捣毁了其私设的工场庄园,罗织罪名收监了,而颍王本人却只是被勒令禁足反省而已。宁筹宵此时改任往颍州,所节制的就是颍王了。
宁筹宵辛苦了一年多,探知了宁钊暗地里的阴谋,却并未将宁钊完全扳倒,说来实在无趣,可圣上此举,似乎是在说,有什么怨气,尽可自行去对着宁钊出气,想来真是哭笑不得。
宁筹宵不愿回京,留在乐之是因为无处可去,然日日睹物思人,越来越颓废,如果能去颍州把宁钊恶整上几顿,似乎真的会很痛快。于是接了圣旨,磨蹭了几日,便真的收拾行装,雇了一辆马车,独自徐徐上路了。
近几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却总是风大,出了县城没走多远,路上竟上一阵风沙袭来,几乎遮天蔽日。宁筹宵本来坐在车辕上,急忙闪避,却立刻被吹了个灰头土脸,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在这阵风沙说来就来,说走也走得快,刮过之后,又是万里晴空,宁筹宵叹了一口气,也不回车厢里了,仍是坐稳在车辕上,低下头拍下身上的灰土。再猛一抬头,突觉马车已停了下来,前方路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宁筹宵一时只觉得四下里阳光亮晃晃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连眨几下眼睛,疑心自己是幻觉了。
久却笑眯眯地走上前来,说:“大人独自上路诸事不便,不如带个随从吧?”
宁筹宵大喜之下,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只是傻乎乎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