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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尼森躲在星云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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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朋友,从他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仰着脏兮兮的小脸遥望着太空。那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星光洒在他眼里汇聚成点点如同钻石剖面般梦幻的光碎。我知道他是海尼森的战争孤儿,就在不久之前我的呼吸刚刚掠过星系另一端裹挟着他父母身体碎片的飞船残骸,那艘飞船爆炸时的刺眼光芒给这片寂静的宇宙带来了瞬息的美丽,牵动了我的目光。
我的小朋友被送进战争孤儿抚育院的那一天海尼森难得下了一昼夜的雨,他一手抱着一台手风琴一手拖着轻飘飘的搭扣皮箱迈进了湿漉漉的黑铁门内。很快他便在一次顽童的打斗中失去了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礼物,那架白色的手风琴,那天晚上他愣愣地坐在台阶上待了很久,只有我和满天繁星沉默地在他头顶飞旋。
我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有闲心去关心我的小朋友,更多时候我都在关注着那条缀在狭长的充满变光星、红色巨星、异常重力场等危险星体的间隙中的,被人们起名为“伊谢尔伦回廊”的星云带。那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像我朋友父亲那样的生命火花在爆炸。那光景实在是美极了。当然偶尔我也会回神探望下我的小朋友,每一次去他都会有新的变化,像他那个年龄的男孩子,竟然能整宿整宿地躲在地下室里弹琴——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这不能不让人为之惊叹。在我朋友童年的这段岁月里,海尼森政局莫测,帝国皇帝的死更是一度给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带来了动荡。人心浮躁,械斗声与爆炸声常常成了琴音的和旋。
我从不对我这位朋友后来在音乐上达到的成功感到任何惊奇,在我看来那恰恰是他一生中所挑战的最轻松的一个峰尖:成为新时代的音乐教父。他编制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歌曲,并以爱在其间穿插讥讽新银河帝国政府的歌词而著称,最使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莫过于他曾在亿万人演唱会上领着癫狂的歌迷们齐声高唱《敬冬蔷薇之王》,这首歌后来被希尔德王太后下令封禁,但其中有一句话却伴随着歌曲明快湍急的旋律在私底下口口流传着:“蔷薇园内无皇宫”。
新帝国历29年的冬天,当我在海尼森亚雷敏斯特市政广场上群情激奋的游行队伍前列发现我朋友的身影时,我一点都不吃惊。我一直知道他从来都不甘于只当一个时代的承受者,早年的经历使他太清楚那些默默承受的人们究竟在过怎样一种生活,他抗拒那种生活状态。但令我未曾预料的是,在我视线离开的这些年间,我的朋友似乎成了同盟后期杨威利元帅的信奉者,他几乎收藏了市面上流行的各版本杨威利传记和影音资料,无论去哪里演出都会在行李箱夹层中装进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那是一本新帝国早年出版后来同样难逃被禁命运的杨威利文集,里面有许多珍贵的第一手材料。
“魔术师”杨威利,和我的朋友一样,都是能让我忍不住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的人。无论是在他生前还是身后,整个银河系内都不缺他的崇拜者,但令我迷惑的却是正由于我深刻了解我朋友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才对他也会崇拜杨威利感到尤其的不可思议。我的朋友或许是有着火一般耀眼燃烧的才华,但他却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在生活上他会对自己格外残酷,近乎自虐的残酷,在心底他痛恨着身边的世界身边的人群,甚至痛恨自己。音乐上的名利无法打动他,更无法给他带来快感和满足。这样一个内心充满自恨的人竟然也会崇敬杨威利,这实在像个笑话。但或许正是由于我的朋友亲身经历了那些痛苦,才更能理解杨的某些思想吧。无论如何,作为一个音乐家,我的朋友已越界太多太多了。
在他三十八岁的那一年,他从成年后的定居地原费沙自治领现如今的新银河帝国费沙辖区回到海尼森——他出生的地方——参加星际音乐盛典颁奖仪式,在飞行船等候厅,他被一名匆匆而过的路人的手杖尖刺破了小腿,当晚便感到不适取消了演奏,两天后因持续的高烧被送进了医院,很快便被确诊为毕露西尼绿璜中毒,痛苦地挣扎了43小时后离世。他死的时候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就像几十年前陪伴在临终的杨威利身边一样,无论是高不可攀的伟人还是平凡低微的蝼蚁,在他们死的时候都只有我,只有我一直陪伴在左右。最后时刻,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要从昏迷中苏醒,他的友人拿掉了氧气罩,贴近去听,却是一句断断续续的,“我的罪恶……千亿星光……源自于您……”
我朋友的死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特别侦查局介入后将此最终定性为一起"令人遗憾的暗杀事件",人们纷纷猜测幕后的手来自何方,从新近兴起的自由派到早已销声匿迹的地球教,甚至连奥丁的新无忧宫都被百姓暗地里翻来覆去地议论了许多遍。更遑论在盛况空前的追悼仪式上那后来被历史学家认为是"残夏革命"导火索的演讲了。但这些暂时都不在我感兴趣的范围内了,我静静地旁观了一代又一代,这些自名为人的生物,从那颗业已荒芜的蓝色星球到现如今几乎覆盖整个银河系的十万光年,只有我的朋友能被称为"我"的朋友自然有他的道理,在他最初离世的那瞬间,我差点丢失了他的踪迹。
当我恍然大悟沿着时之星河找到他的时候却已经是在七十三年前的海尼森了,彼时730党人的神话时代正步入尾声,我的朋友茫然地躺在国立综合医院的特等病房中,脚被高高吊起,头上缠了厚厚一圈的白纱布,看起来滑稽又可笑。这回,我朋友的新身份是自由行星同盟评议员罗伦·桑佛德劣迹斑斑的独子费敏·桑佛德。可怜我的朋友明显还没搞清状况就被嫌恶纨绔子弟过往事迹的护士小姐在换伤药时猛下黑手折腾得脸白如纸。以至于等弄明白自己父亲就是未来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那个由于和平派和强硬派政治斗争而渔翁得利上台的,将“帝国领侵攻作战提案”作为政治赌博筹码,开启同盟政府全盘崩溃之门的议长桑佛德时他已经没有多余力气来表示内心的震动。
实话讲,我的朋友确实花了很大功夫来适应他的新身份,与刚愎阴沉的桑佛德先生不同的是,桑佛德太太是位身体孱弱的文雅女士,她的祖上曾是银河帝国的流亡贵族。很难想像这样一位柔弱的夫人原先是如何夹在自负的丈夫与暴烈的儿子之间艰难平衡的,或许她那衰败的身体也与此有关吧。但在儿子选校一事上她和丈夫达成了空前的一致,无数次她捏着丝绸手绢擦拭着或真或假的眼泪试图改变我朋友去国防军事学校就读的决定,但毫无疑问她的期望落空了,看起来我的朋友似乎想要彻底地尝试一个暂新的人生,一个更接近杨威利曾走过轨迹的人生。
但就连奇迹杨也不得不承认“想办法克服不擅长的事,太花时间和劳力了”,在军事上我的朋友从没显露过他曾在音乐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令人瞩目的才华。尽管非常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机会每天都在刻苦学习但第一学期结束后大部分科目他都完成的很勉强,就连杨曾经大放异彩的战略战术模拟测试,他也表现平平,成绩堪堪维持在年级中下游。唯一能说得过去的就是战斗艇驾驶了,但射击期末考试又显示出他明显缺少成为一名出色的战斗飞行员所必备的准星。这结果倒是意外地满意了桑佛德夫妇,“我的儿子可从没打算走莽夫的道路呢”私底下,罗伦·桑佛德傲慢地如是说。可不管想不想走军官道路,未来几年战争都是无法避免的,况且要想实现曾经的理想,服役也是必须经历的一条路,难道除了音乐以外我就真的再无其他擅长了吗?我的朋友面上维持着冷静但心底却难免开始怀疑起来,难道自己和霍克之流一样是个只知道纸上谈兵用浮夸的语言煽动群众的无能之辈?他苦笑着收起了自己的成绩单。
带着这种怀疑毕业的我年轻的朋友以少校的身份被派遣到后来被称为第二次迪亚马特会战的局部战场。彼时同盟军早已显露出大获全胜的曙光,所剩的任务不过是些扫尾战役,桑佛德先生算盘打的好,儿子若能在这些必胜的战役上混混资历那想必是再划算不过的事了。他动用关系把我的朋友调到了第五舰队。渥利克中将打着哈哈把他眼中的太子爷扔给了后勤部,专门负责打捞战域残留价值物,这份工作在舰队内被戏称为"星空清道夫",由于不能奋战在战斗前线,甚至连后勤补给线都混不上,所以并不受尊敬,唯一的优点就是只要母舰不沉,负责这项事务的长官人身绝对安全,可说是正合了桑佛德先生的心意。
一百名飞行员配备着一百艘单座飞行艇“特普斯歌利”被划入我朋友的职权下,他站在台阶上望着下方一张张抬起的面孔竟体验到了在亿万人演唱会现场也未曾体会过的凝重。如果这是一场表演,以前我只要自己唱好就行了,现在却需要为这许多人的乐音负责,得好好筹划一下啊。抱着这样的想法,我的朋友开始了他第一次的战斗。如果要我从他性格中只挑出一个词来形容其所具备的最显著品质时,“耐心”必然首当其冲。无论是年幼时躲在地下室每夜每夜的弹琴还是军校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飞行与射击,我的朋友都足够的专注,而如果说在这宇宙中有什么能比战舰爆炸时的残酷光芒更吸引我目光的东西,莫过于聪明的人专注了,他们一专注起来,自身就是一团耀眼的火,燃烧生命的火。
尽管胜利女神的天平已经滑向了同盟军这边,但是被逼到绝境的帝国军却出人意料地开始反扑了,一时间疯狂困兽的炮火给同盟舰队带来了不小的损失。此战结束后,渥利克中将翻看着副官报上来的舰队数据略有点惊讶地问:"我以为这场战役造成的舰船损失至少会有3000艘呢。"他的副官答道:"这都是后勤部的功劳啊,尤其是小桑佛德少校带领的打捞分队,保证了舰船的即时维修。""是吗,看来我当初是小瞧了他呀,桑佛德议员那样的家伙竟然还能生出不错的儿子,真是违背宇宙规律。"姑且不论这名副官肯在中将面前提起一个后勤部新手军官的动因,我的朋友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确实是可圈可点的,并顺利在舰队中赢得了自己的位置。
服役才满两年,我的朋友就已参加了大大小小共计7场战斗,负责区域也由最开始的打捞战场残余物扩展到整艘舰队的后勤事宜。统筹舰队繁杂的事务已成为了我朋友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这都是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原来自己竟然还有这方面的才能啊,我几乎能从我朋友忙碌的身影中听到他心底的这种感叹。一切似乎开始朝着光明的方向发展着,看起来我的朋友已经瞄准了未来几十年后的后方勤务本部部长,但命运却在这时显露出它残酷的轨迹。没有巨大的牺牲,怎么可能会有辉煌的获得?在登上Aconcagua级旗舰开始新一轮太空巡航的时候,我的朋友忧愁的还只是这个型号的战舰是出了名的小容积,他该如何妥善安置后勤物资的同时又不占用舰队操作空间?
旗舰的新晋指挥亚历山大·比克古中校是一名身材魁梧的豪爽军官,我的朋友曾在自己军人生涯的第一次战役中与这位中校有过数面之缘。而相比起眼前舰长的威武身姿,我朋友更熟悉的却是他留在后世历史书中白发苍苍的形象。虽然此时两人同为中校,但与我朋友相比,已到不惑之年的比克古就显得大器晚成了。在同盟军的少壮派里面,比克古是唯一一名不曾在军校就读过的长官,他从最普通的下级士兵做起,一路靠着无数场浴血奋战积累出的功勋获得了现在的头衔,在军中有着很高的声誉。
"你做的很好,桑佛德中校。"在检查了一遍舰船各舱后,比克古放下心来。对于身边这位上升速度彷佛坐了火箭筒一般的年轻军官,他倒并没有什么嫉妒之情,只因这些年他早已对靠背景飞速晋升的世家子弟们习以为常了。出发之前他还曾无奈地想,恐怕自己这次任务要多劳心了。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上船后看见的景象才不可谓不令他眼前一亮。能在以狭窄著称的Aconcagua级舰船上巧妙地利用好每一寸空间,将人事物资安排的井井有条,甚至还留出了流动灵活的富余,看来自己先前的担心是多余了。这个认知令比克古心情大好,其实本来此次巡航只是同盟军的例行任务,但到底这是他担任旗舰指挥以来首次接触Aconcagua型号的飞船,这个型号的战舰自研发以来就以容积问题为人所诟病,后勤事务官的优异表现无疑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舰队平安无事地在太空中缓缓航行,第二十三天时飞船开到香普尔行星附近。这是自由同盟政府宙域内离伊谢尔伦要塞最近的一颗行星,再过去便是埋葬了无数同盟军人生命的帝国军事要冲--伊谢尔伦回廊。舷窗外已经开始出现早年战争留下的飞船残骸,抵达这里以后他们此次的任务就算完成一半,可以掉头返航了。就在这时,侦测屏幕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高速前进的不明光点,一级备战警报拉响的时候我的朋友正在舰船后舱核算物资,等他一路疾走匆匆赶回指挥室时,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比克古面沉如水地看着眼前的大荧幕,数以百计的不明战舰突兀又沉默地出现在屏幕上,像一堵圆墙把势单力薄的Aconcagua包围在中间,银白的墙身在漆黑太空中折射出寒冷的光。敌我实力如此悬殊,再进行反抗无疑没有任何意义。从外形上看它们并不是帝国军的常用战舰,舰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供识别的标识。但这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敌方通讯接通后,同盟军官们才羞恼地发现自己竟是被星际海盗围堵了。
这有点奇怪,我的朋友暗忖,难道半个世纪前的星际海盗有如此猖獗,竟连军舰都敢劫?看看他们的舰队,规模简直堪比小半个正规军了,他们从哪里买到的这些船?谁会卖船给海盗?或者是自己建造的?可就算只考虑战舰养护,都需要至少一个有重型军工设施的小行星做据点,政府就算再荒唐也绝不会允许这种外流情况发生。很快,海盗方面就已明确提出自己的要求,他们甚至传了一份索要物资清单过来。"如何?"比克古牢牢盯着我朋友的脸。"东西倒都是我们有的东西,"我的朋友弹了弹纸,"只是这般抢个精光难道是打算逼我们去伊谢尔伦补给吗?"这玩笑在场没人笑得出来,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军人被海盗打劫,说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可若要真枪实弹地打一架,或许可勉强支撑一段时间,但谁又能保证不会发生最糟的情况——把帝国军从要塞中引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