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秘藏·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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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跨入门槛，眼前是意料之中的厅堂。照旧是洋红色镶金边的波斯地毯，上等材质的楠木桌椅排列有序，殿侧装饰器物是的瓷器是景德青花，瓷白色青，圆润质朴而不失庄重。在主位之后的墙壁上用赤红耀金银白三色颜料描画日、月、葵三种纹饰。他从未见过的组合，又如此和谐地镶嵌在一幅画面之上。
楚烟开站在原地不动声色。他心知将要面对的一切极大可能都是昆仑设下的机关陷阱。与其他莽撞上前，不如等待阿倾动手。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似乎是极其希望能引导他来到昆仑镜前的。
阿倾已走到他的前方。她旁若无人地爬上其中一把椅子，跪立其上，以这般极其失礼的姿态伸长手臂在壁上的葵花纹饰上摆弄了几下。少女手腕纤纤，肌肤苍白近乎透明。
在她缩回手的刹那，楚烟开感到脚底轻微的震动。回过神时，他眼角瞥到少女暖色衣角径自绕过主堂，从偏门绕进了后殿之中。
殿后机关开启，一排石阶下降至地底深处，一眼望不到尽头。石阶两侧各放置着指甲大小的夜明珠作为照明。明珠虽小，但数目极大，这么一来，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楚烟开暗暗思衬，想不到一座小小的昆仑山，竟然富裕至此。
石阶尽头又是一座大门。石门材质白色中暗含灰白色纹路，并无多余修饰，不过在夜明珠光芒的映射下愈发显得晶莹剔透，恍若水晶一般。
楚烟开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果他没有看错，这种筑门石材，是产自江南沿海一带的大理岩的其中一种。不说价格，他心中已有了诸多疑问。
譬如，这里真的，是多年前覆灭的，昆仑山吗？
“如何呀？”少女转身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晶亮亮地闪烁着诸多期待。她的手已然放在了大门上，只等恰当的施力，便能开启这最后的防线，“公子你要知道，一般人可是进不到这里来的呀！”
楚烟开漠然地将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吞下了喉间的疑问。
她的模样，倒不似伪装，好像真是一位富户小姐，炫耀着展示着自己收藏的宝物。
“姑娘，带路吧。”他淡淡地开口，不经意间微微地挑起一侧的嘴角。男人的手指松松地贴在弦上，像是放下了一切的防备。
石门之后，如画卷一般展开了一方全新的世界。饶是曾走过大江南北，见识过无数决胜风光的楚烟开，也不禁在看到面前之景时怔忪了片刻。
门外是一片深邃近乎黑暗的墨蓝色天空，广袤无边。天幕中缀满星辰，颗颗闪烁夺目。一座汉白玉搭就的石阶一路延伸至天空伸出，几乎找不到尽头。每隔固定的距离石阶两侧便有同样质地的石柱拔地而起，支撑着这片璀璨的苍穹。石柱下方是连绵的白色云雾，缠绵似柔软汪洋。
“天宫瑶池……？不，完全不同……”
少女率先走过小型的半圆平台，跃上几级台阶回望：“公子真是见多识广，不过这儿比起瑶池怕是差了不知几倍，阿倾自觉让公子见笑了呀！”
“而此处的尽头，就是那，永无止尽的噩梦了呀。”
仰首仰望那汉白玉石阶不见止境的终点，阿倾第一次收敛起她一直维持的纯真无暇的笑容，清灵的眸子深处多了几丛迷茫。
那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逃离的，噩梦呀！
逐渐占据视线的巨大水银镜中，阿倾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与她极其相似的幼小身影，梳双鬟髻身着素雅宫装的女孩，正面对着镜前的刀客少女笑意盈盈。
006
传说中的昆仑镜，具有穿越古今的神奇力量。
如能与其照面，你会在其中，看见过去，还是未来？
黑衣少年挑眉，细长手指在琴弦上随意一划。琴音泠泠而起，少年眉梢眼角尽显倜傥风华，“不如我们来打一个赌，”他伸手指了指已是西斜的金乌，“从现在至太阳落山大约还有一个时辰，而就在这个时辰内，你我各自展示技艺获得打赏，届时看谁获得的赏钱多，谁便获胜。绯花姑娘，意下如何？”
与他相对而立的紫衣少女抬手扶了扶歪斜的发簪，笼在臂间的黛紫纱帛施施然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莹白如雪，“楚师兄，请指教。”她轻蔑地斜了少年一眼，言语中丝毫听不出同门间的恭敬意味。
“对了，让这位姑娘来做个见证，”黑衣少年好似随手一挑，便从围观人群中牵扯出位无关群众，“如若绯花姑娘胜了，那我楚某人愿替绯花姑娘在这魅香楼挂牌一年，但反之，她则要答应我的一个要求。”
被他挑选出来的少女不见羞赧慌张，她大方地站到二人之间，朗声道：“多谢这位公子厚爱，莳央恭敬不如从命，愿为二位做这样的见证。不论结果如何，还请二位愿赌服输！”
楚烟开独身站在人群之外，他望着处于众人围拥中心的黑衣少年，缓缓勾起嘴角。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与曾经的故人相见，竟是以这种寂寞的方式，空洞单调的回忆染上如墨色彩，清晰地，在面前幕幕轮回。
那时的莳央，额前绑着粗糙的青丹色棉麻头巾，身后背负的角弓上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她的笑容保持着一贯平淡温和，没有掺插多余的情感，但行事作风处处体现少时初出茅庐，无所畏惧。
而明兮则躲在人群之中，腰间拂尘洁白似雪，柔软如苏。掩藏在平静的表面之后，她背在身后手指互相拉扯着，即使是刻意装出不在意的模样，却在眼底不小心泄漏了一丝丝小小的期待。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黑衣少年把琴小心地收入布包中，之后陪着莳央一道蹲在了堆满赏钱的盆钵边，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少女认真地数着银两。本是小小的比试，不想到最后竟然演变为达官贵人炫耀地位财富的竞技，不过无妨，这些白花花的银子，终究会进入他的口袋中。
“呐，结果如何？”紫衣少女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的指甲，斜斜地睨了眼正在数数的莳央。连续一个时辰的旋舞在她面上蒙了层暖热的红晕，为她姣好的面容又添了几分艳色。
莳央慢悠悠地举起一锭碎银，神情有些遗憾地道：“真是可惜，二位的银钱数目是一样的呢！”
听了这话，紫衣少女不满皱起眉，“你说什么？我？居然和……他！”
但黑衣少年听了这个结论后倒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干脆盘腿坐在原地，装似无意地感叹道：“看来金陵还是老样子啊，就算我离开了两年，也没多大变化。”
“呐，莳央，你说这该怎么办才好？”明兮从后方走上来，扯了扯莳央的袖子，低声问道。
“这还不简单？”黑衣少年对着明兮挑了挑眉，嘴角勾出自信的笑容。接着，他从袖口暗袋中摸出一个铜子，轻轻巧巧地扔进了属于自己的钱堆中。铜子“叮当”一声掉入银两之中，声音清脆动听。“这样，我不就比绯花姑娘多了，恩？”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绯花一震。她向着盘坐原地的黑衣少年跨了一步，右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套金属爪刺，爪尖锋利，寒光熠熠。
少年双手一摊，对她无声的威胁也未表现出惊慌的模样，“我赢了呀！可没有什么规则规定不能自己给自己赏钱的，是这样吧，莳央？”
莳央淡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绯花眯起眼，看了看用将手肘靠在膝头手腕撑着下巴的楚烟开，又眯起眼，上下打量莳央一番，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你们认识？……你们，算计我？那我……”
她还来不及说出接下来的话语，一直藏在莳央身后的明兮快步走上前来，恭敬地对绯花施以一礼，轻声道：“绯花姑娘，请不要责怪他们，是明兮让莳央与楚大哥想了这个法子的。”她仰起头，清秀面容流露出温婉的笑，“上回多谢绯花姑娘相助，明兮才勉强从兰若寺捡回一条命来。明兮记得绯花姑娘当时说过，‘要是能同明兮一般过着肆意逍遥仗剑江湖的日子该有多好’，今日明兮能遇得莳央与楚大哥两位知己同游，就想起绯花姑娘来，所以才……”
“所以才演了这么一出闹剧。”
不远处，楚烟开默默开口，背诵着绯花当年的回答。他望着的紫衣少女嘴唇开合，面上仍由怒意，不过已经缓和了许多。明兮在一边不住赔礼致歉，而他与莳央站在一旁两人笑得开怀。
从那时便开始延伸的默契，在四人分离后，便是再也没有遇到过的了。
“楚大哥，我们该走了！”
回过神时，居然看见明兮回头对他殷切呼唤的模样。
“提议去闯兰若地宫的人，不正是你么，楚烟开？怎么等到要走了，就开始磨磨蹭蹭的了？”绯花抬手地拨了拨自己的长发，一脸不耐的模样。
他盯着绯花明艳照人的脸愣了片刻，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正盘腿坐在地面，眼角余光还能瞥见黑衣袖口上细致的暗纹。
莳央歪着头，站在距离他最接近的位置。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对着他伸出手，像是要将他拉起。
楚烟开注视着她将手伸到自己的面前。他清楚的了解，只要自己伸出手去，那就开启了一段绝妙的未来。只需要他伸出手，做出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可以了。
可这一切，分明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但是，那又怎样呢？
这样的伙伴，这样快意的日子，他这辈子，怕是再不会遇到第二回了。
007
楚烟开再一次睁开眼睛。他面前的一切告诉他他仍然身处于那个冰冷精致的空间中。汉白玉搭砌出光滑空旷的圆形平台，在他的正面，平台的中心，放置着一面巨大的水银镜。普通的外形，没有多余累赘的装饰。而镜子中，黑衣少年的身影从清晰渐渐模糊，乃至如同蒸汽消失在镜中的世界。他能从镜子中看见平台的一切，唯独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他慢慢的转身，黑色的瞳子清澈地像一面镜子，倒映出阿倾不再微笑的脸。少女惊慌失措地退后了几步，最后居然腿一软，跌坐在地。
“你……你怎么会呀？等等，难道你不想回去吗？！你不想回到自己最渴望回到的那段时光中吗？！”她的目光死死地锁着楚烟开面无表情的脸，最后，甚至失态地大声喊叫出来。
楚烟开的目光离开阿倾，他低下头，拨了下抱在怀中的琴，回答道：“回去了又怎样呢？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又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回到当年去？”
阿倾失神地瞪着楚烟开镇定自若的样子，忽的，傻傻笑出了声，“我原以为，我原以为……呵呵，哈哈哈哈……”
楚烟开不再理睬她。他回过头去，重新看着那面镜子，自语：“是吗，原来这面镜子，是有这样的法力……让人永远沉溺于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么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这里果然，不是昆仑山吧？”
听到这话的阿倾猛得抬起了头，连带笑声的都戛然而止，“你在胡说什么？这里当然是昆仑山！”
“是么？”镜子中没有楚烟开的影子，阿倾根本看不见他眼底的怜悯。男人将手放置在镜面上，暗暗催动体内的气息。
“卡啦”一声，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你做了什么？”阿倾慌乱地站了起来，利落地抽出了腰间的刀，对准了楚烟开的背心。
破裂了。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痕。但这些裂痕并不是出现在水银镜面上，而是出现在四周的环境上。满天的星斗，白玉的石阶，连绵的云朵，所有所有的一切的表面都出现了深刻的裂纹。随着声音加剧，裂纹逐渐扩大。最后终于四散地碎裂开来，成为片片碎屑，消失在黑暗中。
只剩下阿倾，楚烟开与那面奇异的水银镜漂浮在这个完全黑暗的空间中。
“这个地方，不过是昆仑镜为你创造出的一个幻觉的世界罢了。这里，只是你印象中的昆仑山，至于真实的昆仑山如何，怕是，没有人知晓了。”楚烟开看着镜子中的少女，低沉地解释道。
“真实的昆仑山？”少女持着刀的手垂了下去，她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昆仑山当然没有了，是我，放了一把火，把它烧得一干二净。”
“对了，”她抬起头，神情居然恢复了之前欢愉的模样，她的唇角抿着恬静的笑，从神色丝毫看不出之前疯狂的模样，“我还亲眼杀了鹰眼老七，他们这种人啊，心肠太耿直，对徒弟之类的人物没有任何防备呢！”
沉重的事实，轻松地从她口中脱出。一切的一切，仿佛再顺畅不过。
“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是多年前，他会手指扣着掌管杀伐的音弦冷笑着质问，而如今，比起事实的真相，他更讶然于自己的沉静与漠然。无悲无喜，无哀无怒。
“为什么？”少女低声重复，“你不是万妖宫的人么？这个理由，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不然，给你个提示吧，”少女晃了晃提着刀的手腕，“我姓，朱。”
或许在她说出口时，楚烟开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万妖宫一夜覆灭，昆仑山顷刻消失，逍遥观隐没天嵲俨晃适朗隆５蹦甑乃拇竺排桑ㄊＯ鲁⒄乒艿纳窕
“万妖宫走的是邪魔歪道，要寻找理由的确便利；逍遥观众是些超脱世外的仙人，倒也好说服；唯独这位于荒漠以南的昆仑山，信奉的是西域传来的摩尼教，平日行侠仗义之人不在少数，实在难以瓦解——所以，我这个母妃出生低贱的公主，终于可以成为一颗极有利用价值的棋子了。”
阿倾收起刀走到他身边，她慢慢地抬起手，试着去触碰镜子光滑的表面。楚烟开看见，在镜子里，素雅宫装的少女以同样的姿势与阿倾手掌相合。她挂着与阿倾如出一辙的笑容，眼瞳漆黑，明澈动人。
“我一定不是你搭救的第一个人，你将那些寻宝者都带到昆仑镜前，是不是，就是等待着他们都能走出那些令人沉溺的幻觉？”
阿倾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却没有回答。
楚烟开发现，少女的身体正在逐渐趋向透明。
“幻觉再好，那也只是幻觉呀。”她露出哀伤的笑容。
那是楚烟开听阿倾说的最后一句话。
008
当船到达了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度时，楚烟开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他剪去了长发，换了一身洋人的装束，只身一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家。在这个名为英吉利的地方，男人女人都拥有金发碧眼的外貌，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做着与他平日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事。
金人入侵之时，他早已从广州港坐船离去。
逃跑，或者是别的什么更卑怯的形容词，总之他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人们之后认识的，是乔纳森楚。一个样貌精致，性格温和的东方男人，以空白的背景与天才的手段在这个他并无归属的国家迅速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
他们不知道他的过去，不了解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曾用来拨动琴弦，奏出一段段曼妙迷人的乐曲，更不知晓他曾用这些动听的曲子，夺走多少人的性命。
楚烟开将那把从不离身的琴丢在了昆仑山，不，曾经的昆仑山废墟。
他算是明白，珍贵的不是神秘的宝藏，而是过去美好的时光。
而等时光匆匆逝去后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世上，再无知音。
—END—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秘藏·下
